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其他词可以描述。
年晓米说着说着,感觉自己有点多话,慢慢住了嘴,不好意思地望向沈嘉文,却见那个男人嘴角微微翘着,眼神落在桌面某个点上,暖暖的,似乎陷入了某种愉快的回忆。
年晓米听到自己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低下头,心慌。握着竹筷的手有点发抖。服务员端了一碟水晶皮冻上来,年晓米夹了几次,滑溜溜的冻子都从竹筷上掉回盘子里。沈嘉文给淇淇挟了一块放进小碟里,回头见年晓米满脸通红地和那块皮冻较劲,不知怎么就觉得特别好笑,于是不动声色看着他。年晓米余光瞥见沈嘉文看戏的表情,越发紧张,筷子上的软而富有弹性的水晶冻子跳出去,在桌面上翻了几翻,噗地落到地上。
年晓米不知所措地望着服务员把东西收拾起来,忽然碟子里落进一块沾好酱汁的冻子。沈嘉文把公筷规规矩矩放好,笑眯眯地说:“夹冻子不能太用力。来,尝尝看,我从老昌饺子新挖来的师傅,做冷盘很拿手。”
于是年晓米笨拙地端着小碟把皮冻扒拉进嘴里,真的很好吃,香醋和蒜泥混着一点芝麻油,冻子在舌尖上很快化掉,留下满嘴的酸而凉的香。
味蕾受到刺激,年晓米很快清醒过来。心里不再那么乱套了,伸手又夹了一块。
菜一道道上,清蒸扇贝,蒜汁烧鹿唇,红烧鲍鱼扣辽参……年晓米舌头受到刺激,感觉自己慢慢分成了两个。
吃货年晓米幸福地往嘴里塞东西……这辈子估计也就只能吃这一次鹿唇吧,要抓紧……啊,鲍鱼和辽参可是大补啊,正好秋冬进补……这个贝好鲜好好吃……
会计年晓米默默地算着这顿饭的成本,开头的那壶茶应该是普洱,普洱这几年涨价涨得厉害……皮冻成本不高,可是做起来很费时,人工费应该很可观把……扇贝好像没有特别贵,但是在这种店里卖的话……鹿唇是很稀罕的东西,怎么估价啊……鲍鱼和辽参也好贵……这顿饭如果明码标价的话不知道我一个月工资够还是不够……天啊可千万别说要我自己付账……
沈嘉文喝了两口竹笋灵芝煲羊肚菌,身上有些冒汗。有心让服务员开空调,但看到儿子似乎是刚刚好的样子,就算了。于是双手交叉,抓起羊毛背心的下摆利落地一掀,服务生走上来接过。他随手扯开了白衬衫最上面的几粒扣子,挽了袖子,给淇淇舀了一盅雪梨百合甜汤,完全没注意到对面年晓米瞬间呆滞的神色。
之后的饭年晓米不知道是怎么吃完的。沈嘉文要送他回去,他支支吾吾地说不用。稀里糊涂地到家,也不开灯,一头倒在床上,满脑子依然是沈嘉文掀掉衣服扯松衣领的样子。他记得自己看到了那个男人的锁骨,平整有力,棱角分明。年晓米觉得自己身上又热又冷,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得发抖。他钻进被子里,饱食感很快袭来,坠入混沌的梦境。
梦里有人紧紧抱着他,沉沉地压在他身上,身体被挤压,热得难受,脖颈上却落下凉丝丝的吻。年晓米又舒服又难过,心里的某个地方好像有什么要钻出来,疼痛,恐惧,却也夹着一点酸胀的满足。呼吸渐渐困难起来,年晓米呜咽一声,艰难地挣扎,换来的是更强烈的碾压和冲撞……最后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冲出去,他身上一轻,那个人手臂撑起离开他的身体,他茫然地抬眼……
沈嘉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年晓米一连好几天工作都不顺,好几笔分录记错,被部长骂得一脸血。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处在失重的状态;轻飘飘的,不着地。沈嘉文的影子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
晚上根本睡不好,那天的梦境一再在脑海里反复。每当年晓米想起自己那日清晨趴在床上,身下一滩湿漉漉的样子就羞得恨不得一头撞死。他活了二十几年,春梦从来都是光怪陆离又模糊不清的男人影子,这是头一遭梦到一个面孔清晰的人,最糟的是这人还是自己认识的。
睡不着觉的晚上人总是容易想起很多。年晓米想起他高中时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别人不同的事。那是他的物理老师,一个四十多岁,好脾气,爱唠叨的男人。年晓米不是那种聪明的小孩,至少在数理化上不是。说白了,他有点笨。物理什么的,对他而言就尤其艰难。但他想学医科,所以硬撑着不肯转文,花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功夫啃书本。一样是教理科的,数学老师就很凶,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色,化学老师则视他如空气,从不肯让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但是那个物理老师一直对他很好,因为年晓米的确很努力。他手把手教他画受力分析,画电路图,喜欢在练习课上凑到年晓米身后看他做题。那是他高中班上唯一一个真心关怀他的老师。年晓米懵懵懂懂的,喜欢跟在那个老男人身后转悠,看到他,就会觉得自己有精神。
