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楼梦同人)红楼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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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天香楼(1)

    郝佳瑶,女,刚过本命年。涂着唇蜜的樱桃口,吃遍八方。

    网名为“最爱做饭好佳肴”。

    一条滴溜溜的西施舌,不仅遍尝酸甜苦辣咸,还能说会道。出了名儿的饭局上的段子王。但,自打有一天她被轮胎打滑的马路杀手撞晕了,酣睡醒来,惊觉身边人说的话都是“真真叫人这会子,哥儿姐儿奶奶丫头子”,就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她怕一张嘴,不搭调,显得没文化,辱没了她“前世”那学究爷爷。

    自此,说的少,难得往外蹦字。做的多,做的是饭也是寂寞。今世的郝佳瑶,告别二零一一年的第一场雪,只是宁国府里的一个给厨子打下手的初级小丫头。

    咱们的故事,就从她伺候宁国公小蓉奶奶的膳食说起。

    “阿瑶!这会子发什么呆呢,难不成奶奶还得候着你尝羹不成!”

    一个鹅蛋脸鹅黄衫、体态丰润的姑娘抬帘骂道。郝佳瑶不敢计较她的刻薄,府里必须看人下菜碟儿,瑞珠姑娘的主子靠山,是宁荣两家无不伸出大拇哥夸好的,宁国公家长孙媳。

    郝佳瑶颤颤捧过一碗羹。这小蓉奶奶的闺房里,有武后照镜、杨妃木瓜,红娘抱的枕、西施浣的纱。小蓉奶奶用的碗,也是巴陵显鉴禅师盛雪的银碗。

    佳瑶试了口。她负责试毒,试咸淡,试烫不烫舌。这道木樨红枣羹是给小蓉奶奶补血的。女人都得补。每月,总有那么几天不舒服。

    佳瑶觉着腻,金桂香气过了,该用香气中和的丹桂。若依她,换生姜片,对味又暖胃。不过她转念一想,横竖是端进去再原样端出来,就原样递还给瑞珠。过一会儿,瑞珠果然踅着眉头端了出来,一面用银匙沾了沾,舔个囫囵,然后恋恋不舍地扔给郝佳瑶。

    “奶奶身子不爽,又便宜你了!”

    “谢谢~”

    这是郝佳瑶来这儿之后最自然的眉开眼笑。她速速溜回厨房,趁自负的厨娘歇午晌,撸胳膊挽袖上阵仗。执刀削去别人吃过的口水,她计较、好洁。捞了几颗泡发的建宁莲子,翻了些义乌红糖,加进去拌匀,上笼再蒸。

    蒸到糯烂,热气升腾,莲子嵌成骨碌眼,瞪着耗子一样的郝佳瑶。见她刺溜一下,钻到会芳园的幽僻假山里,一面美美地吃,一面捋顺这件穿越事。

    她如今,是在敕造宁国府的东路院,三间兽头大门,三进院落。人丁凋零。贾敬老爷在都外玄贞观铆着劲烧丹炼汞,府里由贾珍老爷说了算。贾珍的儿子是贾蓉。这仨,一脉单传。

    府上女眷,有几个奶奶姨奶奶。贾珍正妻尤氏,妾三人。贾蓉正妻秦可卿,就是她这么位袅娜纤巧的主子,郝佳瑶以往学术不济,极偶尔地从学究爷爷处听他考证红学。爷爷的案牍劳形,不如一篇香艳小说的点击率高,连她自己,也乐不可支地读毕“淫丧天香”。

    郝佳瑶此时抬眼就能瞅见枯枝掩映的天香。太湖石皱瘦,槐叶待春兴,二层小天外飘香。

    她没谒见过这病恹恹的风月俏佳人,也没近过身伺候。但是八卦,你懂的。

    说三道四的人总喜欢手拉手到假山背后说话。以为背阴没人听,孰不知太湖石又叫窟窿石,最透风。

    昨日,佳瑶吃着椰汁炖雪蛤,听贾珍两妾在这里嚼舌头。一曰佩凤,喜食馄饨,说话混沌。一曰偕鸾,好饮酸,说得欢:

    “老爷也太迁就那儿了,别说大奶奶,就连咱们也看不下去。老爷对咱们板起棺材脸,怎么偏偏对着她,哪回不是好话央着求着,凭她只是个抱养来的野种,家花不如野花香麽~”

    偷腥的要义,妾不如偷。是这么个理儿。

    然而今日通过瑞珠和宝珠,咕咕哝哝,却浮现出一个感人肺腑的情感故事。

    曾经,少女秦可卿天真烂漫、知书达理,梦想过着平凡日子、相夫教子。若非家中接连变故。先是清官爹爹、营缮司郎中秦业,修建工程时强行拆迁,闹出人命,又是弱弟秦钟没钱购房,被金陵红颜嘲弄,患抑郁。

    天旋地转时,一双强有力的手,托住她的脆弱。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宁国府珍大爷。他轻轻松松用人脉打点,免秦业入狱之灾。一挥手,买房免首付。连秦钟上学难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贾蓉是个唯唯诺诺的青葱毛头,丝毫不懂,女人有了家才是嫁。贾蓉给她头上一片破瓦,贾珍什么都没废话,给了一栋,一叠票子,给了公主用的暖帐、贵妃吃的瓜。让尚存羞愧的秦可卿有安全感,有着落。可是,这种扒灰事毕竟龌龊,如鲠在喉。所以她吃不下睡不着,草草停了经。阖府以为有孕,空欢喜一场。这秋风萧瑟时淅淅沥沥断不了的红,伤身。

    郝佳瑶是个将心比心的姑娘,一听,松动恻隐之心。她喜欢“淫”,不喜欢“丧”。擦擦甜蜜蜜的嘴角,回小厨房,端出丁山紫砂锅,煮过一遍淘米水,再以建宁通心莲煮上红枣,调出养神补血的甜汤。点缀了些百合,好看又有嚼头。端出门,跟睡眼惺忪的胖厨娘打了个照面,郝佳瑶预备替她做嫁衣裳。

    “给您。”郝佳瑶端与瑞珠。独生女独惯了,自称姐,不认姐。

    瑞珠心知这木讷丫头生过一场病,醒来便犯傻,说话从此俩字,问也白问。估摸是厨房嫂子的孝敬。往里端,怪的是一路飘一股邪门余香,逗得馋瘾屡屡作祟,冲破了她的减肥大计。实在按捺不住,尝了口,

    “宝珠,快端给奶奶!”

