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晓米乖乖地任由姨妈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看,心里暖洋洋的。他跟姨妈打小儿就特亲,没法子,谁让姨妈和妈妈是双胞胎呢,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一模一样的疼爱,换了谁心里都得是热乎乎的。
米瑞兰也跟着进来了,笑眯眯地:“姐。”
米瑞梅立刻丢下年晓米奔着亲妹妹去了,姐俩互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露出一模一样的笑来。大表嫂一面择芹菜一面凑趣:“妈每回跟小姨往一块儿一站我就蒙了,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二表哥端了一盆熟螃蟹出来递给年晓米,贼兮兮地爆料:“别说嫂子你,就咱老爹,跟妈搁一块儿过这么些年了,见了小姨也发懵。”
紧随其后进门的男人窘道:“臭小子!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快该干嘛干嘛去!”
说起来也是米家的趣事。有双胞胎的家庭似乎总是会多了许多欢乐。年晓米的姥爷当年给百货公司当采购员,天南地北地跑,有一回跑到江南一带,家中一封电报追过来:生,女。
他瞅了瞅招待所院子里的红艳艳的梅花,一拍大腿,去邮局拍回去仨字儿:米瑞梅。
没多久又一封电报追过来:俩。
老米先生,哦,那时候还是小米先生,咂摸了一会儿,乐了,又拍了俩字回去:瑞兰。
梅兰竹菊,多好。可惜米妈妈生完俩孩子身体没调养过来,再也没留下娃娃,只一对姐妹花相依为命。姐妹俩虽然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性子却不怎么一样。米瑞梅打小就厉害,朝天椒一只,典型的辣妹子。也晓得上面没有哥哥护着,自觉就是一副大姐的脾气。姐妹俩一般的漂亮,老街上都是挂了名的,招了不少小伙子甚至老爷们儿的惦记。米瑞兰做姑娘时性子十分温柔,面皮儿薄,就算遭了三言两语的调戏也拉不下脸来骂人。米瑞梅最见不得胞妹吃亏,一张利嘴能把人损死还不带一个脏字儿的。等姐妹俩大学毕了业,妹妹进医院做了大夫,姐姐呢,进了药厂当技术员。
年晓米的姨父姓福,挺稀罕挺招人待见的一个姓,可惜人生得却没那么招人儿,南方来的,瘦成一根豆芽菜不说,讲话也细声细气的,没少让这边的同学邻居开玩笑。当年跟米瑞梅一起分到药厂,小伙子一下子就看上了这个漂亮姑娘,却又羞涩得紧,根本说不上话。有时候好容易说上话了,却被米瑞梅当成了那一众不怀好意的男人中的一个,三言两语损得要跑。他又没那么厚的脸皮跟别人一样围在姑娘身边苍蝇似地转悠,眼见着心上人周围一圈儿又一圈儿绿着眼睛的狼,心里这叫一个酸哟。没法子,狠狠心,就干了一件挺上不了台面的事儿,拔气门芯儿。
那时候上班哪有什么公汽出租小轿车,清一水儿的自行车。米瑞梅骑的是他爸爸的旧凤凰大二八,车老了点儿,但贼结实。老福,那时候叫小福,就偷偷把姑娘的气门芯儿给拔了。药厂离家骑自行车要半个多小时,米瑞梅这个愁哟,把一堆想载他回家的大老爷们儿大小伙子敷衍走,正打算狠心走路回去,小福同志从天而降!
车圈没气啦?我给你修!变出一枚气门芯儿和一杆气筒,吭哧吭哧打气。米瑞梅平时贼精的一个,那天又急又气有点儿蒙了,也没细想为啥偏偏这人手里就有气门芯儿。哝,这不就说上话了么,米姑娘也是鬼迷心窍,三两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助人为乐的好青年。年轻姑娘小伙,你情我愿的,就结了良缘。米瑞梅有了身孕,小福欢喜得不得了,喝多了酒,严严实实藏了好几年的心事儿一股脑儿全交代了。米瑞梅这个气呦,气完也不能怎样了,生米煮成熟饭,就这么过着吧,过得也挺好。
小福头一回上米家的门时,家里忙活的是米瑞兰。年轻小伙子见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就有点不安分,想拉个小手啥的,结果,咦,姑娘为啥不给牵了,光笑是咋个意思?等米瑞梅一进来,小伙子傻眼了。俩人结婚好几年,小福还是会认错。米瑞梅不信,说!是不是对我妹子有啥想法啊!小福冤死了。那一头小年,就是年晓米他爹,也对着自个儿媳妇儿叫屈:你姐俩能别老穿一样的么,你说这一颗绿豆跟另一颗绿豆它有区别么!你叫我咋认!米瑞兰生了小米之后性格剽悍了许多,扭着老公的耳朵:你把我比作啥,绿豆?自个儿媳妇儿都认不出来,赶明儿你别上床了,睡地板去吧。
一家人听得哈哈直乐,年年过年必讲的段子,讲了这么多年也不嫌烦。老米家似乎有双胞胎基因,米瑞梅的二儿子和三姑娘是龙凤胎。二儿子的俩儿子是一对儿双,三姑娘的娃娃也是龙凤胎。年年一过年,家里叫一个热闹。
“三姐今年来不?”北方的规矩,嫁出去的姑娘就是婆家的人了,大年三十儿自然是要在婆家过的。不过三表姐可不吃这一套,凭什么非得在你家过年,我就不想和我爸妈团圆啦?夫妻两个感情蛮好,老公对老婆不说百依百顺也差不离了,最后到底婆家那边让了步,一家一年,轮着来。
“来的,妹夫跟俩娃娃也来。”二表哥一撇嘴:“估计拜年是假,跟着过来蹭吃是真的。”一家人都笑起来,心照不宣。这倒也是一句实话。三姐夫做饭的手艺年晓米是见过的,那时他还在念大学,姐夫第一次上门,双方客套一番之后,米瑞梅把准姑爷领到厨房,来,今天全家的午饭归你做。别说准姑爷傻眼了,三表姐也急了,说妈你这不是难为人么。米瑞梅神定气闲,听妈的,你别管。
三姐夫就吭哧吭哧下厨了。到了饭点儿,往桌上一端,三菜一汤。全家人跟着去尝,呦,这什么玩意儿啊,黑乎乎的,尝一口,齁咸,就是吃不出是啥,三姐夫一脑门汗,西葫芦。
二表哥头一个就不高兴了,你们家炒西葫芦还搁老抽啊,我妹子爱吃清淡口的你知不知啊。再下一个,番茄炒蛋,水啦吧唧的,鸡蛋炒糊了,洋柿子还是生的。米瑞梅连筷子都没动,盯着准姑爷上下打量,把三姐夫的看得心里直突突,冷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醋溜白菜也尝完,全家都不说话了。紫菜海米汤根本没人动,那紫菜都没撕开,一大坨,怎么吃?米瑞梅想了想,开口道,闺女,这人不行。三表姐大急,怎么就不行,妈,这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做菜……
平时都是你做给他吃对不。
三表姐低了头,嗫嚅到:妈你说过的,老围着锅台转的男人没出息。
老围着锅台转的男人是没出息,可是知道疼媳妇儿。
准姑爷被挤兑得有点下不来台,说妈我是真心喜欢她,做饭我也的确是不会。可是这疼老婆和做饭之间有啥关系。是,我厨艺不太好,但这不妨碍我对她好啊。我是真心实意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过一辈子。
米瑞梅冷笑,说得比唱得都好听,我闺女要有个病啊灾的你就给他吃这个?
