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若猩红

第十九集 棋谱说与谁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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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塞王府,今日很是空阔。

    常年蹲坐在景鄱湖畔钓鱼的老叟一个人走到了扶桑庭阁楼上看帖阅卷,陪伴在老叟身边手中往往提着两三壶杜醅南阳,静静地站着看着的年轻小子,也不见了踪影,围绕着年轻小子的四五个丫鬟,更是销声匿迹一般。

    王府之中,究竟有几人。

    老叟一个人铺纸研墨,挥毫而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写什么,只是没来由的笑了,满面皆是泪。

    坐在老叟面前的中年人满面的肃穆,只有在此时,才能让人意识到这两人是曾经横扫大半片丧乱战场的一对主仆。

    李绍棠擦也没擦面上的泪,指着桌上铺着的地图所绘临淄城说道,“晏婴出来了。”

    吕蝉耸了耸肩,“别找我就是了,临淄屠城的事还真就不是我干的,冤有头债有主,得闲找到巫枫台再说去。”

    李绍棠没有点破其实屠城也不关乎巫枫台,实则是英帝亲自授意,将当时都松了一口气的临淄城血洗得干干净净。南越那群亡臣还嗷嗷叫说什么通州杀人简直就是如同绝种,可笑,齐王朝两座大城都被洗的干干净净,嘉定甚至被夷为平地连所谓的残垣都没留下半分,这都比不上通州那场血战李绍棠也只能是叩指轻笑了。

    “你就是太狠。”吕蝉说道,没有说明,只是不经意间看着地图上的嘉定和通州。

    李绍棠凄厉一笑,“老徐就不狠,所以死在了路上。”

    吕蝉面色一凝,沉声问道,“分出胜负了?”

    李绍棠摇摇头,端起一碗远比不上世子殿下带来的杜醅酒一饮而尽,“久着呢,不过第一局算是我小胜吧,小苍能进十成,这份心性,不比你差。”

    吕蝉回头看了一眼被削去的半个穹顶,无言。

    自知失言的李绍棠也不恐慌,“但他,则不如。”

    还是喜欢被这个老怪物夸奖的燕塞王笑了,隐隐露出了耳后一道伤痕。

    燕塞军营,天鬼营。

    独自一人在下棋的年轻将军,其实已然不年轻了。

    黑白二色的长衣,黑白二色的棋盘,林玉罡不知正在细想着什么。

    这个名字是吕蝉起的,他本名叫林子凡,父亲不过是军中一名骑卒,母亲丧命于丧乱之战。父亲林潇霜出身贫寒,本是读书人的儿子,家境艰难,只得上马杀敌换取军功养活一家人,怎料妻子丧命,儿子不过才两三岁,当下一狠心将儿子带入军中。

    林子凡十六岁时,时任副将的吕蝉在一次伤重失踪之后,带了一个蓬头垢面貌似野人的同龄少年回来,与军师徐飞卿商议教他知识,还打算收他做义子,是时已然双亲见背的林子凡当下脑子一热,撞进军帐之中渴求吕蝉收他做义子。

    而今已然不止三十岁的林玉罡回想起来,当时的吕蝉只是笑笑,叫来了洗漱干净穿戴整齐的徐猿,对徐猿说他也想当我的义子,不如你俩探讨一下?接着十六岁的林子凡和十五岁的徐猿就在校场上见了。

    林子凡当时使的是已然被淘汰了的钺,这已然不再被用作杀敌军械,而多为仪式阵仗所用之物;徐猿捻一杆长棍,二人你来我往的缠斗了足足百来回合,看得在场军士是叫好连连。徐猿实不懂半点棍法,全是在山中猿猴野人之流所传授,林子凡使钺的本事,则更是毫无来头只是从小听父亲谈论十八般兵器只觉这似斧非斧的东西很是厉害的样子,就是如此二人竟然无法分出胜负,须知林子凡十岁握刀军中打熬已有约摸六年,何况自小长大在军营之中,而徐猿更是天生膂力过人,虽说使棍毫无章法,但一棒下去开碑裂石之力总是有的,看得一干军士都是合不拢嘴。

    后来二人便是拜吕蝉为义父,孔彦辉守城身死后孔煌丹成了三子,说来也奇异,一战再战,燕塞三星声名鹊起,响当当的名头简直就像是金字招牌,用丧乱之战不知多少枯骨和鲜血铸成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是也。

    倒也不是盲目地感叹,没有这不知多少年的血雨腥风,哪有如今的歌舞升平?

