刘邦,项籍。
刘季,项羽。
面色阴沉的两个人,在面馆里相遇了。
很是有趣的,项籍双眉皆白唯独一头黑发,刘邦则是满头白发然则双眉仍黑。项籍坐了下来,看着刘邦,很平静地要了一碗面条。刘邦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去庖堂里忙活了一阵子,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放在了项籍面前。
“没有葱花,下多了几把酸豆角,”刘邦递上一对洗干净了的竹箸,“你的口味没变吧?”项籍摇了摇头,接过筷子低头吃起了面条。
刘邦叹了口气,就这么看着项籍一口一口将面条吃完,最后将面汤也喝个精光,抬起头来看着刘邦,只是笑笑。“怎的?我老了?”
刘邦摇摇头,突然之间气机暴涌,左腿势若铁鞭,抽向项籍,项籍将瓷碗一抛,左手一横,顷刻间两道蛮横的气机对撞,面馆中的桌椅被震飞的七歪八斜,瓷碗从空中落下,被项籍右手稳稳地接住。
“大同,看来这些年,你变弱了。”刘邦收回踢出去的左腿,扯来一张烂榆木凳子,坐了下来,面上带着嘲笑。项籍则是摇了摇头,“你呢?这么多年来一直停在这个境界,不也是没怎么?”
刘邦不语,数十年来他一直滞留在大同境界,始终没有办法悟道,破碎那个门槛,达到那个完全崭新的境界;尽管眼前的男人达到了那个境界,但如今他竟然身上毫无悟道的气息,分明是变得无力了,但那无言的威望,依旧是强过他不知多少倍。这种明明奋力追赶但多年后发现尽管已然无限接近但是仔细一看才会发觉相距仍甚远。
“为什么?”刘邦抬起头问了一句。
“嗯?”项籍眯了眯眼睛。
“为什么?你明明悟道了不是吗?怎么会跌回大同?”刘邦一拳重重地敲在烂榆木桌子上,提高了声音。
“是吗?”项籍突然右手食指沾了一星面汤,在桌上疯狂地比划起来,不一会儿小半张烂榆木桌子就被涂抹的满满当当。
“这...这是...”刘邦看着看着,额上缓缓渗出豆大的冷汗,“三才五格分命理,八门遁甲定阴阳!你真的去演算这个?”
项籍点了点头。
刘邦震惊地抓住项籍的衣领,“怎么可以!你这样推演到最后就会因为参破天机受到天劫!你不要以为你悟道了就可以安然度过风火雷三劫!”
“天人五衰我都在狱中度过了,还怕这风火雷三劫?”项籍轻轻推开刘邦的双手,“谢谢你的关心,只是我项氏一族,只剩我一个人了,再不推算这条,就再没有人可以推演了,垓下歌另一理解方式悟出来即有续命延气之意,我还不会那么容易死。”
“不可!绝对不可!”刘邦双目充血,再次伸手抓住项籍的衣领,只是这次抓了个空,项籍后脚一滑,倒退了足足一丈远,“刘季!你我已不是当年那种关系,如今你是你,我是我,再无交集!”冷冷的声音挟卷暴戾无比的气机扩散开来,“我今日来此处只是看望一下老朋友,你若是再这样,休怪我翻脸!”言罢,只留下面馆门口一张破旧的旌旗微微摇动。
刘邦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往事一卷卷浮现在眼前。
身躯高大的少年举起了一口铜鼎,身旁那个被打的半死的瘦弱孩子满目敬佩,同时也鄙夷地看着身边一圈的青皮无赖。
身披铁甲的扛戟将军跨上英气飒飒的乌骓马,转身对着腰配双股长剑的青年竖起了大拇指。
万箭齐发,箭雨之下盔甲破碎的将军一脚将满身是血的百夫长踹进了河里,一个人抄起长戟冲上前。
两个不世出之天才,在四十岁之际纷纷迈入大同,项籍更是一鼓作气马上通天悟道。然而如今物是人非,甚至项籍亦不知剩余多少时日。
慢着,刘邦突然一惊。
天人五衰,只有悟道之人方可接纳,安然度过这五衰之劫,方可有机会真正得道升天,所谓功德圆满跳出轮回便是此说。江湖上凡夫俗子良多,也不信这怪力乱神之说,因为当世第一人嬴政,早已晋入悟道境界数十年,却从未有过飞升之说;以往太玄山掌教铁拐李太曹倒是有此一说,但是否真实也就只有那群青衣道士知晓;伏魔寺曾经的天苦大师圆寂之后尸身消逝唯余三颗舍利子,是否羽化登天那也是悬案了。但纵观种种,何人不是悟道之后方有历天人五衰一事?如今项籍明明跌出悟道境界,又哪来的天人五衰之说?