那不还有外头的饭店么。
外头?外人做的和自家人做的能一个样么?米瑞梅哼了一声,到底还是年轻不懂事。
年晓米说不上来,但他知道确实是不一样的。过来人的话总是有它的道理。
三表姐到底还是欢天喜地地嫁了,也果然结婚没多久就跟三姐夫吵了一大架。起因很简单,表姐感冒了想吃秋梨膏。啥叫秋梨膏,三姐夫听都没听过。好吧,告诉你怎么熬。问题是三姐夫厨艺太差,熬了几次都不成功,东西根本没法儿吃。三姐心里就有点难受,可是也不能责备老公。三姐夫是做律师的,平时本来就很忙,往常都是被三姐照顾,今个儿轮到自己伺候别人,就心里不怎么舒服,东西做了好几次,媳妇儿又不肯吃,他也有点火了。但是到底是病人最大,三姐夫无奈了,我去给你买吧。上哪儿买去啊,根本没有卖的。三姐夫回家就一肚子的火,你怎么事儿那么多啊,感冒吃个药发发汗就完事了,我娶的是老婆不是公主。三姐就委屈上了,开始哭。男人心烦时最怕见女人哭,哭得实在闹心,三姐夫一摔门,走了,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三姐这才想起老妈的话,更伤心了。
要说这事儿吧,其实俩人谁也没啥实质性的过错。事后三姐夫的火气降下来,也开始后悔,跑到娘家找人,见到丈母娘就蔫了,心里有鬼,愧得慌,怕挨骂。米瑞梅也没骂他,就是叹气,我早说什么,让你学做饭你不听。过日子就是这么个样,吃是一等一的大事。哦,有情饮水饱,一顿饱,还能顿顿都饱?饿死你吧。吃不好,还想把日子过得好,你怎么想的啊。你当然可以不做饭,但是不能不会做饭啊。
年晓米想起往事,很是有一点感慨。后来小夫妻到底和好了,感情在那儿啊,你侬我侬了那么多年,因为一顿秋梨膏散伙,忒不值了。年晓米三姐夫的手艺还是没啥长进,练了这么多年,做出来的东西也就是个能吃的水准。年年过年点头哈腰往媳妇娘家跑,临末提着一大堆吃食回去,遭了二表哥的笑话,一点儿也不冤枉。
其实年晓米心里觉得三姐夫有点冤,毕竟不是谁家的伙食标准都像自己家里这样的。姨父老家在江南,很讲究吃的地方,念大学时跑到北方来,家传的手艺却没丢下。家里时不时就做个脆膳啦,松鼠鱼啥的。米家以前是山东的,做面食很有一套。一众孩子吃惯了家里的饭菜,再吃外面,总也觉得不够味儿。
缺粮少油的年代生活过的人,对食物总抱着一种特别的情怀,认真,执着,变着法儿地要吃饱吃好。年晓米还记得小时候,肉很难买,就托人买那种大骨头棒子,熬汤。第一遍汤油水最多,弄个玻璃大罐子留起来。第二遍汤煮完,把骨头上不多的那点肉带着筋头巴脑拿刀剔得干干净净,再煮第三遍。第三遍汤是清汤,拿来下面条,面片儿,虽然已经很淡很淡,还是能把人香得不行。第二遍汤拿来做豆腐,撒香菜末葱姜末,又是一顿饭。至于第一遍汤,那是留着做菜时往里加的,又当豆油又当高汤。剔下来的肉末也是留着烧菜用的,在那时候,都是好东西。
年晓米吃了一小碗黏豆包儿蘸白糖,冲冲手,跟大哥二哥坐一起剔蟹肉。蟹粉狮子头是老福家的家传菜,好吃得不得了。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做起来实在麻烦。不说别的,光是剔蟹肉就能把一家人累个好歹的。花好几百块钱买了螃蟹,然后你就剔吧,三四个人一起上阵,从早上剔到晚上,也不一定弄得完。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姨父年纪也大了,有点犯懒,不想再挨累。结果尝过了几家馆子的狮子头,唉声叹气地溜回家里,依然乖乖拿起小锤剪刀和牙签。这个菜,北方做得地道的馆子少不说,用料也不行。好一点的,给你用点冻蟹肉,不好的,就直接上蟹棒淀粉加香精,不明所以的食客还吃得高兴。福大爷吃了大半辈子没掺假的好货,冷不丁舌头受了这么个刺激,连带着心里也不舒坦,扬言以后再也不去外头吃饭,都做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年晓米手底下一面忙活着,一面跟二哥聊天。二嫂年三十儿才能过来,娘家不肯放人。一对双胞胎崽子正是麻烦的时候,四岁多的娃娃离不了人照看,雇保姆又不放心,两口子累得很。好在二嫂的爸妈平时能帮着照看孩子,不然日子指不定过成什么样呢。大哥的小鬼头今年刚上小学,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儿,三天两头都有老师来家里告状。孩子皮得很,打也不成骂也不成,愁死个人。
年晓米安安静静听着,心里很羡慕。他喜欢小孩子,觉得他们可爱。如果他能有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像自己妈妈那样认真细心地照料,看着小娃娃一天天长大,然后自己也一天天变老,再看着娃娃有自己的孩子,挺好的。出生,成长,繁衍,死亡。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这是生命完整的过程。年晓米有时会有点小小的伤感,觉得自己这种人大概是大自然开的一个玩笑。如果男人也能生孩子就好了,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被自己小小地雷了一个哆嗦。
“小米啊,你有对象了没?”二哥说着说着,话题就绕到了他身上。
年晓米回过神来,有点窘迫。他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每年一回来,几个哥哥姐姐嫂子姐夫就追着他问个不停,一听说没有,都上杆子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年晓米前些年还能推说自己年纪小不想这么快找,现在这借口越来越无力了。
大哥也很关切:“小米啊,你是不是还跟以前似的,见着姑娘抹不开脸跟人说话啊。我跟你说,这玩意儿没啥不好意思的,男人追女人就得脸皮够厚,使劲儿粘,烈女怕缠郎知道不……”
大嫂冲过来拧大哥的耳朵:“你就给你弟瞎领道儿吧你!”