直到有一天,当他感觉到背后老师靠近的热气和淡淡的汗味儿时,下面苏醒了。
开始他只是奇怪,后来当类似的事一再发生时,他开始不安了。他的朋友们嬉笑着聊起女生的身材,甚至私底下传看大尺度的杂志时,年晓米有的只是惊慌。他慢慢开始明白只有自己是不同的。但是严格意义上讲,这份不同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他对物理老师似有若无的好感伴着高中生涯的结束而渐渐在时光中淡去。到了大学,年晓米有点内向,爱宅着,学学习,看看书,偶尔和饭友们出去打牙祭。一群单身青年嘻嘻哈哈地玩闹,也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他倒真是没觉出自己和他人有哪些不同。喜欢啊,爱啊,甚至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仿佛都是很遥远的事。
年晓米在黑暗里瞪着根本看不到的天花板,想自己究竟对沈嘉文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和当年的老师带给他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在他面前,自己会不安,甚至手足无措。想起他温柔的神情,会让自己觉得温暖又难过。而自己总是忍不住幻想和他在一起的样子,明知是虚幻的,仍然让人感到喜悦和满足。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把半边脸埋进枕头里,有什么用呢,他和这个人的人生,几乎没有交集。
也许他可以辞职去知味居做会计。年晓米翻了个身,望向一片朦胧的窗子。但是人家并没有招工啊。而且看沈嘉文的样子,年晓米总觉得他大概不是个好相与的老板。说不定被剥削得比在公司还厉害呢……年晓米悄悄打了个哆嗦,他还要攒钱给妈妈换套大房子呢,这老房子已经住了二十多年了,供热管线一直没有改造,到了冬天没有暖气的时候,简直可以冻死人。他年轻,又是男的,火力旺,不怕。但是妈妈已经过五十岁了,这个年纪再不好好保养的话,身体会很快垮下去。年晓米抽了一下鼻子,嗓子里有点哽。他无法想象母亲离开后的样子,如果可以,他希望妈妈能够永远年轻健康。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沈嘉文的生意比夏天红火了很多。秋冬本来就是吃的季节,况且北方人不少有苦夏的毛病,暑天里吃不下东西,食欲都留给了秋冬。市里大力发展旅游业,雪景和冰景吸引了不少好奇的南方游客。非年非节跑出来玩的,都是些有钱有闲的人,沈嘉文在旅游部门有熟人,把广告做到了旅行社和主要景点,美其名曰:弘扬东北饮食文化。领导们哈哈,沈嘉文呵呵。彼此心照不宣。
不过比起顺利得几乎不用他怎么操心的事业,儿子这面就简直要让沈嘉文仰天长叹了。
淇淇出院之后,沈嘉文一直想尽办法讨儿子的欢心。幼儿园的伙食他不放心,饭菜都是从店里做,没时间时托付给助理小何,有时间的话自己亲自送过去。开始几次,淇淇是高兴的,一见他过来,眼睛会亮起来。沈嘉文看着小小的儿子握着白瓷的小勺,一口一口吃得香甜,自己心里软得跟什么似的。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天,老师一个电话把沈嘉文叫过去,说淇淇把小朋友打了。
沈嘉文急匆匆赶过去一看,宝宝又恢复到了从前那种面瘫的神情,不笑,不说话。对方看来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在,守着个满手满脸血哇哇大哭的小胖墩儿乱作一团。
当爸爸的和一个老头子的在凶神恶煞地跟院长吼,数落老师不看好孩子。这也就罢了,做妈妈的那个一面搂着哇哇大哭的宝贝儿子一面用尖细的手指指着淇淇激动地说着什么。淇淇呢,安安静静站在一个年轻老师的身边,不声不响地玩手指。
沈嘉文皱眉,不就是小孩子打架,至于么,你们家的这个是宝贝,我的这个也是宝贝!自家儿子是什么性子做爹的最清楚不过,怎么就会莫名把别的小朋友给打了。沈嘉文一个箭步跨过去,把宝贝儿子搂在怀里:“宝宝不怕,爸爸在。”
淇淇望了他一会儿,忽然把小脸埋进沈嘉文怀里。对方家长看沈嘉文过来了,劈头盖脸地就数落过来:“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你那儿子一点教养都没有……”
沈嘉文看都不看对方一眼,把淇淇从怀里扒出来,望着儿子的大眼睛,柔声说:“宝宝乖,能不能告诉爸爸,为什么跟小朋友打架啊?”