    再不端走,这碗东西就全长成她身上的东西了。

    秦可卿果真尝了两三口,宝珠高兴地想不容易,好歹进食了。刚好赶上荣国府宝玉来探,贾宝玉正长身体,看什么都馋。兼之他顶爱这道。秦可卿体贴地说:“宝二叔不嫌弃我这病人的晦气,就用了罢。”

    宝玉在他德艺双馨的老师面前也不客套,呼噜几口给喝的净光,意犹未尽地啧啧两下。央求要看出自何人之手。

    宝珠亲自来唤。一头雾水的厨娘挤着丰肉,平白走进神仙屋,得了宝玉的奚落。宝玉对中年妇女有抵触心理。也得了秦氏钱银奖赏,两不亏欠。

    至于咱们的郝佳瑶,指不定又钻在哪个窟窿眼里,梦回回不去的二零一一。

    正文 天香楼(2)

    建莲红枣顿顿伺候,秦可卿越来越好。怀孕了。

    这是个秘密。

    郝佳瑶怎么知道的,是凭一双眼睛。看多了先“上车”后“补票”或者逃票不要票的女星,手捂肚,宽松衣,为娘的减弱了争强好胜心。也有怀了半天被认为塞枕头的,佳瑶跟别人讨论多了,自己没生过,却有了谱。

    其实,佳瑶是听着了猫腻。秋阳暖暖,她一边溜达,一边拿勺从木瓜里挖冰糖时,听见贾珍深情款款地说:

    “爱一个人,就让她给你生个孩子,然后用我们两个的鲜血,浇灌这一朵花朵,这样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这出处,你懂的。

    郝佳瑶就喷了。木瓜里有籽,咯牙。

    贾珍心虚,草木皆兵,闻着点响动就老狼一样急赤白脸地跑出来,佳瑶早就脚底抹油,钻去背阴。贾珍撞上了瑞珠,心里咯噔一下,慌。一见瑞珠还冲他硬笑呢,嘴角抽得跟晋江似的,怎么看怎么像捉奸。就更是恼羞成怒。他尚且不敢发火以免逼出狗急跳墙,扫了绵绵兴致,冷着脸走了。

    瑞珠望着贾珍的身影,委屈地托腮,自语:

    “奶奶也是这么个笑法,怎么就能让爷温柔百倍。莫不是我笑过了些,露了牙肉?不,一定是因为我这两块腮边肉!”

    她嘬腮瞪眼,摸下巴抓脸。恨不得立时揪去两旮肉,踩扁。

    “要能在这两边动刀子,削尖尖的就好了。老爷定是嫌我不够瘦。唉,我还是接着饿~”

    幽怨地扭腰远去,三步一踉跄,五步险趔趄。十步扶柱喘口气,饿的。

    噗。

    削尖了脑袋往上钻,原来这样新解。

    郝佳瑶豪迈地将木瓜汁一饮而尽,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是屡战屡败、减肥不懈的实例,有着喝白水都能把营养吸收殆尽的健康。最终屈服于那个遗传得来的体重区间,再不指望通过折磨有朝一日换锥子颜。再说,全是凿的。

    总结出多吃不长胖的经验:吃完东西,别躺着坐着舒服着。得给自己找点事儿,站着忙着,走起。

    佳瑶是个有爱心的姑娘。当她知道照顾的是个准妈妈时,以负责任的态度,弃用红枣。盖因吃多胀气,生痰生湿,会让本就腿脚肿胀的孕妇更水肿。偶尔用哈密干枣调甜味。

    那些滑肠下行之物,佳瑶悄悄收了。丰满厨娘最爱用山楂,她自己是要常备着消食,于是做什么菜肴都放上那么点。因为山楂消积破气,她还以为是神来之笔让小蓉奶奶吃了好胃口,便更用得不亦乐乎。

    然而既是活血,就对胎孕不利,佳瑶低微,没办法出言规劝,只能暗地里的把这些兴隆山楂去皮去核,加冰糖,加琼脂,煮化成红彤彤的山楂酱,好个解馋又不肥的零嘴儿,乐颠颠地藏在宝贝罐儿里。

    然后,乏了一天,干活完了,得着空闲。佳瑶一边拿手指沾着舔,一边猫在屋后,一集不落地听贾珍给秦可卿描绘幸福的未来。说他们的孩儿,男的英武、女的柔美。高中状元,披红挂彩,四世同堂。不外如是。

    不谈婚姻,不谈今天。

    浮萍似的秦可卿就伏在贾珍的怀里,柔柔地表示愿做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影子。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想要一个孩子,帮她填充空虚的母体,证实存活的价值。

    不过,还来不及为美好的虚假担心穿帮,贾珍就出了事。

    其实犯事儿的是神秘人物义忠亲王老千岁,一个仅用头衔就勾得后世考据派蠢蠢**动的酱油客。威烈将军贾珍大概和他共喝过花酒,或者共用一个澡堂子,仅此。有关部门刨根问底,扯动一根藤上的蚂蚱,找上宁国府,要请贾珍喝茶。

    贾珍捻捻胡须,骑上马就往城外道观蹿。仓惶,耐不住。坑爹呢。

    偏偏金陵那日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原来那几日连着放福利,骡马车轿都不限号,赶上外来进京朝贡纳币的,总之堵得破了记录。贾珍的汗血宝马苦无用武之地,城管的毛驴儿不费吹灰之力地追上他。

    贾珍惊恐,猛夹马肚。汗血宝马受痛昂头,粗舌吐着热气,红了眼,朝着清廉石牌就撞。贾珍松缰坠马。

    这起事故,在贾珍被证实清白后,经润笔,说是威烈将军不堪名节受辱,以自杀这等极端手段表示忠烈。官方说法不可信。坊间好事者给贾珍老爷编了精彩的出路,先金蝉脱壳,诈死再借尸还魂,偕小三移民异域。太腹黑了。

    真实总要狗血淋淋,郝佳瑶端着这么一碗狗血,哦,是八珍汤。张友士这位自学成才的赤脚医生,给开的药方: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这味汤剂,确实是用于治疗失血过多。

    厨娘又添了几样,正是:

    四君四物加姜枣,八珍双补气血方。再加黄芪与肉桂,十全大补效增强。

    尤氏刚来闹过一回。尤氏腆居母主,实际上也是继室,不是发妻。家世衰微。所以她闹事的方法局限在对女人撒泼,推她在地。尤氏忍了不知多少年月,等贾珍出事的机会,算是找了个借口。闹,也只在天香,出了门儿,还是她稳稳当当能屈能伸的尤大奶奶。

    佳瑶端药进。目送正室威仪,瞻仰仙姑楚楚。仙姑非香菇。仙姑落凡间、入迷途,执迷不误。她不怨尤氏夹枪带棍,也不怨贾珍。她怨命。

    佳瑶把汤剂端给她。佳瑶本想入乡随俗叫一句“奶奶”,又觉得,这不就是坐实了她“二奶”的身份。

    秦可卿又触景生情,泪眼汪汪。

    佳瑶耐下性,蹲在床头喂药。用的青花汤匙是明代嘉靖年间景德镇的外销瓷,苏麻离青撰写密密麻麻的梵文和牡丹花。秦可卿抿了一口,一半外流,佳瑶细心地拿她枕边的帕子拭净。

    “扶我起来罢。”

    佳瑶搀她,秦可卿没几两肉,却死沉。佳瑶额上冒了汗,又给她披昭君出塞的斗篷,簪貂蝉闭月的羞花。两件猩红色衬得可卿愈显苍白。可卿伸出枯枝似的手,拿她的帕子给佳瑶揩了揩汗。

    两个跨时代的女性四目相对,心意相通。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过另一种生活。不用太多的钱,不嫁富贵的门,每天去为买菜斤斤计较。可能会跟丈夫红脸,为公婆操劳,为弟弟上不了好学校而心焦。也许,这样,才是一种幸福的生活。