大哥一面躲一面贫嘴:“家有河东狮,让我欢喜让我忧啊……”见大嫂转身去抄擀面杖,一溜烟儿端起灶台上捣了一半的山楂酱,跑大屋跟他爹作伴去了。
大嫂拿起锤子接着敲蟹壳:“小米啊,要是没啥机会认识姑娘,嫂子身边儿有几个挺好的,小护士,肛肠医院的待遇也不错,姑娘都不磕碜,你要有心,嫂子帮你约出来见见?”
年晓米嗯嗯啊啊地敷衍,那几个甜甜的炸豆包带进胃里的热乎气儿,渐渐冷下去了。
他越来越明白为啥像自己这样的人都不愿意出柜了。姨父全家人都对他特别好,是拿他当亲儿子亲弟弟疼着的。如果家里人知道他喜欢男人,还会对他这么好么。家里人知道了,离外人知道也就不远了,很可能连累亲人也受人白眼。
真是如此,他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里。
年晓米这头在厨房里纠结,根本不知道他妈妈和姨妈正在小屋里念叨他的事。姐妹俩从小彼此间就没什么秘密,他这点事儿,早让他妈妈一股脑儿地都跟自个儿的亲姐姐交代了。
米瑞梅手底下夹着核桃,悄声问妹妹:“小米咋样?有没有个相好的呢?”
米瑞兰一面剥松子一面摇头:“别说女的没有,连个男的都没有,愁死我了。”
姐妹俩齐齐叹气。
米瑞梅拢了拢耳边的头发:“这事儿也是,喜欢男人女人,自个儿不说谁知道啊。我瞅着这孩子看上去也挺正常的,唉。听说他们这样的,好像都有小团体,跟地下党似的。要是能找着组织,估计还有点希望。”
米瑞兰脸上蒙上了愁容:“我也知道,网上就有,什么同志交友,乱死了。他要是真从那上面找人,还不得被带坏了啊。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米瑞梅见状不好,赶紧话锋一转:“你快退休了,不考虑找个伴儿啊?小年也走了这么多年了……”
米瑞兰摩挲着手上样式老旧的金戒指:“曾经沧海难为水……”摇摇头,眼中掠过一抹哀伤。
米瑞梅握住妹妹的手,也陷入了沉默。
年晓米这时候进了来:“妈,时候不早了,我等下还得回单位打卡,过两天放假再过来。”
米瑞梅赶紧招呼:“吃了晌午饭再走吧,老福,给小米先炸个狮子头吃着!”
“不用了姨,不赶趟儿了,我回公司吃盒饭去就行。”
米瑞梅哪里肯这么就放人,厨房里兵荒马乱一阵,年晓米捂着塞得满满的背包落荒而逃,耳后传来姨妈气急败坏的唠叨:“这孩子!新出锅的豆包没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单位该干的活儿年前基本都忙完了,但是上班这种事,可丁可卯的,没有事做,也是要去的。部长很会做人,既然事情少,财务这边就私底下排排班,大家这几天轮着休假,不用在办公室干坐着,一天来打三遍卡就行,赶上轮休的人可以出去买个年货什么的。
年晓米正好就轮休。下午说好要给沈嘉文看帐的。姨妈家离单位有点远,他为省钱乘的是公汽,等打完卡,饭点儿早过了。年晓米摸摸毫无反应的肚子,苦笑了一下。年前疯狂加班,吃饭不应时,他管饥饿的生物钟似乎坏掉了,有饭吃时不知饥饱,没饭吃时没有食欲。单位的午饭照旧是七块钱一份的盒饭,他看着那一滩乱七八糟的饭菜,有点恶心。发了一小会儿呆,忽然又高兴起来。
年晓米是直接从后门乘电梯上去的,保安被嘱咐过,点个头就放他进去了。知味居四楼的走廊静悄悄,不知道人都哪里去了。推开沈嘉文办公室的门,一个人也没有。哦,不,有一个。
淇淇蜷成一个小球坐在沙发的角落啃手指,见到年晓米,扁扁嘴:“叔叔。”
年晓米愣了一下,小家伙模样很委屈,脸色也不好,连帽衫上的卡通熊猫没精打采地当啷在小脑瓜边上。小娃娃想站起来,结果一头从沙发上栽了下来。年晓米吓坏了,赶紧冲上去把孩子抱起来。拍拍膝盖:“疼不疼?”
小东西摇摇头。冬天穿得比较厚实,沙发前的地板上又有地毯。年晓米放下心,发现孩子脸色不大对,怎么这么苍白。“宝宝告诉叔叔,哪里不舒服么?”
宝宝扒着他的衣服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声音有气无力的:“饿……”
“没吃午饭么?”
“爸爸出门,让等一会儿。叔叔,一会儿,是多久啊?”
年晓米心疼了,这都快下午两点了。想也不想,从背包里翻出姨妈拿给他的点心来:“淇淇先吃这个垫垫肚子,你爸爸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枣糕被裹在两层干净帕子和两层热毛巾里,竟然还是温乎的。年晓米掰开一块来,浓郁的甜香立刻充满整个房间。
沈嘉文急匆匆地往办公室跑,儿子还在里头不定怎么着急呢。结果推开门的一瞬间,被一阵诱人的甜香熏得一愣:“什么东西?这么香!’
年晓米举着剩下的半块点心,笑道:“枣糕,要尝尝么。”
“好啊,谢谢。”沈嘉文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三两口就吞了个干净。拖这么久没吃上午饭,他也饿了。唇齿留香,他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手指。“还有没有?”