淇淇沉默好久才出声:“他,抢吃的。说爸爸坏话。”
那边的一个老太太阴阳怪气地叫起来:“小小年纪净说谎!明明是你先骂我孙子,周围的小朋友也都看见是你先动的手!”
沈嘉文理都不理,把耳朵凑到儿子嘴边:“告诉爸爸,你都说他啥了?”
淇淇委屈地扁扁嘴,声音糯糯的:“你胖,变小猪……”
“还有呢?”
等了好一会儿,淇淇才犹犹豫豫地开口:“他说我,没有妈妈,是野孩子,爸爸大王八,戴着绿帽子。”说着一歪头,很艰难地思考:“爸爸没有绿帽子啊……”
这个就太恶毒了。沈嘉文心中冷笑,锐利的眼神扫了一眼在场的大人,把几个老师看得都心中一紧。
对面一个老头子还算识趣:“小孩子打架么,这样吧,让你家孩子给我们道个歉……”
“还要送医院做检查,要是真有个好歹,咱可没完……”
沈嘉文一把将淇淇抱起来,走到园长跟前:“退园手续,现在能办么?”
园长傻了:“沈先生,您这是做什么,不就是小孩子打个架么,你们双方好好协商一下……”
“没什么好协商的,你们园里管理太混乱,我不放心儿子在这边。”
那边家长以为沈嘉文要跑路,赶紧上前阻拦:“我说你挺大个人,讲不讲理!我们孩子伤成这样,你这就走了……”
“小孩子打架么,打不过是因为你们家那个太孬。”
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那边的爸爸和妈妈破口大骂,男人脸红脖子粗地冲上来,要揍他,一拳挥出,沈嘉文抱着儿子一侧身,利落地闪到一边,那边男人已经被老师们和园长拉住了。
沈嘉文拨了个电话,老神在在地抱着儿子往那一站,完全无视那一面的一团混乱。
十分钟不到,一个高大结实的西装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沈总……”
“啊,你来了,小孩子打架,你看看怎么协商吧,要我们道歉是不可能的。不过虽然是他们家没教育好孩子,但毕竟孩子伤到了,医药费我还是可以考虑出一点的。行了我走了,剩下的交给你。”说罢潇洒转身,带起长风衣的下摆。顺手摘下走廊里一排衣钩上淇淇的外套和帽子,抱着儿子扬长而去。
隔天淇淇就被送进了开发区最好的私人幼儿园,谁知道小家伙并不高兴,一连好几天也没对沈嘉文露出一个笑来。连哄带劝才问出来,原来淇淇舍不得原来的那些小朋友。当爹的拍小马驹的屁股拍在了马腿上,沈嘉文嘴角微抽,默默无语。
好在小孩子的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淇淇在新幼儿园呆了小半个月,慢慢也就忘掉了那些不高兴的事。
所谓生活,归根到底就是一样接一样的事儿。恢复冒牌单身贵族的沈嘉文,开始被张罗着相亲了。
大抵女人都有做媒婆的潜质,沈嘉文那些好兄弟的女人们,一个个的都开始给他当介绍人。有些可以推,有一些,比如李秋生的妈妈芳姨介绍的,就没法子推了。老太太也是神通广大,一个不行还有另一个,最集中的时候一星期不到沈嘉文就喝了四次咖啡一次下午茶,跟明星赶通告似的。也不晓得是哪里来得这么多姑娘。
不过老太太也是个精乖的,对外只夸沈嘉文人品如何好,有学历,有相貌,至于经济条件,哦,反正你跟着他,不会吃苦就是了。
大都是还没成过家的姑娘,矜持的多,活泼的少,但也是各种各样。沈嘉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对方也在悄悄观察他。都说心灵美才是真的美,那得是认识得久了。遇到像相亲这种凭第一印象定生死的事,沈嘉文还是挺庆幸的,毕竟爹妈给了自己一副好皮相不是。
其实对于婚姻,他已经不抱太多期待了。跟黄丽丽折腾了这几年,他心累得很。但是淇淇需要一个妈妈。毕竟母性缺失对孩子心理成长不利。没有爱情有亲情,这样也就够了。
沈嘉文喝了一口咖啡,有点不耐烦。对面这个姑娘正在一脸严肃地跟他讲西方文学:“《玫瑰的名字》特别好看,不过我觉得仅仅认为书的主题是中世纪的禁欲太片面了,艾柯提供了关于中世纪修道院的现代想象,氛围是丰富至极的……”
沈嘉文忍着打呵欠的冲动做忧郁沉思聆听状。不知又过了多久,手机响起来,他顺势起身:“失陪一下。”片刻后回来,笑得优雅体贴:“真是抱歉,临时有事,今天认识你很高兴,我们改日再聊。”言罢招呼服务生付账,再把恋恋不舍的英国文学女硕士送上出租车,然后头也不回钻进自己的车
抬手看表,已经九点多了,心里骂一句我x,街上基本没有多少车了,捷豹沿着宽阔的复兴路一路往知味居奔去。淇淇一定等着急了。