    正文 天香楼(3)

    暮秋,叶落,年关,熬不住人。作为宁国府里的厨子的初级副手,尽管好事者撩拨她曾陪伴秦可卿的最后一程,但郝佳瑶缄默不语。心想连尤氏在这件事上都称病不出,贾蓉也撒手不管,莫非要跟着丧心病狂的贾珍老爷胡闹。

    郝佳瑶自然也学会了无动於衷,没能耐就躲,是这宅门内的安稳之道。当然在咱们这里没外人,关起门儿来说。就说她新学做的馒头。

    跟谁学的?跟水月庵里的姑子们学的。

    秦可卿号称病殁了。贾蓉那抠门的老子破天荒的给儿子捐了个官衔五品龙禁尉,禁卫军,就是皇上的侍卫,动辄三百人的那种背景凑数的。贾蓉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欣然接受狐朋狗友的贺喜蹭饭了。贾珍呢,就知道哭。哭你妹啊。

    于是过府请来了荣国府最是玲珑剔透八面威风的琏二奶奶王熙凤。她半推半就,在把贾府的新灵柩寄放到铁槛寺之后,住到相隔不远的水月庵以便料理丧葬。水月庵的馒头做的好,所以得了个诨名,馒头庵。

    王熙凤当然没那个闲工夫撕馒头吃,理丧,费劲。其实死个人从来不是什么大新闻,那年头,死头猪比死个人悲催。人每天都死,死法各异,死神无聊穷极时写了本小说就说他忙碌到无人接手。

    死人,其实是活人的事。看你把它怎样入殓,怎样怀念,怎样分割遗产,怎样谈笑间聚散,怎样恩怨。

    凤姐一眼就捕捉到宁国府原先的人事安排存在太多疏漏,立即有了齐整的调度。治人口混杂,就分门别类,像郝佳瑶就被归到跟着厨娘,单管本家亲戚茶饭。治宁府陋习遗失东西,就说要下人们丢了描赔。分发东西时明确登记,管哪处、领何物,白纸黑字不容诡辩。诸如此法。

    佳瑶一合计,这不就是以前学校里教的经济管理么。那些通篇大论在这里变成切实可行的操作,转化为生产力。一时间提高了效率、去除了弊病,婆子丫头无不谨慎处事。凤姐威武。

    当然,管严了,侵犯到固有的利益,群众肯定有情绪反弹。这不,赶上负责迎送亲客中的一员迟到了,还在那儿狡辩,被凤姐逮住,一通敲山震虎。凤姐说的很明确,如果头一次宽松了,往后如何立威。故而重罚。那人挨足了二十大板,屁股蛋子开了花儿,动弹不便。

    凤姐这个工作狂,天不亮就点卯,天黑透了还不能睡,昼夜颠倒生物钟混乱,没了胃口。来升家的就把厨娘调到庵里增援,佳瑶也跟着过来。

    头回见到神仙妃子一般的泼皮辣子户,佳瑶不敢抬头出大气。尽管内心好奇万分,也只能看到映在地上的明晃晃的影子。因是治丧,穿戴当然少了环佩铃铛。听她跟来升、来旺家媳妇们说话,小刀似的,嗖嗖割在脸上,又辣又爽脆。往往还有一个较为温和的声音救场,馨香如初放的桃绒,既给那些媳妇抹平老脸,也给凤姐铲平闲言,是平儿。

    处理完杂七杂八的事,人前事前处处逞能的凤姐累倒在软榻上,厨娘逮着机会奉承说:“想琏二奶奶为我们奶奶的事太过操劳了。奶奶想吃哪些,尽管吩咐给我们就是。”

    凤姐瞥了一眼,趁着烛光,见着厨娘堆起肥腻的颊肉,好容易冒出的胃口顿失,皱了薄叶眉。平儿会意,道:“随意煮些就好。早前听你们仙去的奶奶说你手艺好,我们奶奶想既是尝尝罢,也算是个念想。”

    厨娘满口答应,自以为凤姐素体补虚,该用她拿手的大菜。这不,红焖白灼一番忙碌,花花绿绿好不鲜妍。孰料凤姐连眼皮都不屑抬,光是闻到味儿就差吐酸了。既恼要骂,难道要说她手艺差推翻先前的粉饰么。便没好气地推开碟子。

    整个人歪派在榻上觉得浑身都不对付。

    反而犄角旮旯里一碟不上台面的馒头,一碗白乎乎的粥,让凤姐疲沓的五脏庙有了松动。

    “拿那个过来。”凤姐努努嘴。平儿应声端了,却未必看好这两样强凑上数的东西。

    要说凤姐搁着平时未必看得上这些占肚子的寒酸面食,这会儿却馋。待近看眼前,圆鼓鼓的馒头和黏糊糊的粥,冒着热气、透着粮食朴实的香。但若单单如此,焉能草草入了凤姐一张巧嘴。

    这碟馒头,一个个手掌大小,色泽乳白,发得极暄乎。郝佳瑶早就讨教到了水月庵馒头的窍门,它家蒸馒头时掺入了金钱桔丝,清香扑鼻。它家蒸馒头的那锅水里放了醋,故而馒头色白。姑子还说,因是冬春交际,和面需用温水,饧面的时间也要更长些。

    佳瑶善于举一反三、推陈出新。她不是姑子,犯不着忌惮荤腥,就从附近村庄找来牛奶,打散了鸡蛋,一面用筷子搅匀。她是想念极了奶油馒头。

    不过,显然这里的牛奶、奶油用得不顺手,几次失败之后终于掌握好了比例和火候。又不浪费,神来之笔,把余下的放到锅里,调制出奶|子糖粳米粥。粳米是平补的好物,粥油又能缓解亚洲人的乳糖不耐受症。合在一道,奶粥交融,恰是适合劳累女性的上上选。

    这两样咸甜口的家常饭补了凤姐的虚劳,凤姐果然吃得眉开眼笑。又有兴致尝尝其他珍馐,便赏了厨娘。郝佳瑶还是照旧,只顾吸溜大半碗粥,再叼着个馒头干活。她这副贪吃样儿,惹来庵里小尼智能的嗤笑。智能很是注意苗条。

    佳瑶不甚为意。她知道,谁是因为减肥,因为嫌脸胖,活活把自己整死的。

    那个被说是撞破□无法偷生的瑞珠,饿足七七四十九天,饿到头晕眼花,不留神地撞上粗硕的楠木柱。还不安生。又因为太过执念,非要在自己脸上描摹出秦可卿的巴掌脸以得到上峰青睐,割坏了皮骨,血流成河。

    很难说清到底是饿死的、撞死的、失血过多死的。

    被逼死的。被她自己的“雄心壮志”,被普罗大众给胖瘦美丑构造出的苛刻标准。被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郝佳瑶毫无后顾之忧地慢慢咀嚼着奶香浓溢的馒头,品着安宁,咽下朴实。这份从容,恬淡,悠哉达观。她希望这才是她的人生。