淇淇瞪大了眼睛:“那,是我的。”
沈嘉文难得看儿子这么气嘟嘟的,玩心大起:“嘿嘿,没了,谁让你吃得慢。”
淇淇咬着嘴唇,伸出小小的手去抓年晓米的衣袖:“叔叔,爸爸欺负人。爸爸坏人。”
年晓米抱起来亲了他一口,“还有别的,淇淇别急。”说着又从包里翻出一只花布口袋。里面有几只小小的袋子,白糖花生蘸,怪味胡豆,芝麻糖和花生糖。淇淇立刻都搂进怀里不撒手。沈嘉文蹲下来,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爸爸好饿,爸爸也没有吃午饭。”
淇淇扭头不理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不给爸爸吃。爸爸坏,爸爸不要我。”年晓米看着,小家伙眼睛里水光盈盈,马上就要掉眼泪,虽然有点一头雾水,还是赶紧帮着哄:“爸爸怎么会不要淇淇呢,爸爸最喜欢的就是淇淇了,是不是?”说着冲沈嘉文使眼色。
沈嘉文见状不好,赶紧使劲儿点头;“爸爸最喜欢的就是淇淇,爸爸不会不要淇淇。”
淇淇偷偷看了他一眼,沈嘉文赶紧呜呜假哭扮可怜。小家伙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伸出软软的小手:“我们拉钩。”沈嘉文赶紧把自己的小指头也伸出来。小小的手指艰难地勾住沈嘉文小指的指根,糯糯地念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沈嘉文眼睛一热。抱过儿子的小脑瓜,狠狠亲了一口。
淇淇嘟着嘴挣开:“口水……”
年晓米看着他们父子闹来闹去,鼻子有点发酸。他揉揉眼睛,把宝宝送到沈嘉文怀里,自动自觉地过去翻看账本。
沈嘉文打电话叫服务生送餐上来,又哄了一会儿儿子,咂咂嘴,发现枣糕的甜香还在口中挥之不去。他有点惊讶。淇淇好奇地挨个摆弄着小袋子,最后掏出一块芝麻糖,一点一点地啃了起来。见爸爸眼巴巴地瞅着,又从自己嘴里拿出来,递到沈嘉文跟前。沈嘉文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
芝麻糖越嚼越香,很甜,但不是那种齁得人难受的那种甜。口中枣糕的香气还在,混在一处,倒也舒服。沈嘉文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做点心的师傅,手艺很不一般。“这是哪家店的点心,味道真好。”
年晓米笑笑:“枣糕是我姨妈做的,花生糖什么的是姨父做的。”
沈嘉文惊讶道:“你家里人都是大厨么”
年晓米茫然道:“不是啊,都是制药厂的……”
“……”
年晓米惊讶地睁大眼睛:“真的很好吃?”
“是啊,赶上我店里的点心师傅了。”沈嘉文回味了一下:“枣糕里加了蜂蜜吧,还有红糖,大枣拿蜜腌过的吧,口感和普通的红枣不大一样……”
说起吃,年晓米一下子有了精神:“是啊,因为大枣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红枣嘛,是姨妈的同事从新疆老家寄过来的,好像是骏枣的一种,有鸡蛋那么大。单独吃的话实在太甜了,就拿来做点心了。对了,里面还掺了一点阿胶小蜜枣,我姨妈自己腌的。和面用的是玫瑰花打碎了泡的水。”
沈嘉文笑了:“你家又不开饭店,吃得这么讲究。”
年晓米认真道:“就是应该吃得讲究啊,吃难道不是人活着顶顶重要的大事么。”
沈嘉文往沙发上一靠,仰头看天花板,嘴角还挂着笑:“没错呢。的确是顶顶重要的大事啊。”
年晓米望着他修长的脖颈上那一枚形状漂亮的喉结,小腹下面竟然有点发热。他赶紧低头看账本。阿弥陀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要是这时候那个了就糗大了……
因为过了饭点,服务生端上来的是柠檬红茶和小吃。水晶虾皇饺,蜜汁叉烧包。年晓米本来不觉得饿,闻着暖暖的香味儿,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沈嘉文浑不在意:“吃吧,别客气。”两个大人一个娃娃围着茶几补餐。
沈嘉文是真饿了,一笼虾饺才四个,蜜汁叉烧六个,怎么看都不够吃,他叫住要出门的服务生:“再送一份糯米鸡上来”回头问年晓米:“你还想吃点什么?”
年晓米赶紧摇头:“不用了,应该够了。”
“我不够。”沈嘉文瞟了他一眼:“再加一份素肠粉好了。”
年晓米给他那一眼瞟得受不了。赶紧去夹了一个虾饺分散注意力:“今天的虾怎么这么大?”
沈嘉文疑惑地咬了一口:“难道不是每天都这么大么?”
“可是外卖那里的明明就是普通大小的虾仁啊。”
“哦,店里的和外卖那里用的虾不一样。”
年晓米黑线了。真是奸商。
淇淇下午犯困,吃了两个小包子就迷糊了,爬到沙发一角,把自己团成一个舒服的小球,迅速睡着了。
年晓米从衣架上取了衣服盖到宝宝身上。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外人做这件事有多么奇怪。他喜欢这小娃娃,一想到他没能被好好照顾就觉得心疼。沈嘉文沉默地望了一眼给儿子掖衣角的青年,接着吃他的午餐。
“你怎么把孩子一个人人留在这里,小孩子不经饿,老是这样,肠胃要出毛病的。”年晓米忍了又忍,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沈嘉文放下空了的盘碟,苦笑道:“临时有事,一忙起来就忘了。下次不会了。”想到午间的糟心事,明知跟一个外人讲不合适,还是忍不住冲年晓米倒垃圾。
无非就是大饭店里后厨常见的那点事。二厨跟大厨偷艺,把自己做的菜给客人端上去。结果味道差着十万八千里,客人怒不可遏,吵嚷着跟经理要说法。本来这种事,遇到别的客人,重做一份,最多打个折扣就了了。偏今天这位客人仗着身份骄横惯了,摆明了要找茬。经理应付不了,只得沈嘉文亲自上阵。好说歹说,连哄带吓,把客人摆平了。沈嘉文窝了火,就冲着后厨去了,那位二厨还一脸死不悔改。沈嘉文跟一个小卒子生不起这个气,交给杨经理,着急忙慌回来看儿子。
就这么个事儿。
年晓米笨拙地劝慰两句,也再说不出什么,乖乖回去看帐本。
沈嘉文翻看最近的餐位预定情况和日程,调整了几个重要客人的单间,又仔细翻阅几家入了股的餐饮机构发过来的文件,忙完都快五点了。天黑了,灯火慢慢亮起来。
他踱到年晓米身后的窗子前往下望。车位渐渐被填满,五光十色的灯火漫天璀璨,无声昭示着新区旺盛的生命力。沈嘉文从新区开始规划建设时就在这儿扎了根。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地方远不像它外表看上去那样光鲜。夜总会,洗浴中心,五星级宾馆,cbd(中心商务区)。有人一掷千金前拥后呼,更多的人则像蝼蚁一样四处奔忙。新区是全市自杀率最高的地方。z银行双子楼,p事务所的写字楼,x建筑公司的天台,年年都有人一跃而下,一了百了。
这么多的灯光,却没有一盏能给人以安心。
他晃了晃头,觉得自己情绪有点不对头。可能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
年晓米还在专注地盯着账本,写写划划,不时无意识地拿笔杆顶着下巴,一脸认真,连沈嘉文靠近了都没有发觉。
沈嘉文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心里使劲儿憋着。他想笑。
年晓米这个人和他认识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沈嘉文有铁哥们儿,有交情颇好的老同学,有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有需要打点和拉拢的关系人,也有平淡如水点头之交的普通熟人。年晓米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他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沈嘉文出于人情考虑拉进关系网的人。然而他又和这张网格格不入。像是一个孤立的点,只同位处中心的沈嘉文本人间拉着一条线。
年晓米是他接触过的所有人中最单纯的一个。很稀罕,很新奇。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因为没有过多的利益牵扯而简单,舒服,不必想太多。
能有这么个朋友的话,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沈嘉文不喜欢过年,因为他很烦走亲戚。大娘打电话催了好多次,热情得过分:“文文啊,赶紧和你爸过来吧啊,大娘把饺子都包好了,你大伯可想淇淇了……”
沈嘉文攥着电话嗯嗯啊啊,心里这叫一个膈应,文文也是你叫的?!
