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秦旧地的咸阳宫,而今只有一人居住。
咸阳宫名为咸阳,其实坐落在咸阳城内,咸阳不同于临淄亦或是通州那般阴冷,平日时与普通城郭并无分别。
唯一特殊的便是,住在咸阳城内的咸阳宫中,有那么一个人。
辘轳剑别在腰间,也不知是何人给这剑起的名字,恁地奇怪。
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这首诗,最好写照了。
不过此时,偌大的咸阳宫内,一人站着,一人坐着。
站着的人腰佩辘轳,坐着的人肩扛长棍。
站着腰佩辘轳的人拈着须微笑,坐着肩扛长棍的人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重楼简直就是去碰瓷了。”扛棍的人舔了舔嘴唇上的酒珠,自顾自地续满了酒,对着站着的男人一举,仰起脖子将酒水送下去。男人一步步走下来,咸阳宫内三千六百阶,但男人看似一步步慢慢走下,实则一步一千二,转瞬间便站在剑上扛棍之人面前。
“你来,做什么?”男人平静地问道。
扛棍之人站起身子,呵呵一笑,“问你个问题。”
男人点点头,“可以。”
哗地一声,有如群龙抢珠,数百道气机势成一道漩涡爆裂开来,扛棍之人将长棍杵在地上,轰鸣声自其耳边飞掠而过,磅礴的气机被长棍一分为二,犹如两道水帘左右一分。
男人收回了右手,“问吧。”
分列天枢榜状元和榜眼的二人相视一笑,名列榜眼的扛棍之人孙老七拿过酒坛,摆开两酒碗,分别斟满秘不传外的鲁津上等白酒,递上酒碗给排上天下第一的嬴政,嬴政接过酒碗,紧一口慢一口地轻轻啜饮着这上佳的酒水,秦人品酒不比越人魏人,更不比齐人,但是这天下唯一三坛子的鲁津白烧,他不仅听过,也喝过一碗,自是知道这一碗的价。
真名孙齐天但人皆称作孙老七的扛棍汉子看着空空如也的酒碗,轻声说道,“不闷吗?”
嬴政一口没喝完酒碗中酒,口中含着酒水反问,“你就为了问这个?”
孙老七摇摇头,“就为了你叔的一句话,你在这儿呆了多久了?”
“嬴家最后一人,不能走,”嬴政喝干了酒,却不抬头,“难不成像你一样,离了临淄四海为家?”
“四海为家不好吗?”孙老七再给自己续上一碗酒,“到哪都是家,也不孤独。”
“见到你我还是蛮惊讶的,”嬴政将酒碗放在地上,尽管他放得很轻,但粗瓷酒碗与曾经的大秦宫殿地板只是一碰,便发出了响彻大殿的铿锵声,“我以为已经不会有人来了。”
“因为天下不败?”孙老七又一次站了起来,乌金木制成的长棍滑入手中,气机宛如一条绷得笔直的铁线,“难怪你渡不过天人五衰。”
“我还没有那么骄狂,”天下第一不过是被人推上去的名头,嬴政比谁都清楚,“说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渡过天人五衰?”
孙老七身上气息一滞,那道笔直如枪的气机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你自己说的。”
“有吗?”嬴政挑了挑眉,“我不记得有跟你讲过类似的问题吧?”