    不过,在她转角拐弯时,遇到了一个一见倾心二见倾城三见就把馒头拱手相让的男人。这人,有道是头戴洁白簪缨银翅王帽,身穿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腰系碧玉红鞓带。真好秀丽人物。

    郝佳瑶的世界里,从此添了抹亮丽的颜色。情那个色。

    正文 天香楼(4)

    举凡是钟灵毓秀的人物,大多该有些怪癖。这是世人的纵容了。越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越好看的男人?不仅骗人,还会骗自己。

    郝佳瑶遇上的这位仁兄,五花马、千金裘,长得真是贼好看,连煞白着俊脸奔走呼号都那么相得益彰。佳瑶脑海中曾闪念过的欧美系黄毛儿、日韩系眯眯眼儿,国产的二哥,那种所谓的姣好容颜,立时烟消云散。独“天涯四美”倒可齐肩。

    他穿着可谓闲散,举止可谓风流。

    红鞓带松垮,碧玉佩饰被剑挑断了落入泥泞,玉饰上面委委屈屈蜷缩着一只黝黑锃亮的天牛。

    是闲散还是松散。

    是风流还是下流。

    见那人饿虎扑食一般攫住佳瑶的肩膀,那股淡淡的龙涎香窜入佳瑶的嗅觉。佳瑶被美男吃着豆腐,或者说坦然地吃着送上门来的豆腐,实在没回过味儿来。她充满疑惑地望望天,太阳依旧东升西落,

    前世或今生,郝佳瑶能烹调出好佳肴,却未必是男人眼中的珍馐佳肴。乳不够丰,臀却略肥,肤无凝脂,喜好咖啡所以黑色素沉淀。她本来尚有三分姿色,无奈身旁环肥燕瘦,就说天香里守着秦可卿这么个人物,便怪自家爹妈姿势摆得不够好。

    再说,打落到油腻灶台,周围家常里短鸡毛蒜皮,就入乡随俗破罐破摔。

    这时被这么个翩翩佳公子抱满怀,懵了。

    “虫——”公子嗫嚅。

    春梦易醒。郝佳瑶意识到,把这位公子逼成考拉一样抱着她的,恰是那只牛逼哼哼的天牛。郝佳瑶又想到,肥美的天牛幼虫经过脆脆油炸,是一道很好的药膳。当然,她还没那么生猛,敢以天下苍生进馔。

    郝佳瑶母性油然生,呵拍着公子的肩,哄他。顺便摸了一把他的肱二头肌,挺硬的,练家子。不知道那儿硬不硬,佳瑶想得绮靡了。

    佳瑶还摸到了他的衣服料子,滑不溜手,绣有精美繁复的图纹。这是,前门大街上“阿尼玛”的。

    听见有人跑了过来。

    这瑟瑟发抖楚楚可怜谁见谁都怜的货,突然狠呆呆地推开了郝佳瑶。佳瑶趔趄倒地,那厮处变不惊。他心底涌过愧意,实在尴尬,不好伸手扶。

    “爷!奴才该死,您没事儿!”跑过来的是个彪形大汉,明明高他家公子至少一头,这时俯首帖耳。主仆关系一目明了。

    那货看了看佳瑶,摆手说“没事”。又反客为主,居高临下温柔地把佳瑶拢到他的暗影里。道:“姑娘莫怕,区区一只小虫而已。”

    所以大汉所看到的一幕,恰是他家爷玉面含笑,那女子生拉硬拽滚入怀。浮想联翩,不禁跺脚道:

    “爷,您怎么突然就不见影踪。您不知道这地方多猛女吗!豆腐又被吃了个正着啊!”

    佳瑶扶额。太有才了,我何德何能,被你曲解为处心积虑投怀送抱。她半张着嘴,本想为自己讨个清白。想想,没用,就爱咋地咋地。就是有点后悔没顺便摸胸肌,色就色到底。

    那货也扶住额角,笑意连连:“罢了。”

    其实怨不得大汉曲解。因为蓄意对他家公子下手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偶有感怀,不由踱到这里而已。这毕竟不在咱们府里,谋子,此事休与外人提!走。”

    俩人走远,庵内钟声响。风从草间过,夕阳依旧,恍然隔世。

    佳瑶吃了个闷亏,再大的心也稍有计较。不过,捡起被遗忘的上等玉佩,就多云转晴地听从老祖宗的话,“焉知非福”。她兴奋地拍净浮土,收好。她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在前门大街上开家店。这块玉就是第一桶金。

    将来还会有第二桶、第三桶,等着。

    秦可卿的丧事总算忙活完了。佳瑶跟着厨娘回到了宁国府,府里不会因为少了两个大活人就有什么变故,佳瑶仍是初级厨子的帮手。她还是听之任之,木木呆呆。心里,实际却有更紧迫而明确的盘算。

    秦可卿走的那晚,她没睡着。

    张友士有基本道德,给下的昏*不够烈。乌头附子,确是麻痹好物。不过那天郝佳瑶吃的是金银花绿豆蒸糕,解毒双管齐下、功效加倍。

    那一阵,厨娘给主子们煮绿豆汤败火,所以厨房里绿豆多,佳瑶想,不然试着做个抹茶绿豆糕。没找到适用抹茶,就信手用了金银花。

    嫌去豆皮费事,又怕干干的糕饼噎人,北方冬天干,皮肤需要保湿。就改为做蒸糕了。不去皮的豆子和水,一比三的比例,滚熟后豆水分离,舀了一勺蜂蜜放到绿豆汤里一饮而净。尚且湿漉漉的绿豆糕则倒入锅,加白糖,加面粉收干水分,上笼屉蒸。蒸熟之后得冷却,赶上七九最后一天,冻出有些软塌塌的型。

    拈起一块要吃的时候,见着了瑞珠最后一面。她已经快顶不住了,像冬眠未醒的蛇,逮哪儿就要往哪儿靠。饿的。

    佳瑶忍不住一口气说:“瑞珠,你已经够瘦了。绿豆糕不胖人,你吃一块儿。”

    瑞珠张张嘴,她却不可能追究郝佳瑶不是个呆子么。她只听到俩字,“瘦了”,高兴。她闻着空气中的豆香、茶香,她想提前庆祝一下可能到来的荣华富贵。于是舌尖试图沾一口,胃里却随即翻江倒海,歪歪扭扭着出门吐去了。她真的一口都吃不下了。

    望着瑞珠的背影,仿佛要被吞没到烈焰喷射的太阳里。就像万户那蜡做的翅膀一样。都是追逐梦想,都是飞蛾扑火。固然我们无法言对错高低,但,死应该死得光荣一些。如果被困在这种人云亦云的宅子里,便是死,也不得干净。佳瑶对“死”有了触感。

    至于“生”,那就是秦可卿的出走。肚里娃流了,空了,秦可卿本来是悬了条白绫,也想大江东去。被张友士给救了。张友士的家业基根原属广东,他儿子慢慢做大生意,贩卖香料,名声大噪,在新安县香港购置了房产,要接老家儿过去。张友士就来办港澳通行证。