刘邦苦笑着一个人走进了厨房,看着翻腾的沸水,轻轻吐了一口气,转瞬间,连锅带水炸成一朵水莲。
气机大同。
通州阴气极重,因而夕阳落山之后市面上便已无点灯的铺面,唯有那号称三柳巷的举国闻名的红馆,才会通宵达旦歌舞升平。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大楚闻名的三座红馆,第一便是江南道上烟雨胧,第二就是这三柳巷,第三脱不开燕塞白河堤,有道是温香软玉之中最是能销人骨肉摄人魂,莫说是掌管江南的伯僖王,亦或是吕蝉,哪怕是范平襄这区区一个通州守将,每年能从这三柳巷之中获得的银子便极其的可观。这也是为什么当朝第一人管仲曾慨言,待客人可与商贾平价,切不计较商贾利益得失,至多关心便是皮肉韶华,然则有人爱二八,有人爱徐娘,自是常青之业也。
今天三柳巷专程候到了两位贵客,号称通州第一头牌的笑面花魁玉楼春都是亲自出来待客,谁料其中一名身着红黑二色长袍一看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摆摆手问道你是卖艺还是卖身,令得玉楼春面红的直上耳根,一来玉楼春几近不再待客,一出面便是千百两银票乃至黄金,二来沾过玉楼春身子的人似乎还真没有过,不是不想,而是不愿,看的这幅白净面皮谁有那个邪心?感受着那份清丽的气质谁有那个念想?
红黑二色长袍的公子哥儿身边坐着一个身着藏蓝色长袍的男子,似乎稍稍年轻一点,不过三柳巷尽人皆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陇关王世子董卓,大楚四个异姓王唯一拿到世袭罔替的两个,三柳巷的贵客常客,老鸨自是知道轻重,忙上去嘿嘿赔笑,只是董卓董世子到不言语,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反倒是另一位公子哥笑笑,说算了算了,知道你玉楼春守身如玉有道是身儿卖与柳七郎不卖王侯富人家,我也不会做那等恶人,只是烦劳听你琵琶一曲,便是好了。
听到这里,不单是老鸨和玉楼春一惊,便是董卓也是一口酒吐将出来,“苍哥你转性了?”
苍?这个名字落在玉楼春的耳中,无异于一道惊雷。
能让陇关王世子陪酌,还喊上一声哥的人,想必天下也就那位了吧,想到此处,玉楼春也是苦笑一下,盈盈一拜,道声万福,十指灵动,在五弦之上轮转起来,轻舒歌喉,缓缓回荡在这雅间之中。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唱到此处,玉楼春忽地一惊,不知何时,燕塞王世子已经起身站在窗前,一旁的董卓则满面玩味。
“奉旨填词柳三变,”吕苍轻轻地说,“这样真的好吗?”