嘴上说是惦记淇淇,其实是惦记他,或者说,惦记他的钱。
到底还是在年三十儿的中午过去了。五十几平米的屋子里挤着十几口人,乌烟瘴气。沈父已经到了,看着儿子不甚热络的脸色,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趁着没人的时候,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沈嘉文耸耸肩,不说话。父子俩心知肚明的话,不必说。淇淇怯生生地从爸爸身后探出头来,立刻被一群亲戚围住了:啧啧,你瞅咱弟家这孩子,多招人稀罕。
淇淇年纪还小,跟大爷爷家的人都不亲。见到这架势,恨不得把自己缩到没有,一个劲儿往沈嘉文身后躲。沈嘉文摸摸他的小脑瓜:“去吧,找哥哥姐姐玩儿去。”
宝宝不情愿地蹒跚着小腿走开了。
沈嘉文立刻就被围住了。
几个堂哥堂嫂一上来就先表白一番自己日子如何不好过。大哥从电表厂下岗快一年了,到现在也没找着稳定的工作。大嫂单位是个小厂子,效益也不好。二哥二嫂跟着同学做灯具生意,只赔不赚。三哥也踅摸着下海呢,最近正在考察市场。
然后众人就感慨,说弟你能耐啊,怎么的现在也算是一号富豪了。沈嘉文不动声色,还行,赚点小钱,日子还过得去。
又说起离婚的事,沈嘉文低着头拂掉落在西裤上的瓜子皮,离了就离了,没什么的。
大嫂头一个就叫起来:那哪成啊。紧接着长叹一声:当初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个过日子的人。
沈嘉文一哂,暗道:当初把她夸成一朵花的人,难道另有其人。
二嫂马上就说:咱们小文这样的可不愁,我有个表妹,可水灵了,在市一二九中当英语老师呢,要么你们见见?我瞅挺般配的。
三嫂不阴不阳地笑道:得了吧,上回咱爸住院我见过,那姑娘光脚估计连一米五都不到,咱四弟一米八六的个头,成日里低着头瞅她,脖子都累完了。
二嫂立刻回击:这人好不好又不在个头。你前些日子给咱弟介绍的那个倒是高,嘉文也没看上啊。
三嫂看都不看二嫂一眼,急急追问沈嘉文:涵涵对你挺有意思的,你也见了她两回,怎么后来就断了联系了?
沈嘉文使劲儿想了一会儿,是有这么个人,高高的个子,腿长腰细,皮肤也白。只是年末时忙,相亲的事早给他忘到一边儿了。
三嫂喜道:那就是行了?正好,过年时上人家家里去拜个年啥的。
二嫂酸溜溜地接话:让她过来就成了,你大哥家的闺女,也算是咱家的亲戚。
沈嘉文有点好笑,怪不得,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在里面。
他看着两个嫂子你来我往地较劲,大嫂在中间不时和和稀泥,烦躁感又涌上来。
大娘这时候探头进来:“文文啊,过来,大娘跟你唠唠。”
沈嘉文不动弹,两手笼着,眼光冷淡。
大娘对一屋子儿子儿媳使了个眼色,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默不作声出去了。
老太太进来先给沈嘉文夹了几个核桃递过去:“尝尝,今年新下来的,可香了。”
沈嘉文把核桃仁儿握在手里:“大娘,有话您就直说吧。我脑瓜儿不好使,别再整出啥误会。”
“你说你从小到大,你大伯对你咋样。”
咋样呢。都是那么遥远的事了。他记得有一回大伯单位上司给了两个苹果,拳头那么大,那时候苹果是稀罕东西,大伯拿了一整个给沈嘉文,三个哥哥只能分着吃一个。还有一回他感冒发烧,大伯给他买过一碗两毛钱的冰糕。那时候的冰棍三分钱一根儿,大伯一个月工资才三十二块五。
沈嘉文松开手,咬了一口桃仁,生的,涩而苦,照奶奶当年炒的差老远了。
老太太瞄了沈嘉文一眼,接着说道:“你大伯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好,这不,开春时住一回院,切了小半个胃,人遭罪不说,钱也跟着遭罪。你也知道,你几个哥哥日子过得也不好,买卖不好干,没什么钱,可是我哪能看着老头子有病不给治……再说卖掉老屋的事,你爸爸也是知道的。”
沈嘉文心里一阵刺痛,手心里嘎巴嘎巴地脆响几声,被大娘敲核桃的声音盖了过去。
“你妈那边的人,早多少年就没了联系。要说家人,还是咱们是一家人不是?亲兄弟,也不是外人,能帮你就帮一把呗,对你而言,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帮?怎么帮?
他三哥当年进他店里不到一个月,账上就短了五万块。那几年钱有多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亲戚里道,沈嘉文不好说什么,把人劝回去了事。为此还和伯父家翻了一回脸,两年多都没上门。
“大娘,跟您说实话吧,我三哥他不是个做生意的料。”目光短浅,见了钱就想着分,偏偏还不肯吃苦,一上来就想着做大老板。真要这么容易,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穷人?
“家里为了给你大伯看病,加上公产房过户,早把底都掏空了。我们老两口又都退休了,可是这日子还得过不是。这人活着,谁都离不了谁,就是你帮着我我也帮着你,你说是不是,你爸爸当年高考,你当年上学,也都是我们供的你不是?文文啊,大娘知道你现在日子过好了,可是人不能忘本你说对不?”