    张友士说他看得出,秦可卿是个本性单纯的好姑娘。别埋汰了。儿子老大不小,以前穷,娶不起媳妇儿;现在富得流油,旁边竟是绕着他钱财打主意的女子。有钱人不都担心爱的是才还是财么。反倒是秦可卿这样的姑娘,见识过登峰造极的富贵荣华,看够了腻了明白了,也就能踏踏实实过日子。

    如果不愿意再谈情说爱,把武后的镜子、杨妃的木瓜都卖了,入股,一块儿做些正经营生也未尝不可。以秦可卿的聪明才智和她所历经的风流旖旎,世间哪种香逃得脱她的手心呢。

    秦可卿茅塞顿开,说,古往今来俏佳人的珍宝,其实不就是以**衬尤物么。都应给它变现,作为资本,让它们和她都有价值地生存。我当自强。

    就这么走了,天底下的香都随着走了。佳瑶倚着天香的窗棂,闭眼侧耳,不窟不杯。这结局倒也不坏,她想。

    赶明儿在外头见着了名曰天香的铺子,问一句,情天情海幻情身,不爱红装爱武装。走~着。

    正文 大观园(1)

    宁荣两府雄踞整条街,通体十分气派。地理位置占得好,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这么个地段,怎么着每平米都得百八十两,寸土寸金。

    宁荣两家本是同根,往来亲密,必是兄弟齐心、和和美美。不过,举凡是人,总有私念,饶是再洞达世故,紧挨着住久了也难免有罅隙。这赶上引子,贾家大小姐要回来省亲,预备着建一个带大花园的别墅。

    选址在会芳园和荣国府东边下人群房。地方好拆,却因宁荣二宅有一条小巷本是天然的三八线,使两边赫赫双子塔遥相辉映。这回模糊了边界便招致非议。统共三里半的省亲别院,该占哪边儿多些。

    郝佳瑶正给滴溜溜的山楂炒糖色,听着被拆了住处的小厮在外咕哝。原来依着道理,为贵妃造的房子,在她匆匆一瞥嫣然一笑之后,就不得再住人了。所以这地,被圈出去,就相当于没了。

    管这造园大事的,是紧密地团结在以贾赦同志为首的筹备小组,高举孔夫子的“仁义礼智信”伟大旗帜,全面贯彻贾母享乐重要思想。

    贾赦出场基本没好事。只是,同辈的堂哥贾敬炼丹快要走火入魔了,弟弟贾政忙于公事。故而让赦老爷领衔。他便立马和续弦邢夫人琢磨上了。

    琢磨怎么发财啊,两口子都财迷脑袋瓜子,钻钱眼儿里。照理说他们是荣国府的长子长熄,袭着一等将军的官爵,儿女双全,家底基业厚实。但最是这种地方不患寡而患不均。

    贾赦在荣国府里,变着法儿要从偏疼小儿子的老太太那里捞东西。这回借着工程,想从人丁单薄的宁国府那边挤出点私房钱。

    贾赦就是找不着合用的人。贾琏虽是他的儿子,无奈被媳妇管得死死的,那个凤辣子始终跟她娘家人、贾政的王夫人血亲。再说,油花儿里的钱,儿媳都能给捞起来,她在铁槛寺的勾当,夺人之美,是他的看家本事。

    正巧,贾雨村上门汇报石呆子一事,悉数奉送了湘妃棕竹扇。贾赦满意地捻着花白须子,一拍大腿,快请。

    贾雨村又让葫芦庙的小沙弥给绘制了一份草图。见,宁国府会芳园墙垣阁能拆的拆,北拐角墙引下活水潺潺,连他贾赦住的荣府旧园被囊括。贾赦到处跟人说他如何大公无私,贾母后来另辟了新居给他。

    贾珍一眼看出会芳园的不痛快。天香被当成供人赏乐的戏,他往后连一点凭栏依旧的地方都没了。可他怎么着也不能跟他叔说实话,就想了个让他叔心疼的法子。

    贾珍特意拉着筹备小组说,荣府旧园里竹葱郁、树茂盛,恐挪会死。山石嶙峋,亭榭完璧,就直接挪到省亲别墅里不必再造,省得许多财力。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等人别的未必懂,绝对懂省钱。因为已经入不敷出了。

    贾赦就在一处空荡荡的小院子里气急败坏了。又见贾蓉揽下打造金银器皿这个肥差,采买姑苏乐器女子的绮丽事又给了贾蔷。贾琏身任监工,先安插的是他乳母儿子。不由捶胸顿足。

    接着,不是割东一里地,就是西挪几寸池,工期拖了又拖。乃至贾珍把赦老爷惦记起丫鬟鸳鸯这么件事,借着风儿吹到贾母耳朵里,点了炮仗。本想趁着喜庆收了贾母房里得意人的贾赦,竹篮打水不说,打点的银子跟着打水漂儿了。故事的□如烈火烹油之势,阖府人仰马翻。

    本该家丑不外扬。然则这两边的顶梁柱互拤,总该有个拱顶石调和。

    因而府里贵客造访,厨房恰是最忙的。佳瑶一边剥蒜一边听厨娘叨叨,说蓉小爷嘱咐了上百回,味儿要做得无出其右,色泽要富贵呈祥又不能落俗。“今儿来的贵客是个雅人,大贤士哩”,厨娘有样学样道。

    嘴快的丫鬟瞅着锅里的菜,是素日不常吃的蛇呀狸子,道:“嗳哟,这不是说书故事里头皇上王爷才能吃的麼,今儿的贵客好足的霸气。”

    “可不是。蓉哥儿说了,咱府里今天来的人偏偏吃得,还要吃的顶好。”厨娘一面熟练地拆莽山烙铁头,煨好果子狸,又把泰和乌骨鸡丝上匀蛋浆,过油断生。姜丝煮沸漂清,再一块儿放入炒锅里加入绍兴酒,以吴盐调味。勾薄芡,淋麻油,特缀以杭白菊和柠檬细叶。再配上她刻的一朵萝卜花,色香味,绝了。

    厨娘得意地叫丫鬟端上台面,对佳瑶说:“你只管在这儿看着火,屉上腾着大米饭,你可吃些。不准顽皮,婶婶我呢去歇会晌。若是上头派人来叫,你便叫我。若是上头赐了赏,你且收好了。”说完扭搭着走了。

    佳瑶老老实实地把腾好的米饭扒拉到一个锅里。这石锅用的是长江三峡边一峡口石头打磨,看着薄,实际很硬。遇热煮食又快又耐烧,还能保温。佳瑶想得炒个什么菜最下饭。

    这时,上头真来了人。只是佳瑶真不知道怎么做。

    人家是恶狠狠地把“龙虎斗”砸回厨房,狐假虎威地说:“瞧瞧你们厨房做的这是甚么,老爷们好一顿骂不说,扫了王爷的兴致。是哪个没长脑的蠢物做的,快随我去受罚。”

    但看这道菜并无异样,佳瑶不解。直到见多阵仗有些见识的赖大爷爷给了说法。龙虎斗,还嫌两拨没斗够呢,添什么乱。

    原来是宁荣会谈。就在原来的三八线小巷子临时支了个“和平之家”,主要商讨高级别交涉的议题和盖房子的日程安排等问题。双方为了促成省亲别墅快些修好,始终以有诚意的态度参加谈判。调停人也甚感欣慰。