玉楼春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吕苍缓步走过听到这句话后一脸呆滞的玉楼春,“谢姑娘,你可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本名谢玉英伎名玉楼春的女子摇了摇头,贝齿轻咬,目中满是幽怨与难言的痛楚。
吕苍坐了下来,“我知道你难受,可是难受有什么办法?他能惹了东宫耗尽精锐的熊罴也要抓到他,想必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啊。”
话音刚落,雅间之中仅剩还在独自饮酒的董卓,满面平静的吕苍,跪坐在一旁等待指令的龟奴,还有犹豫着的谢玉英。
“我不是善人,救不了他,”吕苍叹了口气,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我只能说尽力,悲伤词牌悲伤人,我的命都不在我手里,还说什么他人的命?”
谢玉英低低地嗯了一声,不知是回答吕苍那番听上去似是自言自语的话,亦或是决定了什么。
“东宫的意思很明确,”董卓懒懒地说了一句,“将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交回去,连带你谢玉英一起,他便饶了柳永。不过我要说多一句,东宫这么说,可是在他老爹没有给他那一耳光之前,现在是否极泰来还是火上浇油,谁都说不准。”
吕苍咂咂嘴,“通州的酒怎么这么难喝?不是说凉,而是凉飕飕的像冰一样,阴森不已,撤掉撤掉,拿燕塞最好的杜醅来。”言罢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大坛子杜醅酒。
“世人皆说我燕塞人怪异无比,嗜饮浊酒,”吕苍开了封口,浓烈醇厚绵密的酒香悠悠扬扬地传出来,“殊不知古楚诗人屈原有诗言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水尚且如此,何况是酒?浊中作清白,方是真清白。”
“小生受教。”一直跪坐在一旁的龟奴突然抬起头,董卓双目一闪,吕苍比他长相俊朗这他不管,毕竟那是他敬仰之人,但此刻见到这白面小生,一双狭长的柳叶眉衬着一对懒散的眸子,但正是这种懒散促成了这个男人在朝堂无缘却能在红馆之中吃得开,董卓也是有点气不打一处来,抓起酒杯扔了过去,“妈的柳永,好好的屯田员外郎不当,跑来这地方做龟奴?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柳永嘿嘿地笑了笑,转过头去向着吕苍就是一拜,“世子殿下救命之恩,小生无以为报。”
吕苍哈哈一笑,端起一杯杜醅递到柳永面前,“调戏了东宫的侍女,倒还想的欢快?滋味如何?”
柳永接过杜醅酒一饮而尽,“姿色尚可,可惜就是彻底废了。”
“哦,说来听听。”董卓走上前去拿起来扔柳永的那个酒杯。
柳永点点头,“东宫的侍女,姿色虽说和世子殿下的丫鬟们相差不小,但勉强也称得上是国色天香,赏东宫一个面子,其实在我看来还不如我家玉英。但是很古怪的地方是,所有的侍女成天皆是冷着一张脸,面色灰白,双目无神,毫无精神可言。”
吕苍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柳永说下去。
“那天东宫邀我去赴宴,酒后我装作调戏其中一名红钗侍女,好家伙,等仔细看清了我才发现,那侍女双目无神是真,但那哪是什么双目,她压根就没有瞳仁!目中竟是灰白色!”说到此处,柳永打了一个哆嗦,“东宫正巧在此时走出来,低声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太清,拔腿就跑,跑着跑着越想越不对劲,刚刚收住脚步后面突然就响起一片怒吼声,黑压压上百人向我这个方向狂奔而来,个个双目泛红浑身黑气滔天而起,想必便是传说之中东宫手下精锐熊罴,一个个似发狂一般,若不是路上突然窜出一人替我拦下他们,恐怕我已是无命在此对二位殿下笑谈此事了。”
“什么人拦下了他们?”董卓问道。
“穿着一身红黑二色的长袍,戴着兜帽我看不清楚,手中拿着的似乎是长枪一类的兵器,”柳永细细回想着,“他只说燕塞来人,于是我便知道是世子殿下帮忙救了小生的命。”
董卓和吕苍相视一笑,三人各拿起一杯浊酒,笑谈,身旁谢玉英轮指声起,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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