孙齐天翻了翻白眼,“你忘了?当年可是她问你,你就这么巴巴地回答了。”
嬴政一惊,“这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孙齐天耸了耸肩,“诚然,这算得上是秘辛,但是我拜托你仔细去想想,你是谁?天枢榜状元啊!天下第一啊!你的秘辛,从来就不会有机会成为秘辛。”
嬴政面色瞬间变冷了下来,“她算是后起之秀,我和她之间也不过是前辈与后辈之间关于武学上的讨论,你可别想多。”
“此地无银三百两,”孙齐天笑笑,“放心,虽说江湖流传你老牛吃嫩草,但我可是绝对相信你的,你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了,和一个二十余岁的小妹子要是有点什么,也太对不起你的姓氏了。”
嬴政双眉一抖,他和孙齐天都是正值壮年,在耳顺之年左右徘徊,但悟道一极,自然面色有如青春容光焕发,看上去反倒像是三十四十来岁之人,此时男人面相最具有诱惑力,往往一些涉世未深的青春少女便就此被拐了去。但是孙齐天这么一说,嬴政反倒是觉得极不舒服。
“老牛吃嫩草?你道我嬴政什么人?”嬴政无奈笑笑,“不如说他们只是看不惯我这个糟老头子和年轻貌美的西施在一起探讨罢了。”
“糟老头子?”孙齐天又翻了次白眼,“你说什么啊?”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孙,我只是说,他们只是单纯地嫉妒罢了。”嬴政连连摆手,哪还有前番气定神闲的样子。
“你这个样子,分明就是做贼心虚。”孙齐天摩挲着下巴,“都说西施美貌如花,你就没动点什么心思?反正你比我还年轻上那么几年,不趁此良机就不好了。”
“什么叫趁此良机?”嬴政强压下怒火,松开了握住辘轳剑的右手,“你的意思该不是嘉峪关上的那场比武吧?”
孙齐天点了点头。
“你正经点会死啊老七头?”嬴政轰地一声抽出辘轳剑,澎湃如浪潮般的气机轰鸣而起,“我要是有那种心思现在就直接跑到番禺了吧!”
完全没有在意嬴政拔剑,孙齐天接着自顾自地喝酒,“你孤家寡人那么多年,青梅竹马三十几年前也死了,就不思索着留个后?”
“留后?”嬴政长剑入鞘,澎湃的气机瞬间烟消云散,“我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了上哪去留后啊?”
“你叔不是说过吗?西秦妹子最温柔。”孙齐天咧嘴笑笑,“虽说现在这片地儿不叫西秦了,土生土长的本家妹子还是有的,找一个啊!”
嬴政拂袖而去,“你以为我是配种用的?”
孙齐天留下了上好的鲁津白烧,掮起棍子走开了,末了转过脸,“嬴家不配种怎么传宗接代?”
南越旧地的番禺,好山好水好地好人,江南细妹子吴音软语,最是令那些士子心动不已,是以有温柔乡第一江南道的说法。
一个身着淡蓝色碎花小衣的倩影走在狭长的小道上,支着一把素色花伞,淅淅沥沥的小雨打落在花伞上,溅起一层层的水花。女子面容清秀,低着眉微眯着双眼,向前走着。
前方,一人在等她。
那人身穿锦袍,团花领子,腰间缠上一条九节寸金软鞭,紫气盎然熠熠生辉,双手垂下,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女子点了点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江南特有的细碎的夏雨带来轻轻的风拂过她的发。
猛然,身着锦衣的男子消失了,他拔身而起,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和身形跃至女子身后,软鞭刷第一下绷得笔直有如一杆枪,直刺向女子后心。
女子笑笑,左手依旧是稳稳地支着伞,右手轻轻一拈指,以她自身为圆心,磅礴的气机爆裂出一个硕大无比的圆,男子直接被轰击而飞,滚落在地上,狼狈不堪,面色潮红胸口起伏,似是几欲吐血。
女子很抱歉地鞠了一躬,扶男子起来还递上一条绸巾抹了抹男子身上的水渍,很是抱歉地说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约摸是第七十次了吧,”男子站起来,捂着心口,“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娶到你,西施!”
“你省省吧,”蹲坐在道旁树上的一个身形瘦小的男人开口言道,他一直都在观察着树下的一切,无奈地叹了口气,“人家廿三岁就已经悟道了,再不过多久估计就是天人五衰,你呢?现在也就是个浮心,差了整整两个大境界,你能怎么样?”
“师父您就帮个忙吧,”男子缠好软鞭,哭丧着脸,“您说我现在也只是二十出头啊,那还是有机会的嘛,您就行行好传我那一手吧。”
男人挠了挠头,“滚龙诀好歹也得进了平天才能毫无风险,你再等等吧。”
男子抱着双臂坐了下来,也不管地上湿滑,别过脸去一脸的不情愿。
“我是为你好,”男人跳了下来,“一气滚龙你不是学不了,但你要打败西施这样的人,一气滚龙顶个球用?就是师父的七气滚龙也不一定能击败她,你道这天下第三是平白无故扯上去的?”