    然而又平白冒了些酸气,推卸在女人头上。会谈气氛陡然严肃,赦老爷和珍大爷,都是没能得了想要的女子,这么一勾,沥沥拉拉扯出财产缺失计较,好容易平息的窝火燎了原。赶在节骨眼儿端去这么个“龙虎斗”,谁也不肯撒嘴。

    连贵客的金面都要拂逆,可见火冒几丈高。

    大概是福至心灵。佳瑶便把萝卜花改刀切丝,泡发了金针菇和豆芽,连着热腾腾的烩菜一股脑倒入石锅中。只听油入热锅,刺啦一声让人对它充满信心。油汪汪浸了焦饭锅巴,待看焦黄色的米粒饱满而松散,连糊嘎巴也润了光泽。她又烧热了柴火,趁着锅子正烫往饭上头打了个生蛋。

    佳瑶示意赖大爷爷把这锅饭就这么端上去。“这个,龙虎凤烩。”

    赖大半信半疑,佳瑶眼神清澈真诚:“好吃。”

    终是端上去了。佳瑶才呼了口气:“……应该。”

    正文 大观园(2)

    龙虎斗被改成龙虎凤烩,菜还是那个菜,却得了头彩。首先把剑拔弩张给化在一锅里,杂糅得焦不离孟、秤不离砣。

    菜名里又把“凤”给请了出来,雏凤清于老凤声,宁荣两府都不敢太过放肆,必得顾着面子,给千呼万唤请过来的调停人、北静王水溶斟酒捧茶。

    王爷托物言志,石锅烩饭经他金口一开,好评如潮来。贾赦与贾珍自是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厘清疆域,重新划分。

    贾政知晓此事,高屋建瓴地与他哥哥说:“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人三尺又何妨?”又把宰相张英当年的胸怀阐述了遍,又说“兹事体大,但凡又要老太太心里难受,岂不是做儿子的罪过。”忠孝兼顾,众清客纷纷迎合说此话极是。贾赦愧意浮面,自此再不干预省亲别院的建造。

    便这么挖湖堆山、营造阁亭台,工程告竣。贾珍回禀贾政,请政老爷抽空去看看工程。贾政不敢怠慢,因考虑千恩万谢北静王的说合,贾府寻根溯源与北静王关系匪浅,秦可卿丧礼之时北静王也曾探丧上祭。有这么层深厚关系,就亲自去请这位雅士来验收成果。

    这不,北静王入朝归来,换了常服,坐着小轿,来贾府品一品如雷贯耳和千里飘香的枫露茗茶。

    一行人寒暄入园,贾宝玉早被他老子勒令勤修诗学,为的是在北静王面前自然地露两手。上回路谒,北静王相邀贾府公子来他的沙龙,宝玉向往。但去过一回,遍地儒士,你要说是个秀才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搭讪。宝玉**谈诗,被一位钱姓公子以“情真、情至”恢宏之论说得哑口无言。宝玉**谈画,一个口吃的道士抖出的山水新作震撼了他的眼。

    宝玉回家之后禁不住别人问起,就大谈功名利禄脏臭,士大夫腐朽,自己不愿同流合污。这番言论也就让孤高的林妹妹怦然那个心动。

    但宝玉对北静王为人还是万分推崇。宝玉说,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北静王,就是完美的水泥。

    贾政解释刚修葺的省亲别墅还没有命名,也没有匾额对联,是为了等贵妃恩赐。但唯恐寥落无趣,这才斗胆邀约,一路边行边虚拟出来暂作灯匾。北静王说想的周道,他是赴约品茗,请众人随意。

    贾珍早先就来园中知会众人,赶走闲杂,留了几个婆子掸灰扫尘,又挑了头脸略平整的小丫鬟烹茶。郝佳瑶临危不乱的表现入了林之孝的法眼,也被喊了来。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红玉。她既是林之孝家的女儿,生得伶俐,不逊名儿里的好字。顾盼生姿、纤腰皓腕,就是傲了些。她会煮茶。

    郝佳瑶只管手上的活儿。她本不擅茶水,见林红玉试要挑战只闻其名难见其详的枫露茶,佳瑶想往上凑,又不懂怎么帮,退后默默看着。

    原来是取香山枫红嫩叶,放入甑,蒸其露。颇像蒸馏制咖啡法。这种香露,依饕餮客的说法是入汤代茶种种宜人,调汁制饵无所不包。

    露有了。茶,用了安吉白茶,第一泡就花了比其他茶更长的时间才出色。依着四五次的谨慎,但许是时间稍短、水温稍逊,白瓷茶碗里倒浮起黄汤子,远远不如枫露之名来得殷红。

    红玉挺胸背对各色人等的注视,端上去。果然有冒头的清客有意炫耀,这些人尝不得,挑剔色泽的刺儿也好。

    北静王一撩天青色袍角,取了黄杨梨木凳,又再而三地命贾政坐廊外抱厦榻上。倚着西府海棠伞,赏着几株绿肥芭蕉,不急着饮茶。

    这一路行来,北静王心里有了谱:宝玉委实通灵,路数灵得怪异,绝口不提正事,反倒说这园里的珍花异草,杜若蘅芜识得,茞兰清葛识得,百八十种没他不认得的。对着郁郁葱葱的牵藤引蔓能发一长篇大论,诹些孤僻语句滔滔不绝。荣府贾宝玉的浪荡闲人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再看贾政,脸色越来越阴郁。起初尚为儿子的妙语譬如“曲径通幽处”而按捺不住洋洋得意,这会儿工夫,被儿子的狂妄放荡气到生烟,又不好在外人面前发作,憋成暴风雨前的压抑。

    北静王以和为贵,不愿生非,就趁走到一处院落,示意贾政歇息片刻。传了茶水。他想听听宝玉怎么说。

    宝玉本来就好这些事,碍着老子才不敢造次。这回觉得可算是遇到了知音,心想素闻北静王不以官俗国体所束缚,风流潇洒,言之不假。在北静王面前激动地得了解脱,品头论足道:

    “这白茶用的时候不对,若是白茶,银装素裹的固然美,如何沏得出杜鹃泣血之凄艳。碗也该用天目茶碗,在这日头下一曜变,连露也跟着变色哩。”

    宝玉的评语字字否定了林红玉的茶。这不过大脑的言谈,一面让偌大的贾府涉嫌对北静王不恭,一面吓坏了红玉,恫吓住她眼眶红透。说时迟,一滴晶莹泪顺着腮边落,不偏不倚坠到杯**,泛起圈圈涟漪。

    贾宝玉还算识时务,忙忙补救道:“原来姑娘的意思在这儿,千红一哭,万艳同杯。呜呼妙哉!”

    真正经的贾政经此一场闹,脑仁儿直疼。他不敢看北静王的脸色,速命林之孝给打发了,林之孝故而递给红玉一个眼色,红玉哀婉袅娜地福了身,口齿异常清晰道:“奴婢红玉谢王爷,谢老爷。”

    她既然咬重了红玉二字,又让宝玉逮住机会大呼:“红玉姑娘亲手捧茶,水做的骨肉,金风玉露一相逢,这不恰是枫露二字麼!”

