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萱半点也不知道他今番只要进了考场,写上个名字,便可高中了,就连名次都被定好了,兀自在家埋头苦读。乡试是全省大事,陈子龙虽是商人,也知道兹事体大,不再动辄呵斥云萱,也叫他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到了乡试这一天,济南贡院辕门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许多富家子弟在贡院外呼朋唤友,打奴骂婢,一时之间人声鼎沸,把个斯文云集之地当作了酒店瓦肆一般。贡院外值守之人见他们衣饰华丽,奴仆众多,也害怕权势,谁敢去管他们?
云萱不过小康之家,在家中又不得宠,自幼便无人服侍,今日只是独身一人,携了文具、板凳、蜡烛、食物,装在一个编得稀疏的小竹篮内,交了报名费——也是这十几年刚刚兴起的规矩,跟随着同门师兄进了济南贡院。
楚朝时,乡试需连考三场,每场三天,参试生员一旦入场不得出门,都要带着干粮。云萱家境一般,带得不过是些糕饼饽饽肉脯之类。
入得贡院,生员们便在龙门外排成几列,由济南府衙、县衙的衙役们细细搜身,以防有人携带木柜木盒、双层板凳等等。
生员们为防搜出夹带的私物,按惯例向衙役们塞点银子,那衙役们便草草一看了事,马马虎虎放了进去。云萱是没有银子给的,自许并无挟私,便由得他们搜。
谁知那些衙役收惯了钱,但凡有几个不给的,便横眉立目,百般刁难。见云萱既无钱给,又长得俊俏,便搜得加倍细些,一时嫌砚台太厚,说是有夹层;一时恐笔管里有小抄,硬要扣下;一时又说带的糕饼饽饽中有私物,一个个都给咬了开来,可把云萱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无可奈何。更有一个衙役,把手伸进云萱衣服里,要检查内衣中有无夹带,云萱左推右挡,反倒招来了衙役们的连声喝斥,要把他赶出贡院。更可气同场生员不仅没有来劝的,几十个富家子弟反倒围过来浪声起哄,要云萱脱了衣服证明清白。
云萱把功名出路都寄托在乡试之上,如今还没进龙门,一个字还没没写,便要被赶出去,堪堪要断绝了他的希望,心里又急又怕又害羞,见生员们都围过来看,眼眶便不由得湿了,不知如何自处。
正在百般无奈之时,一名青衣小厮抄着手,悠闲踱步而来。
一名衙役正趁乱对云萱上下其手,忽见眼前多了一小厮,在清一色的生员群中,极为扎眼,便破口大骂道:“谁家的泼才,居然敢混进贡院里来!”挥拳便要打。
那小厮身子微侧,躲了过去,喊道:“且慢动手,我有话说。”语音嘀嘀呖呖,极为清脆,周围人听了都不由得心中一动。
他也不管别人,撩起衣襟,指指自己衣带上挂着的一件事物。众衙役一看,都如同见了知府大人亲临一般,纷纷退后三步,满脸堆上笑,腰恨不得弯得头触到地面。
那小厮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给他们一个,自顾自冲着云萱躬身行礼,恭恭敬敬道:“小爷,咱们这就进去吧。”
云萱听他声音好生熟悉,仔细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人明明是济南王府里服侍姐姐的那个侍女琉璃!她一介女流之辈,怎么能进贡院重地呢!如若被别的生员看出来,还不生吞活剥了!楚朝时规矩,女子不能进贡院,如若进了,是大大不吉之事,会连累全场生员都不得中。他尚在错偔之时,琉璃已经收拾好他散乱一地的东西,拉着他的胳膊,大摇大摆便带头冲进了龙门之内。门口几个虎背熊腰的衙役,见这青衣小厮派头极大,谁也不敢阻拦他们。
琉璃见云萱手中的号牌是平字第二十三号,两人按此去找考房,却怎么也找不到。云萱早听说如今乡试门槛极低,生员人数众多,号牌都是按《千字文》顺序排列的,自己手中的平字出自“坐朝问道,垂拱平章”,乃是《千字文》中第一百一十一个字,每个字中均有九十九名,济南贡院虽大,哪里有这么多考房供上万名生员坐!便领着琉璃来至在院中,把手中板凳就地一放,悄声道:“琉璃姐姐,就是这里吧。我交不起钱,买不到考房。你快些回去吧,让别人知道你是个……,哎呀,那可不是小事!”