“但您好歹是天下第四啊,”男子撅起嘴,全然一副小家子模样,“让人知道您一个天下第四忒的看清自己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你啊,”天枢榜上排了第四的晏婴苦笑着摇了摇头,“要是让人知道了恐怕不会笑我倒是会笑你,这么一副怂包样,亏得还是当朝皇子。”
“只是皇子嘛,”当朝六皇子殿下熊标无奈地叹口气,“也不是皇太子,东宫的位置留给四哥,我也过的舒坦,没事还能来学学武,多好!”
晏婴看了看一脸平静的熊标,无言地摇摇头,从袍中拿出一枚珠子,抛了过去,骂道,“别弄丢了,这可是你师父我毕生精髓!”
熊标一把接过珠子,满面含笑那是一个春风得意,忙对师父说谢了您呐,笑嘻嘻地跑开了。
晏婴带着宠溺的笑容看着跑开的熊标,面色逐渐转冷,从树上一跃而下,“一百头狗熊也拦得了我?”
小道两旁,足足百名身着大黑色绒袍内衬黑甲的壮汉站将出来,气机散出,分明的人人赤莲,气机叠加而起,黑气升腾,隐隐有阿罗之意,为首一人对晏婴作揖行礼,“还请先生谅解,东宫的意思,无他,只希望先生能见谅。”
“啧,”晏婴摇了摇头,“你们逼死了我大徒儿,现在连二徒儿也不肯放过?”
熊罴为首之人摆摆手,“东宫对六皇子没有恶意,只是不希望他能拿到滚龙珠。”
“那回去便告诉熊棣,”晏婴面色一寒,“江湖的事,庙堂插不了手!”
话音刚落,七气滚龙,七条颜色迥异的飞龙翻滚纵跃,一道又一道宛若大江大河般开阖的气机纵横而起,百名熊罴纷纷变色,在悟道了的晏婴面前,他们这群最多叠加气息至阿罗的熊罴只有跪下的份。
“江湖是江湖,庙堂是庙堂,想插手,丘仲尼就是一个例子,吕蝉又是一个例子,你回去原话告诉他!”言罢,晏婴双足一收,凭空跃起,七条飞龙盘旋飞舞,有如仙人降世。
“他明明度过了天人五衰,怎的天枢榜还只给了他第四?”一个差点被晏婴气机压至窒息的熊罴吐了口浊气问道。
为首的熊罴思索着,“似乎是当年他和刚悟道的西施有过一战,七气滚龙都无法扛住西施的花吟六式,最后落败,西施声名鹊起一战成名,跃居天下第三,而晏婴就落到了天下第四。”
“那为什么东宫对他这么推崇?还说其实在他的眼中晏婴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另一个昏过去的熊罴被推醒后问道。
“晏婴在丧乱之战前有着不败之人的美誉,他曾经是齐国的宰相,一手滚龙诀守卫临淄可以说是战功赫赫,临淄后来被暴威吕蝉破了,他也就此失踪,只是留下一句天下不败之人终败的谶言,后来果如他的这句谶言,齐国自己的稷下剑阁败了,号称刀皇的黄冥凤败了,镇守通州号称铁壁固若金汤的明泽海也败了。”
听着熊罴的这番略是称赞略是怀念的对话,正在林间走着的晏婴无声地笑了。
“晏相,天下不败!”当年,齐帝高洋笑吟吟地拍着晏婴的肩头。
“天下不败之人终败。”后来,晏婴刻下这句话,纵身一跃跳下临淄城头,只求一死,然则只是昏了过去,被当地一小村农户救了。
“其实我早已九气滚龙,然而那又如何?为了一个天下不败的虚名?嬴政都知道这是扯的,我又怎么不知道?”现在,晏婴微笑着向熊标离去的方向走去,“但是为了这个徒弟,更是为了七郎,我看来是要出山了。”
嬴政,孙齐天,西施,晏婴,他们都开始落子了,唯独忽略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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