    已经没人想接他的话茬儿了。

    鸦雀无声之时,北静王抿了一口茶,悠悠道:“有趣。”

    他斜飞鬓角似的眉宇拢起笑意,目如龙香御墨,周身的气派不怒而威。宝玉连忙闭上喋喋不休的嘴。

    凉风习习有幸,拂过崇光泛彩,北静王未免气氛过于尴尬难堪,就寻了个话题说:“那日府上呈的石锅饭趣得很,小王今日既来,倒想见见。”

    贾政忙作揖道:“王爷客气,人微言轻,拙舌笨口,恐扫了王爷的雅兴。”因见北静王意决,只好让林之孝传。贾政心内想,再整一个幺蛾子,他还不如直接蹬腿儿呢。心里老泪纵横。

    郝佳瑶本来隔着好几拨人头在后头,万万不曾料到有机会登台。便穿着一贯的旧袄,把松垮的发辫一紧,讪讪被拱过去了。她被告诫不得直视天颜,所以谨慎地低头看地上铺成蜿蜒的鹅卵石径。

    听见那个什么王的,说:“上回补场补得巧,这回再花个心思。这杯茶弃了未免可惜,配些什么为好。”

    佳瑶诺诺不敢答。对方又说:“莫怕,随意问些罢了。”

    林之孝在旁提携道:“王爷问这茶怎样做成膳食,快些答话!”

    佳瑶拧拧衣角,小声说:“虾仁儿。”林之孝代为大喇叭广播了一下。

    “你可会做?”

    “一般。”

    “那就做来尝尝。”北静王玉面含笑。原是有缘之人,做又何妨。

    正文 大观园(3)

    郝佳瑶对茶,本是一窍不通的。她喝着可乐果汁长大,稍年岁大些,玩儿了一把小资小清新,爱去咖啡店。再大些,叛逆,总也要与学究爷爷对着干,给茶贴上封建腐朽的标签,自此打入冷宫。

    不过爷爷爱唠叨,同一屋檐下,佳瑶常以茶入馔,就是受他老人家的潜移默化了。

    佳瑶这回应对北静王的要求就是把龙井虾仁里的茶,替换成白茶。味道,故意炒得马马虎虎,本来放点薄芡勾匀即可,她想,特意点她出列,居心叵测,敌我不分,便要收紧锋芒。于是太白粉多了些。

    佳瑶怀疑会否因为上次撞见他的糗事,这回蓄意报复。权贵的心思,怪的很。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北静王吃了半颗虾仁也就不吃了,大概是想,她的手艺不过如此。或是找不到什么可说的,这样甚好。一帮老少爷们继续风雅地转转花园,佳瑶端着撤下来的菜,林红玉见她灰头土脸的模样,落井又下石。

    佳瑶不恼,因为她本来也不期待什么,仍是一贯呆呆的,笑问:“尝尝?”

    小红看她恬适,也就觉着计较无趣。既然不会冲撞到利益,何必要树敌,小红平素在荣国府郁郁不得志,她不喜与奉承她父母的婆子们相交,在丫头里又孤立无援。找个木头桩子说说话也好。

    这么着,她把佳瑶手里的菜给搁到别处,拉过她往稍高一些的假山去。小红似乎对这里谙熟,三拐两拐就蛰伏到隐蔽处。小红不避讳地偷看那行人,眼里放光。

    郝佳瑶趁机问:“那是谁?”小红不屑地说“北静王爷啊。”

    佳瑶说:“哦,然后?”

    小红警戒地打量佳瑶,在确定这姑娘纯粹是无知以及生来好奇以后,才娓娓道来。关于金陵城里最受欢迎的单身男子榜单头把交椅的资料,问她准没错。

    于是佳瑶知道,这位北静王,天潢贵胄,对朋友肝胆相照,对感情炽烈热忱,身处朝堂漩涡,宠辱不惊。上回秦可卿的丧事,他给足了贾府面子。这回贾府内部有了矛盾,也倚仗了他的威仪而化解。

    原来是钻石王老五。佳瑶提出自己的疑问,她看北静王年纪也差不多,容貌秀美,却没有娶妻纳妾。是否搞基。

    结果被小红给瞪了。小红老神在在地说:“王爷的婚事,自得由圣上做主赐婚。王爷风流潇洒在城里是顶顶有名儿的,那些个花魁娘子都盼着像卿卿那般得到王爷眷顾呢。”

    卿卿就是胭脂胡同里最有名的烟花处,“天外飘香”的头牌。诗画双绝,琴艺精妙,但凡翩翩公子旁必有的那种风月佳人,赋以溢美之词不嫌过分的那种。

    佳瑶却更加怀疑。这种红颜,必然是烟雾弹么。就算有朝一日为钻石王老五诞下麟儿,没准也是协议生子,再共同抚养。鸳鸳相报或许才是真相。

    佳瑶还想再探讨一下,小红却从袖里掏出一方香帕,米白色的底,绣着葱葱郁郁的翠竹。点了颗泪痣一样的红,艳而不俗。

    小红却把这帕子随风仍了。她们趴在高处,小红扔得也巧,那帕子落在茸茸绿草上很是显眼。小红对佳瑶使了个噤声的手势,一面屏住呼吸,看有缘何方。

    “哎呀,怎么是他!”小红恼着别过头,贝齿咬唇,好不窝火。佳瑶凑去一看,但见是个斯文清秀身形高挑的公子,只是从衣着来看,特别是站在诸如王爷宝玉等富贵堆儿里略显朴素。那人面露喜色,灼灼桃花眼闪着往这边溜呢。

    “芸哥儿,这儿问你话呢。”

    下面有人推推张皇的他,原来这人正是贾芸。也是贾家子弟,比贾宝玉小一辈,父亲早逝,他也就颇为郁郁不得志,寄居在贾府大宅子里,却比井巷陋室的小崽子更精通算计。算计过给贾宝玉当儿子,未遂。

    贾芸刚捣腾了一回冰片,得以揽下大观园内花花草草的差事。他没料到运气这样好,事业刚上手顺便沾了花惹了草。

    “快别让他瞧见我。”小红跺脚急道,忙不迭矮了半截身子。她是想抛给东床快婿,没想着给个穷家小子,悔得肠子都青了。

    于是贾芸就和郝佳瑶王八对上珍珠眼。贾芸心中所想是风花雪月,但见佳瑶长相清理大方,虽然不算倾国佳人,但一想到这姑娘对他有点意思,也就不那么挑剔了。佳瑶是看见贾芸粗白衣上挂黄渍,有了些别的想法。

    贾芸跟着恋恋不舍地走了。待他走后,小红才长嘘一口气,又气得眼鼓腮鼓,另一个小丫头趁机过来嬉笑道:“姐姐莫急,横竖再丢一回就完事。这回倒平白便宜了这个呆丫头。若说她真能凑上芸二爷也算是她的造化了,要说芸哥儿也算不错的依靠了。”