“当年究竟是怎么个样子,咱心里都清楚,您不用老拿这话点我,没意思。大伯如果再住院,单据拿给我,我会尽力。但是他归根结底只是我伯父不是我亲爹。您当年自己说过的话可别忘了。”
老太太脸色变了变,强笑道:“一时的话赶话,你这孩子,跟自己家人记的什么仇呢……”
沈嘉文起身,把核桃仁丢回袋子里:“奶奶的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外屋响起孩子尖锐的哭声,沈嘉文循声出去,二哥家的女儿被泼了一身热汤,站在方厅当间儿嚎啕着,淇淇躲在角落里,一脸不安。二嫂跑过去怒道:“这是哪个做的!”小姑娘只知道哭,说不出话,最年长的哥哥四下张望,一指淇淇:“他!”
淇淇惊讶地瞪大眼睛。
二嫂立时就不乐意了,回头见沈嘉文面色不豫,强笑道:“淇淇太小不懂事,四弟你倒是看着点他……”
沈嘉文把淇淇领到自己身边。宝宝往他怀里钻,一脸委屈。沈嘉文拍拍他的背,抱起来悠了悠。
二嫂的女儿哭了一阵,又和哥哥弟弟闹作一团。几个大孩子冲到阳台去放小鞭炮和烟花。沈嘉文伸出修长的一对食指,牢牢堵住儿子的耳朵。淇淇还是被烟花和声音吸引,挣扎着往阳台跑,被沈嘉文一把捞回来,夹在胳膊底下,往大屋去了。
沈父正坐在大哥床头,低低说着什么。见儿子带着孙子进来,眼神扑朔:“过来,给你大伯瞧瞧。”
沈嘉文把淇淇抱到床前。大伯伸出枯瘦的手摸摸淇淇的小脑袋,慈爱地笑了:“跟文文小时候长得挺像的。”淇淇有点怯,想往后躲。大伯苦笑一下:“成了这个样子,都招小孩子讨厌了。”
沈嘉文心里一酸,温声安慰:“没有的事,淇淇太小,怕生,又不记人,跟您熟了慢慢就好了。”大伯点点头,回身从床头柜抽出一张四个老头,塞到淇淇的小兜里:“留着,大爷爷给你买糖吃的,不用给爸爸。”
淇淇伸出小手,两头抻着那张钱,好奇地上下看着。沈嘉文把它折好塞回淇淇的小兜里,顺便把扣子也系上:“好好留着,来,谢谢大爷爷。”
淇淇抬头,奶声奶气地:“谢谢大爷爷。”
大伯立刻笑起来:“好好,真是乖孩子……”紧接着又叹道:“老屋的事,是大伯对不住你……”
沈父截断道:“不用跟他说,妈在天有灵,也断不会说你的不是。”
沈嘉文摇摇头:“没事的,大伯不必放在心上。以后要是有用着我的,只管开口就是了。”奶奶留给他的老屋,是大娘直接找沈父商量卖掉的。父亲做了儿子的主,原也没什么不对的。
大伯跟着也长长叹息一声,良久,轻声道:“你大娘她……唉,她一辈子就是那个样。陪我吃了这些年的苦,我不好说她什么。你对大伯的好,大伯都记得,大伯没白疼你。往后你大娘和哥嫂再说什么,你不愿理会,不理会就是了。还有一桩事,就是甭管你有多少钱,千万别借给小三儿,有去无回。那孩子,唉……老二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老人眼光哀凉,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嘉文握住大伯布满老茧和皱褶的手,手心里传来的凉意让他有些难受。“别想这么多了,您得好好养病才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后慢慢大家都能过得好,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大伯轻轻一点头:“去吧,吃点零嘴儿,你爸陪着我就行了。”
沈嘉文点点头。老爷子又摸了摸淇淇的小脑瓜,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
晚饭很丰盛,大鱼大肉。可是淇淇年纪太小,很多东西吃不得,只能吃了两个饺子,坐在沈嘉文怀里干瞪眼。三哥在一旁吞云吐雾,大嫂有点不高兴:“三弟,那烟就别抽了,孩子都小,别让你呛着。”
老三嘻嘻哈哈笑道:“过年么,一年就一回,破个例,啊。”
沈嘉文把淇淇抱下桌。淇淇咳嗽了几声,沈嘉文心疼地抱起他,倒了杯白水给他顺气。沈父也下桌了,抱起淇淇颠了颠:“怎么好像也没怎么长胖。”
沈嘉文话在嘴边转了又转,变成:“秋天病了一场,身体一直没调养好。”
沈父瞪了他一眼:“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末了又面现忧色:“这可怎么办,孩子没人照顾……”
沈嘉文掏出皮夹,抽出一沓大钞:“爸,大伯家孩子的压岁钱就说是你给的吧。我带淇淇先回去了。”
沈父数出六百元,余下的又塞回给沈嘉文:“够了,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吧,别钱一多就不拿钱当钱。”
沈嘉文一点头:“等退休上我那住去吧,我在山水华庭买了一套小别墅,那边背山临水,环境很好。不愿意的话,蓝湾春都我也看中了一套,跟老赵打了招呼,有时间你过去瞧瞧吧,看看合不合心意,总住职工家属楼也不行,那房子都多少年了……”
沈父不耐烦地一摆手:“你别管,我还没退休呢。”
“随您吧,您要不去看那我就自己定了。”言罢给淇淇穿戴好,在漫天鞭炮声里抱起儿子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不到五点便夜幕四合。年三十儿,街上一片寂寞的喜庆。流光满眼,鞭炮声噼里啪啦几乎一刻不歇,像喘不过气来似的。与其相对的是马路上的空旷,几乎没有人,车也很少。撒了融雪剂的路面白日里泥泞得不行,这时候却全部冻成了坑洼的黑冰。沈嘉文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往家的方向缓慢行进。以往常走的路面最近恰好施工到一半,大半条街挖成了没人管的壕沟,无奈又要从新城区绕路。车子路过知味居,他看了一眼,客流似乎不必平日少多少。这些年南方开始流行天价年夜饭,一顿十几万到几十万不等。沈嘉文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想起鲍师傅不高兴的模样,他有点愧疚。好几年春节都拦着不让人回家,确实是有点不近人情,但也只能靠奖金来弥补了。鲍师傅扬言明年春节说什么也要休假,沈嘉文昧着心打太极,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嘛。
淇淇在副驾上有点打蔫儿,身子瑟缩起来。沈嘉文见状把空调又开大了一点。
依然是恼人的信号灯。交通岗上空荡荡的,广场样宽阔十字路口上就一台孤零零的捷豹默默停在车线后头。
沈嘉文百无聊赖,注意到斑马线上有个人急匆匆地往这边跑,身影有点熟悉。他正仔细想着这人是谁,只见那人在马路中间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半天也没爬起来。
沈嘉文一面想着一面等了一会儿,突然起身冲下车去。
年晓米侧身半躺在冰面上,抱着大腿,痛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内心万头羊驼轰隆隆地狂奔而来。尼玛崴脚了!什么破路面!什么鬼加班!加班你弟的加班!年三十儿啊!还有比这更苦逼的事么!人品呢!人品都用光了么!不行得赶紧爬起来,这连个活人都没有的马路当间儿的,来个车轧我一下都没人能替我伸冤!