    想起自己当年问义父为什么要改成这个名字,义父爽朗地大笑道,自然是因为这个名字看上去很傲气的样子。

    义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林玉罡笑了,笑得很无助,曾经小天宫的篡命师来过一个,跟他说这辈子虽说大富大贵但是自起炉灶这种事情一旦做了那就是遍身猩红,不算是警告,称得上是忠告。

    久居篱下就会想着飞走,那是禽鸟。

    林玉罡是鬼。

    可惜,是有情的鬼。

    悬停着白子久久不落,心头总是若有若无浮上一道倩影,林玉罡只得苦笑一下。

    如果他知道如今太玄山未来掌教青麟的心思,他可能就不只是苦笑了。

    青麟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剑气激荡宛若铿锵之声,一黑一白两团浑圆可视的气机飘而荡之,显出一份没来由的诡异之感。

    这份诡异,自然比不上双目略略泛黑的吕苍。

    吕苍还是在读书,不过这一本不再是武学秘籍,而是王霸学说。

    不是他不愿再去看武学秘籍了,而是尽数被看完,六合缠身枪算是最大收获,项籍笑称如若是不动用气机,世子殿下可在他手上走过十招,当然,是拼死的情况。

    饲蛊,吕苍请黑麻衣老翁帮他抓来了三只小虫,依照书中所写放在小鼎之中缠斗,最终只活下来一只,每天都用大量的毒烟熏香,毒果毒虫喂养,也算是趋于安定。

    项籍说吕苍如今心性需得赶上武道,因而出手也是愈加沉重,回风拂柳直接将吕苍掀翻至天上。

    十三代鬼谷先生倒是静下心去读第七代鬼谷所著的纵横之说,一对黑白二色短戟是如何也无法御气驾驭,只得照书上所说,每日以意去温养,散开鬼谷鬼珠之中鬼蛊,一身黑气,宛若一尊邪将。

    看着看着决定还是去下下棋,吕苍摆开棋盘,想起了几日前心中所想那张棋谱,端的是奇异,步步杀机,中局崩盘,两手征棋,手筋之硬令得吕苍都是微微咋舌,也不知从何看来,只是一步一步心中所想,恍然间天元溃碎,灵感顿开。

    伏芝怔怔地收子,落花流水一般的败仗,她还是第一次在棋道上败给吕苍,败的如此之惨烈。去吕苍一子,自失三子;再去吕苍一子,屠龙半条;强去吕苍一子,中盘收官,目数是十对百。

    换做昨天,伏芝都决计不信,世子殿下杂学甚广,但可惜的是样样通样样松,不甚精为,此刻行棋不仅路数诡异,杀伐果决战术奇路迭起,端的是有大国手的风范。

    世子殿下带来的五个丫鬟之中,论行棋,伏芝当之无愧是魁首,准确说来,世子殿下开手下棋,算是伏芝教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决计没有一朝顿悟如此吧?

    似是看穿了伏芝那青白变化的面色,吕苍笑嘻嘻地说道,“这棋谱倒是十分有趣,化用那前几代鬼谷先生的纵横之意,这般的杀伐果决,果然代代鬼谷都是将才。”

    细想倒觉也不对,改口道,“应当说都是鬼才。”

    伏芝吐了吐舌头,“就你最鬼。”

    看着伏芝赌气跑开的背影,吕苍摸了摸鼻子,毫不在乎肋间生疼。

    项籍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低声说道,“这纵横,倒是不差。”

    吕苍笑笑,反手拔出佩在腰间的长剑,鬼谷收藏甚广,这一口长剑年头也长,剑格大气古朴,剑身黝黑上有一道细纹,既不是工匠有意为之也不是铸剑手滑失误,而是这原铁本就有软金滑凝石之称,烈焰凉水,那一道纹是必有,也不算弊端。

    “今日再试试慈悲拈花笑?”吕苍剑锋倾侧,名为不害的古剑幽幽透出凉意。

    项籍周身劲风掠动,不知何时面上浮现出了一道皱纹,“罗喉剑就罗喉剑,别耍我。”