    “坠儿,刚刚你跑哪儿去懒散了,这会子又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来看笑话不是。”小红嗔怪到。坠儿央告了好几声好姐姐才罢,佳瑶看得出,这二人关系亲密。见坠儿幽幽地叹口气说:

    “我的好姐姐,真若说起来,芸二爷的容貌性情比那些只拿我们作践的少爷主子还是好的,到底也是宗室子弟,你就这么白白放过岂不可惜。那些富贵公子薄情寡义,万一赶明儿辜负了你、欺侮了你,你还指不定流尽几辈子的泪呢。”

    园子外头响起脚步凌乱声,白驹嘶鸣、铁骑无情,小红若有所思地戳着坠儿的发髻,道:“我的傻妹妹,姐姐我呢这辈子宁愿坐在这等宝马车里哭,也不能走在边上。”

    她俩笑嘻嘻地谋划下一回非钱勿扰,郝佳瑶耸耸肩,她既觉得贾芸那副得意的遐想惹人不快,也为这公然拜金的宣言感到可悲。可她又想,各人走各人的自在路,便敛住心,想把那被人遗忘的凉心虾仁给捂热了。

    于是再勾入水淀粉,打入蛋清,再给虾仁挂上厚厚的糊。一面凉锅上油,油里放入花椒粒爆香,待油温有个四五成便放入锅内,看它们个个复苏升腾,萎靡的模样也变得鲜活饱足。厨师郝佳瑶与有荣焉,好像完成了她的使命,治愈了彼此。

    待虾仁粒粒散开颗颗分明,捞出来等油更热,再放进去一部分,炸一次的蓬松,炸两次的更焦脆,各有千秋。佳瑶想,虾仁早就煨入茶香,也就不必沾椒盐沙司,独独品那茶香与油香,后者添了前者的食**,前者抑了后者的烦腻。

    方盛好盘,备了箸,捧着软炸虾仁的佳瑶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去,居然有人神龙不见首尾,抱臂观之。俊面不怒自威,唇边浮着莫测的笑。

    佳瑶便只能老老实实道:“您,再尝尝。”

    正文 大观园(4)

    郝佳瑶是个小资小清新的厨子,她喜欢那些带着檀味与禅意的诗句,并把它们化在冉冉袅袅的五谷朴实之香。她想,那一世做遍万桌宴席,不为修来世,只为饭里与你相遇。

    花前一盘虾,对嚼情意浓。

    ……多虑了。

    那公子分明眸如老潭,背倚青翠**滴的松涛,摇一把飘逸的折扇,道:“很好,厨子的口舌是用来尝百味,而不是搬弄是非。你且有自知之明,到底是贾家教出来的,果然有分寸。”

    佳瑶站着诺诺不言。其实,她觉得每个人都有弱点,何必这样如履薄冰。

    但或者是郝佳瑶浅薄了,有些人不仅要站在初融的薄冰之上,亦是冰芯火焰刀尖剑端,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见血封喉。

    贾元春落给他人的口实便是无子。

    大观园落成,贵妃省亲。她带着满身的荣华、满心的焦虑,短暂地躲回她的深闺之内。然而迎接她的是满室星华,还有比她更甚的殷殷期盼,那些灼热的目光恨不得把她平坦的小腹窥出一个洞,往里塞一颗珠。以免熬到老蚌生珠那样尴尬。

    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谁人辨出贵妃涕涟涟。

    当然经粉饰,元妃是对奢华过费而稍显忧虑,与亲人重逢喜极而泣。当然,这一切都必须要,先谢国家。

    在富贵荣华的背后是你所看不见的庸碌。掌灯人游龙戏凤,引路者卑躬屈膝,厨房重地烟火缭绕。郝佳瑶等人忙忙不敢闲,虽然她无法说清忙的是什么,就是脚不沾地、裙角掀风。

    厨娘还是那个自负的胖厨娘,她憋足了劲要一鸣惊人,于是准备的菜肴红红绿绿好不娇俏。看看少了些什么,就指挥郝佳瑶给她雕刻萝卜花。佳瑶凭三脚猫工夫先把心里美萝卜削出薄透的片,片尾攥在手心,再用骨瓷小刺扎穿,便是一朵镶边牡丹。厨娘从油烟中努努泛油的下巴,喝斥佳瑶摆盘。

    红焖油焖,红烧白灼,厨娘是真怕贾府大小姐在宫里亏了油水似的。

    这些菜别说贵妃,恐怕先过不了夏太监洞达老练的一关。

    厨娘实在是忙不过来了,这才勉强叫郝佳瑶主要负责糕饼面点。厨娘想,那东西占肚子,贵妃一定不屑于吃这些平凡卑微的充饥之物。她对郝佳瑶毕竟有戒心,总想这丫头似一团晨起的迷雾,又像入夜的细雨。无声又茫茫。

    郝佳瑶只想把手上这团面发好。

    她揉着这团黏黏扯如絮的面,歌谣萦绕在耳,是爷爷年末梢时道“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是年三十必做的交子饺子。

    佳瑶又觉得,这面,经摔摔打打而强韧,像是她身为穿越者的心,经此一役,开朗豁然。至多是遇上个丰神俊朗的人物,越是被他恫吓,越在心底向往之,又赶忙压碾下去,把动摇化在唯唯诺诺中。她最渴望的是平静悠然,浮萍似的心茎赶紧扎根在一个背风处,开完她的荷叶田田。

    “哎呀!”厨师忌讳分神,你看,这么一分心,佳瑶惊觉自己和出的面剂子有些酸涩气,必是放多了碱物,于是手忙脚乱地放了盐和醪糟提香,时间就这么耗过去了半晌。

    一会儿又是发觉豆没发好,豆沙吃着有一股生味,连红枣、栗子也都半生不熟,便不敢再做成大包,擀了些面皮包成弯弯鼓鼓的模样,鱼不像鱼,饺不像饺。蒸完又煮,煮完再蒸,面皮虽软得近乎透明,内馅儿没到火候,蒸不熟又煮不烂。

    “娘娘陪圣上饮过些酒,胃里空得不适,此刻属意家常之物,最好是蒸饼汤面,快些!”

    也不知是谁莽莽撞撞大呼小叫。

    又不知谁混混沌沌径自取走了郝佳瑶这盘预备回炉重造的东西。佳瑶急得说不出合适的话,拦不下,见事态严峻,惊得后背心冒汗。本想跟厨娘告饶求她支援,但一看厨娘满面凶煞,决计不敢招惹晦气。

    佳瑶贴着黑影出门,低着头快步走回自己简陋的住处,抱起一团破棉烂絮,却怎么也填充不了心底的黑洞。她真是再镇定不起来,盲目地想到了逃,唯一的值钱家当竟是那块玉佩。

    当日初遇北静王,很具喜感的两相逢。

    再想到北静王爷对这事看得何其重。

    如果真惹出祸事,为求保命,愿以此要挟能求出生机。郝佳瑶拍拍自己慌乱的心口,搭住几乎要蹦出来的脉搏。她想要安稳的生活,更意味着她强烈地想要生存下去。就算这陌生世界里再无亲近之人,只要郝佳瑶这个本体生存下去,爷爷他们也能感应到她的平安。佳瑶想。</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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