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魁星阁里应试的也不只是云萱一人,还有十几人,都是富贵模样,见云萱服饰普通,不象是花得起钱的人,又见他长得漂亮,言语温柔,便都会心一笑,暗道,如此模样,自有人替他出钱。
乡试一出来,连同云萱在内,魁星阁内众人都高高得中,正应了魁星之名。
陈家得知云萱高中乡试第二十三名,俱都是喜出望外。三太太章寻苓特意上千佛山烧香还了愿,大太太曾雁月也要去,奈何自紫樱嫁后,她身子越发不好,陈子龙便不许她去。二太太郑颖儿虽然心里不是滋味,表面上倒也高高兴兴。陈子龙见云萱高中,嘴上不说,心中也是高兴,只是怕云萱得意忘形,对他反而更加严厉了。
陈家大少爷陈云苇自紫樱嫁后,便一向沉默寡言,意志消沉,见云萱得中,喜怒不形于色。二少爷陈云苏几天来也不知怎么了,没有精神,日益消瘦。陈家请来多少名医看,都说无事,是前段时间外出采买累着了。因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壮,听大夫如此说,陈家人也没放在心上,连日接待前来祝贺的人不题。
这一日,云萱到书院与孔涣夫子磕头谢师,还未曾进门,便听得书院内人声沸腾,乱作一团。他极疑惑,这书院乃是济南有名的,由当代大儒、孔氏后人、前任宰相孔涣亲自主持,所收的弟子都是全国各地的青年才俊,平日里书院一片朗朗读书声、泠泠弹琴声,又或是师生之间争论声、对答声,其乐融融,不亦乐乎,自书院成立以来,何曾有过今日这样乱!
云萱不知院内何事,慌忙推门而入,却见一众同门师兄全都挤在小小庭院里,神情愤怒,个个都高声嚷着,可是百人百口,一时间也听不出他们嚷些什么。
云萱头脑“嗡”的一声,只怕是夫子出了什么事情,急匆匆登堂入室而看时,却见孔涣夫子端坐室内,一手捧书,一手执杯,摇头晃脑读几行好文,喜笑颜开饮一杯佳酿,模样甚是逍遥。
云萱放下心来,不敢打扰夫子,便恭恭敬敬行了礼,退后几步,想要悄悄出门。谁知夫子虽然并不抬头,却放下酒杯,向他招了招手。云萱便上前去,唤道:“夫子。”
孔涣笑道:“你今日高中,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云萱嗫嚅道:“弟子有一事不知。师兄们都是学问极好的,怎么今年只有弟子和王青莆师兄得中,而王师兄反倒名次在后?弟子才学有限,素日也不喜八股文章,自以为乡试的文章做得并不好,怎么竟得了个第二十三名。弟子想不明白,还请夫子教训。”
孔涣上下打量他半响,长叹一声,道:“我只道你用功,今日才知你心胸如此开阔,能于最得意时躬自警省,小小年纪,当真不易啊,日后恐有大成也不一定。此事不怨你,你不必挂在心上。”
云萱听夫子赞他,不由得羞红了脸,刚要开口自谦,谁想到外面声音猛然炸响,更加纷乱。云萱少年心性,几欲拔腿奔出去看个究竟,却又想起夫子还在眼前,不能如此轻浮。
孔涣事事精通,云萱眼睛向外瞟了几下,他便知道这个小弟子心里想些什么,哈哈长笑,放下书本,站起来正正衣冠,双手背在背后,缓步踱出书斋。云萱大喜,连忙跟在夫子身后。
二人出得门来,却见院子里一众书生正团团围着一人,纷纷抢着些什么。见到夫子出来,中间那人大喊一声,分开众人,手中紧紧捏着几张纸,直冲夫子而来。此人正是王青莆,今后也得中第二百四十二名。
王青莆到了台阶下,顾不上气喘吁吁,便把手中那几页纸双手奉与孔涣,道:“夫子,这是弟子从外面得到。说是刚刚一个黑衣蒙面人自城墙上一把洒下来的,外面都传遍了,请夫子看看真假!”
孔涣却不接,也不看,只呵呵笑道:“这东西让你们乱作一团、义愤填膺,当与本届乡试有关。那黑衣人敢于闹市当众抛撒,撒完即走,又无利可图,自然是真的。”
王青莆挠挠头,不解道:“夫子就不看看吗?这上面写的是本次主考官、济南知府和学政大人收的黑钱,但凡送钱的人都中了。您看,这后面朱笔标着的,就是送钱人的名次。”
众弟子纷纷道:“送钱多的名次越高。”“这哪里是考试,明明是比谁家有钱。”“十年寒窗,比不得黄金十两啊!”
一名年轻弟子更是叹气道:“夫子,您平日里尽教我们,人无行不立,这明明是人无钱不立呢!我们自幼就读圣贤书,自以为是圣人门徒,当作坦荡君子,哪知、哪知、唉!君子又有什么用!唉!”
他这一言即出,声音虽然不高,却正说中了众弟子的心事,满院书生不由得都闭口不言,垂头丧气。
孔涣夫子见众弟子一个个意志消沉,不怒反喜,笑道:“当初老夫也曾教过你们相权而动,顺势而为,你们都认为不妥,口口声声说什么正道直行!如今看来又如何!孔圣人教我们秉忠恕之心,行正义之事,却从来没有教我们闭着眼睛,糊涂作人。”
众弟子听惯了夫子论道,如今听孔涣和言悦色,娓娓道来,就如同往日讲学一般,也都不由自主地低头沉思。
片刻,王青莆忽然问道:“如今之世,正义之人处处碰壁,又当如何?”
一名学生年纪稍长,朗声答道:“孔子有言,知其不可而为之。”
“如此,我们不是要吃一辈亏了吗?”后面人群中一人问道。
另一人高声喝道:“师弟,此言差矣,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大英雄、真丈夫,偏要为天地浩气、人间正道搏上一搏!”声调豪迈干云,赢得众弟子一片喝彩。
“当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如不是这次乡试黑幕重重,这们这些书呆子还不知世道已经如此混乱,人心已经如此不堪!”
“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只要有一颗问道之心,便要救万民于水火。我们一已之身,虽百死而无撼!”
“正是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世上多了几个落弟的举子,也多了几个洞悉世事的达人。”
孔涣听到高兴处,捻须微笑,高声道:“世事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至乱之世,必开至治之时。你们道理都明白了,也不必闷在这小小书院读书了,外边天地甚是广阔,都回乡各听天命、做一番事业去吧!”
几个年长聪慧的弟子喜道:“谨尊师命!”便纷纷回寓所收拾行李去了。年轻一些的兀自不明白,满脸诧异地望着孔涣。
孔涣笑道:“治乱世必待明君。明君已经呼之欲出了,你们在我这里学得经天纬地之才,自不会白学,只须等待便是了,早晚有用武之地。”说着,意味深长地瞧了瞧云萱,便拂袖转身,吟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缓缓回到内堂去了。
云萱等人恍然大悟,几位名落孙山的弟子行了礼,也坚定离去。只留下云萱和王青莆,站在院内相对而笑,须臾,师兄弟两人相互深揖,告辞而去。
今晚回去,便好好温书准备会试,一定要得中,当了大官,等那明君出现,便可以辅助他还万民一个清平世界了……云萱想道,脚步越走越有力,全身有用不完的劲儿似的。
(战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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