琉璃闻言倒是愣了一愣,她虽然事事通达,毕竟是一个侍女,哪里知道如今连个小小考房都要花钱来买,只是这位陈家少爷看上去甚是柔弱,就算她不是王爷派来照顾他的,又怎么忍心看他席地而坐,在院中苦熬九天!
她心中气愤,又自恃身份,当下四处观望,只见几排考房后,露出一座重檐飞宇楼阁,甚是高大,心中便有了主意,二话不说,拉着云萱,抄起那张板凳,向着那楼阁走去。云萱不知她是何意,看到周围入场的生员越来越多,又吓得不敢声张。
两人转出考房,见那高楼之上好大一块黑地金字牌匾,上写“魁星阁”,琉璃心道:这济南贡院当真好笑,若真有魁星下凡,若无钱买通门路,只怕也得老老实实坐在院子里受些风吹雨打了。
琉璃把腰带上所佩物件儿扯了下来,一手高高擎着,朗声道:“济南王府金牌在此,大小官吏,速来迎接!”另一手兀自还抄着云萱的杂木板凳呢。
门口值守的几个衙役本来见有人闯入,已经是一脸横肉直抖,刚要动手,便听有人嚷什么济南王府,什么金牌,都吓了一跳,想道:这可不得了啦,来了大官儿了!也不知哪个机灵的带头,纷纷跪在了原地,脸上换了一副诚惶诚恐的可怜模样。
这种事情琉璃也见得多了,且不管他们,只顾高声喝道:“你们的官老爷呢!好大架子!”她只知道这贡院中最好的楼阁定是给大官准备的,可不知道是什么官在这里。
她这一呵斥,果见十几名大小官员,穿着各色官服,从左厢房内匆匆而出,为首一人她却识得,正是济南知府刘盛明,他乃是本次乡试的主考官,后面跟着的都是些省、府官员、学政之流。
刘盛明刚要下拜,却见来人不过是一名青衣小厮,那畏缩在他身后的,刘盛明却是见过几次,正是济南王极宠爱的陈云萱。
刘盛明挺了挺腰,笑着迎上前去,却不与琉璃搭话,只冲着云萱道:“小兄弟,早就知道你要应试,只是不敢前去打扰。有为兄的在,你一切尽管放心、放心。哈哈哈……”说着,亲亲热热便去拉云萱的手。云萱吓得往后直缩。
“放什么心!王爷只为着不放心,才让我来看看。真是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呐,嘿嘿,可当真是让人放心得很哪!”琉璃板着脸,不紧不慢地说道,扬了扬手中的板凳。
刘盛明听她声音清亮,模样俊俏,便知她是女扮男装,还倒她是王爷新纳的樱姑娘,心中一紧,只得冲琉璃点头哈腰地陪罪道:“都是下官安排不妥,请姑——啊,请小爷恕罪。”又对云萱道:“兄弟,你金宝一样的人,怎么能在外头应试,别说秋日风大,就是那些人呼出的脏气,只怕也熏坏了你!你哪里也别去,就在这魁星阁里考,又暖和又清净。你看,这都安排好了,只等打发人去请你了——谁知你来得这样早!”
琉璃见他还算明白事理,也是王爷吩咐,不得与济南府官员多计较,便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忽又想起一事,道:“我们小爷带的糕点都被外面的衙役掰坏了……”
刘盛明哪里等得她说完,接口道:“就不掰坏,也不能吃那些凉东西。这里自有可口饭菜、滚烫香茶,晚上也有崭新丝被,日夜都有人服侍,姑娘放心就是。”
琉璃见他道破自己是女儿身,脸上一红,倒是不好再在这斯文盛地呆下去了,掩口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回去也要王爷放心便是。”
刘盛明喜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外面得罪了小爷的那些人,乡试考完,下官便绑了他们到王府,任凭王爷发落。”
琉璃不耐烦道:“什么浑人也配进王府,胡乱打上几板子就是了。我回去自与王爷回话,就说——就说你们处事很是得当。”说着,也不与众人行礼,装做大模大样地扭头便走,一边走一边心中暗暗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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