他挣扎着坐起来,右半个屁股登时剧痛。崴的又是左脚。这是要我爬回去么!年晓米内心疯狂飙泪!出门没看黄历啊今天!得罪了哪路神仙啊这是!
正想咬牙起身,眼前忽然一暗。
沈嘉文拉着年晓米胳膊把他拽起来,年晓米惨叫一声歪倒下去,被对方拦腰扶住。
天旋地转。这是怎么回事啊!穿越了?!
沈嘉文微微一笑:“崴个脚叫成这样。”
年晓米还没回神:“哦,哦……”
沈嘉文看着那灰头土脸的一片茫然,显然是摔傻了,于是叹了口气:“算了,我背你吧。”
年晓米傻傻地单脚站着。
沈嘉文脾气向来很急,毫不客气地催促:“马上绿灯了,快点儿吧!”
年晓米痛得站不住,盯着那低伏的身子犹豫两秒钟,默默趴上去,搂住对方的脖子。
沈嘉文抄起他的膝弯,感觉一团冰冷伏在自己的背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年晓米趴在他温暖宽阔的背上,大脑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转。否极泰来什么的,果然是没错的,老祖宗的智慧啊。
他有点脸红。透过歪歪斜斜的眼镜去看沈嘉文热气腾腾的脖颈,上面似乎有白汽往外冒。裸露的肌肤离他大概只有不到0。5厘米,嘟嘟嘴就可以吻上去。
可是他不敢。
这样就挺好的,他默默劝说自己。胸前的温暖渐渐传向全身,连带这双腿间的那一处也跟着热起来。节操何在啊!年晓米泪流,只能拿指甲抠紧自己的手腕,心咚咚咚跳得厉害。
沈嘉文打开车门把他丢到后座上,绕到前面去发动车子:“回家?”
年晓米缓过神来,连疼带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不是……去……我姨妈家。”说着报了一个地址,路有些远。手机响起来,他哆嗦着按下接听,那面是妈妈还是姨妈焦急的声音:“小米啊,怎么还没回家啊?有没有车?让你哥去接你吧。”
“不……用,我在朋友的车上。”年晓米痛得直抽气,浑身酸疼,左脚踝像是断掉一样,动都不敢动。
那边听他声音不对,慌忙问道:“小米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就崴脚了……对,不要紧,我很快回去……没事没事,放心吧,真的没事,很快就到家了,你们先吃吧别等我了……”
沈嘉文扭头看了他一眼:“要不要去医院?刚好也顺路……”
“不用了……”
“你可想好了,大过年的,外一晚上痛得严重了都不好出门找大夫。”
年晓米默然。
沈嘉文把车开到市九院,没有x光,值班大夫简单看了一下,建议回去先喷点云南白药试试,如果不行等明天白天再去检查。
大年三十儿,医院里也冷清的很,走廊里的跟外头差不多一个温度,看样子连暖气都没有,处置室的大门锁着,值班大夫又一副不拿病人当回事的样子。沈嘉文拿了药,见年晓米一副残障人士的状态,犹豫了一下:“要么去我那儿上了药再回去?很近。”
年晓米张张嘴,还没等说什么,已经被沈嘉文再次背了起来。
淇淇蜷在副驾上已经睡着了。沈嘉文看了一眼咬牙不吭声的年晓米,心里似乎不那么空荡了。
过年就应该是热闹的,和亲朋好友一起吃喝玩乐。只有父子两个人的年,终究是太寂寞了。
年晓米头一次进沈嘉文的家,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怎么看也有九十多平米,在当时来说是大房子了。装修得也很上档次。实木地板,半开放式厨房,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简约而华丽。他大半个身子都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好奇地四处看着,屁股似乎没有那么痛了。
沈嘉文安顿好淇淇,过来帮他上药。年晓米慌忙拦着他:“我自己来好了……”牵到痛处,低低嗯了一声。
沈嘉文一脸看戏状,一副你自己上啊我看你怎么上的表情。
年晓米瞬间就蔫了。
废了半天劲才终于脱掉了鞋袜,年晓米脸上微微发烫。他本来肤色偏白,双脚常年不见阳光,灯下一映,冰凉白皙得好似瓷器。沈嘉文随意笑道:“挺干净的么。”年晓米下意识脱口而出:“我天天都洗脚。”话一出口就后悔起来,暗骂自己傻帽。沈嘉文不以为意,拇指四下按压,寻找伤处。
脚心被温暖地手掌贴着,脚踝被有力的手指四处摸索,年晓米不知怎的立刻就不行了。他难堪地屈起双腿紧紧夹着。平时也没这么那个啊,自己这是怎么了?阳亢么……年晓米乱七八糟地想着,目光落在沈嘉文头顶。男人认真地跪在他脚边,头顶薄薄一层微卷的发浓密厚实。冰凉的药水落在皮肤上时,年晓米打了个寒噤,尴尬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涩的温暖。
沈嘉文把他的小腿往外扯了扯:“你并这么紧做什么。”抬头看年晓米两颊发红,愣了一下,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干嘛?一副被逼奸的表情……”
年晓米轰地一下,血全涌到脸上,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不要那么说话……”
沈嘉文一愕,笑起来:“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不是大姑娘扮的吧。”男人之间说说荤话很正常,他和几个哥们儿在一起时,比这没下限多得多。想起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有点怕羞,玩心更甚:“来,快把裤子也脱了让我瞅瞅……”
年晓米差一点从沙发上蹦起来,面红耳赤地攥紧腰带,浑身都在发抖:“你你你你不要开玩笑了……”
沈嘉文头一次遇到这种人,真是彻底败给他了,无奈道:“我是说上药!你屁股不疼么!……”
年晓米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还在哆嗦:“你你你你把药给我我自己上上就就行了……”
沈嘉文一脸鄙视:“都大老爷们儿我说你行不行啊你,澡堂子里哪儿没见过。别罗里吧嗦的,你家里不是还等你过年呢么。
年晓米慢慢转过身,跪在沙发上,把外裤,棉裤,线裤,内裤一层层褪到大腿根,内心马教主疯狂咆哮:不是这样的!他要的绝对不是这样!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啊!一定是哪里不对!地缝在哪里!好想钻进去啊啊啊!!!