    吕苍哈哈大笑,舞剑成圆,这口数日前找来好生养的剑虽说剑意并不澎湃,但吕苍驾驭起来已是足矣,那来自稷下剑阁的古籍《罗喉剑》,一手我剑开天,自有剑气屹然。

    项籍的一式拔山,方为拔山。

    轰然宛若山岳一般,层层肉眼可见气机一层一层叠加而起,不知是何山?只觉绿意悠悠,似乎是遍生青草青山一座,实为满山杀气,杀意滔天。

    杀意逼将之下,吕苍周身溢气,黑气缭绕目现黑芒,不害剑锋微动,恍惚间一道剑气与绵绵群山砰然相撞。

    不知是剑意还是杀意冲天而起,不知是剑气还是气机迸流而碎。

    项籍没有笑,只是微微点头。

    吕苍周身鬼蛊气机一抖,又化作正常的世子殿下,只是双目黑芒更加明晰,令人分不清是丹凤眸子渗出来的森冷之意亦或是鬼蛊气机带来的宛若雕青。

    项籍并不开口,只是轻叹了一声。

    似吕苍这般,没办法走到真境,只得以力证道,一步一个脚印爬到半境。

    想来也好笑,天下多少武夫能进一品?进一品者多少人能走到真境?

    项籍转身欲行,被吕苍叫住了。

    “其实殿下纵横气机已然是不错,尽管末将没必要去管,但还是多嘴说一句,你这样终归只得是小悟道,不可证大长生。”

    吕苍摸了摸鼻子,示意项籍接着说下去。

    “末将一步一步走上来,赤莲阿罗浮心空蝉平天大同悟道,如今过了天人五衰不久就要度雷劫三灾,平三灾度八难,这是武夫登天的方式;三教之人自与我等寻常武夫不同,一品境界,一境两分,释家赤莲阿罗,合称为三藏境,道家浮心空蝉,并称道源境,儒家平天大同,共称为立身境。我等武夫若是想晋入最终悟道,需得实打实一个一个境界走上来,儒释道三教之人则不然,修成正道,便是本境。”

    吕苍眯起丹凤眸子,似是想通了什么。

    项籍接着说,“释家步步生莲头顶阿罗,成就三藏,再参下去同样可以悟道,然而他们的三藏境界是完完全全的真境,寻常武夫以力证道,达到的三藏境界无过是半境,这半境三藏,与真境三藏简直便是天差地别,真三藏有道是佛陀金刚,可请不动明王加持证法,周身金血,熠熠生辉;半三藏看似三藏,然则说得难听点便是外强中干,与所谓的三教二品境界其实没多大分别。道家浮悬凡心空脱若蝉,也不是寻常武夫的道源可比,道家修道,道源一境可谓是得天独厚,真道源可谓是感悟长生,半道源终归只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当不得真的。”

    世子殿下摇了摇头,“如果不以寻常武夫眼光来看,三教之人皆到了真境,岂不是无高下之分?”

    项籍微微颔首,“不错,尽管武夫证道走到立身境界便可说是傲视后两境武夫,但三教中人修到真境实力皆不相上下,除非悟道,不然这三真境在他们眼中是没有先后派别的。”

    吕苍目中黑芒大盛,“那我岂不是终身半境?”

    想想突然摸了摸鼻子,“吕蝉昨日来信,十日后到伏魔寺走走。”

    项籍心头一跳,他已经多年没有惊讶过了,但此时还是忍不住眉头一挑。

    吕苍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听说是伏魔寺的方丈受了伤,要我过去看看。我又不是医生,能看什么?”

    项籍笑笑,“真三藏,看来世子殿下倒是有机缘了。”

    “也对,”吕苍面无表情地耸耸肩,接着低头回想着棋谱,“练武练不到真境界,我白花这么多时间干什么。”

    “其实世子练武为何?”项籍坐了下来。

    吕苍抬起头,丹凤眸子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丝戾气,“我说报仇老将军信不信?”

    项籍笑了,“儒家立身境界一旦成就,堪称立身,以身为源感应天地,六礼六行六艺傍身,寻常武夫在这个境界则没什么大作为。”

    “我知道,”吕苍合上讲述王霸学说的古卷,从怀中掏出《大猩红魔窟术》,“但他们终归是人。”

    说完,吕苍静静地看着书上所写猩红棋局,顿觉这一棋谱与自己所想棋谱倒是很像,不过自己想到的棋谱似是战术,这一棋谱则糅合种种杀人之法。

    虽有棋谱,却又说与谁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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