沈嘉文把红花油在手心里搓开,抬头看到面前那两瓣白嫩挺翘,愣了一下,身上竟然有点发热。“操。”他低低地骂了一声,双手覆了上去,对着那片碍眼的青肿揉了起来。手感真好。
年晓米给他揉得浑身发软,直打哆嗦。沈嘉文回过神来,好笑道:“你抖的什么啊!”手底下却不含糊,又加了几分力气,心里可惜,这么好看的屁股,长在个男人身上,真是白瞎了。上完药还不过瘾,在没伤的那一面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
年晓米一声惨叫,沈嘉文忍不住低低笑出来,这人怎么这么好玩儿。
年晓米红着眼睛看着他,有点生气。沈嘉文笑够了停下来,见对方脸色不对,忙敛了笑意:“抱歉,和朋友这么闹惯了。”
年晓米默默系好腰带。男人有的时候想法特别单纯,开起玩笑来过火一点也很正常。他早就知道的。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
沈嘉文也有点尴尬。年晓米毕竟不是他那么多年的兄弟,天性又有点害羞,这么闹是有点过了。调整了一下情绪,他诚恳地抬头:“抱歉,闹过头了,别往心里去。我送你回去吧。”
年晓米点点头:“谢谢你。过年就你和淇淇两个人?”
“没,刚从亲戚家出来。”
年晓米还有点不放心:“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不好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的。”
沈嘉文想想,有点为难。
年晓米笑了笑:“没事的,我一个人回去可以的,脚也不那么疼了。我去看一眼淇淇。”
淇淇在小床上躺着,年晓米摸了摸他的小脸,突然慌张起来:“怎么这么热!”
沈嘉文伸手一探,脸色也变了。他记得淇淇出院时米主任特意叮嘱过,术后半年内要千万小心,不能感冒,尤其不能发烧。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淇淇抱起来套衣服。小家伙烧得迷迷糊糊的:“困,要睡觉……”
沈嘉文心里头一抽一抽地疼:“可千万别睡,淇淇乖,哪里难受跟爸爸说……”
小家伙费力地睁开眼看了爸爸一眼,又闭上了:“头很困……”
年晓米见他瞬间白下去的面色,反倒镇定起来:“去附院吧,那边条件好,年节时值班大夫也多。我给我妈打个电话,你先别慌。”
沈嘉文点点头,把孩子往年晓米怀里一塞:“我去发动车子……”
年晓米找出小保温水壶给宝宝灌了一壶温水带着,忍着脚痛抱着淇淇出门。上了车立刻给姨妈家挂电话。
米瑞兰仔细问了状况,沉吟了一下:“大晚上的值班大夫也做不了什么,要么这样吧,你把孩子带回来,我找楼下张大夫给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年晓米的姨妈家在中医药大学的家属区,老式的住宅区,院子里没有停车的地方,噼里啪啦地鞭炮声一阵连着一阵,沈嘉文来回兜了好几圈才找到个小角落停车,急匆匆的,也顾不得是不是车子要被炮仗崩坏漆。年晓米领着他,抱着娃娃往姨妈家跑。家里房门半掩着,听见走廊有动静,一家子差不多都出来迎人,姨妈心疼地数落着:“大冷天的,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要冻坏了呦!”
米瑞兰把两人迎进屋子里,解开衣服给淇淇检查身体,在软软的小肚子上按了很久,神色放松下来:“没什么大事,我觉得可能是着凉了。这时候也打不了点滴。这样吧,姐,能不能下楼找张大夫开点药?”
米瑞梅爽利道:“没问题,你们跟我来。”
沈嘉文见了张大夫,心就定下一大半。这世上别的他不敢说,但是他知道至少有两样东西是越老越好的,其一是酒,其二就是大夫。
老爷子发眉皆如白雪,一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大过年被找上门看诊也没有丝毫地不耐烦。米瑞梅照例客套着:“哎呦老爷子,真是过意不去,这大过年的还来麻烦您……”
张大夫一挥手,中气十足:“没事儿,本分的事,你们到这屋来吧。”
原来这张大夫退休前是省中医院有名的教授,厉害到什么程度呢,年年拿国务院特殊津贴的。沈嘉文很惊异,没想到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居民区住着这样的高人。年晓米小声解释着:“张爷爷现在还上班呢,被医院返聘的,没班的时候就在家给人看病抓药,人好医术也好,你放心。”
所谓的这屋,是同一层上的另外一户,老大夫平时给人看诊的屋子。让沈嘉文抱稳淇淇,老先生便认真摸起脉来,又让娃娃张嘴看看舌苔,然后提笔开始写药方。
沈嘉文忍不住追问:“大夫……”
老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露出有点惊讶的神色,又望了一眼淇淇,伸手仔细摸了摸他的头骨,露出有些欣慰的笑容来。
三个大人不明所以。沈嘉文急道:“我儿子……”
“哦,没什么大事,外感风寒,内积食火,加上本来有些体虚,开过刀吧?”
“嗯,九月份的时候……”
老大夫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小孩子呢,就跟小树苗似的,生命力最旺盛却也最脆弱。这孩子底子本来应该挺好,你怎么能给养成这样……”
沈嘉文尴尬地听训,老先生还在喋喋不休:“三餐一定要定时听到没有,那肉啊鱼啊不是吃得越多越好,得吃水果蔬菜,吃暖和的好消化的东西知道不……我给你开点药回去煎,今晚退了烧,明天要是不烧了就没什么事了,这两天吃点清淡的东西,发物就别吃了,过几天看没什么事儿了,弄点蛋壳跟山药炒炒给他泡水吃,多吃点山楂没关系……”
沈嘉文一一点头称是,老先生写好方子,喊儿子过来给他们上另外一个房间抓药。回头看见年晓米,脸色立时又严肃起来:“小米你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
年晓米摸摸头,不安地笑了笑。老爷子一脸的苦口婆心:“爷爷说了你多少次,就你那个小身板,平时一定要注意休息,要懂养生知不知道,不然不用等六十岁,三十岁你就要开始遭罪……”
年晓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忙么……”
“唉……”老先生一声长叹:“年轻人啊,都不听话啊……”
沈嘉文见状赶紧岔话:“您刚才摸淇淇的脑袋,是怎么……”
“哦,那个,你儿子骨头长得好,是个福相。你爷俩都是富贵相,挺难得的……”
上楼的时候沈嘉文悄悄问年晓米:“那个老大夫还会看相?”
年晓米一笑:“中医么,大概讲究这个。”
沈嘉?</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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