车开到十字路口,红灯。沈嘉文懊恼地往后一靠,这个交通岗红灯特别长,连转弯都算上,没有五分钟休想过去。
新兴的繁华城区,即使是夜晚,也不乏璀璨明亮,宽敞的马路上,满街的灯火灿灿地燃着,映得天空都变了颜色。沈嘉文摇下车窗,冰冷的空气凛冽地灌进来。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望着,忽然,一个路边蹦蹦跳跳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年晓米狠狠打了一个喷嚏,一溜儿鼻涕滑稽地挂了出来,他不情愿地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去翻找背包里的纸巾。街上没有多少车,有也都是私家的。今天特别冷,出租不好打。年晓米丝丝哈哈地又蹦跶了几下,沮丧地考虑要不要走回家,估计得一个多小时吧,泪流,穷人加班到公交收车真是伤不起。
忽然听到好像有谁在叫他的名字,年晓米疑惑地张望了一下,没有人啊。就顶着风接着往前走。声音好像大了一些,带着怒气,年晓米把帽子往上掀了掀,露出一只耳朵,好冷!
果然有个声音在叫:“年晓米!这边!”是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车窗被摇下来,沈嘉文冲他招手。
年晓米行动在思考之前,光速冲了过去。
尽管车窗开着,车里还是比外满暖和太多,沈嘉文关了车窗,随手把空调开大了一些:“喊你那么久都没听到。”
年晓米后知后觉地心里砰砰乱跳:“哦。”
“哦什么哦?怎么这么晚?刚下班?”
“嗯。”
“什么单位啊?”
年晓米报出一个名字。沈嘉文笑了:“新兴的公司,做绿色食品的吧。”
年晓米点点头:“你也刚下班?淇淇呢?”
沈嘉文无奈道:“正要过去接他,去相亲来着。”
年晓米的心不跳了,啪地往下一沉,嘴上还要说:“啊,挺好的啊,什么时候结婚?我能不能去蹭杯喜酒喝?”
信号灯变了,沈嘉文一脚油门,车子飞驰起来:“嗐,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的女孩子啊,啧啧。“扫了一眼年晓米:“你怎么样?有女朋友没有。”
年晓米从失落里惊醒:“哦,还没呢。”
“那赶紧找吧,等真要到了相亲这地步,麻烦不说,还不容易碰着合适的。”
年晓米应了一声,不说话。沈嘉文也不想没话找话,问了年晓米地址,离自己家不太远,就说接了淇淇送他回去。
年晓米道了一声谢,彼此无话。
沈嘉文开车很稳,捷豹又是好车,引擎声几乎听不到,车里安静得连空气都静止了似的。年晓米转头悄悄看沈嘉文,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着一旁散着橙色灯光的车窗,冷峻里似乎被包裹上了一层浅浅的温柔。
心里忽然就难受得不行。好像有谁说过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是一声叹息。沈嘉文难道真的只能成为他生命里的一声叹息么?他想起自己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似乎是第一次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不是那种懵懵懂懂的依赖,不是那种似有若无的眷恋,甚至也不是春梦里那些刺激和心跳。就是,哪怕以后,能坐在一起仅仅是聊天,吃饭,都是快乐的。他想两个人可以带着淇淇去海边拾贝壳,每一年,然后慢慢变成老头子。年晓米不知怎么事情就变成了这样,他认识他不过短短的几个月,却仿佛觉得,也许前二十四年所承受的寂寞,都只是为了和这个人相遇。
没有努力过的爱情都不是爱情。真的不想这样,还没有开始就放弃。
沈嘉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瞟了年晓米一眼:“怎么了?”
“啊,那个,你需要兼职的会计么?”
“兼职的会计?”沈嘉文一挑眉毛:“这是什么新兴职业?”
“就,就是……我可以帮你查账……要是,要是你信不过自己的会计的话……”年晓米结结巴巴地出口,心里又开始一下一下,咚咚咚。
沈嘉文有点好笑的样子:“我可以找专业的事务所啊,为什么要找你?”
“我的cpa证快考下来了……熟人不是好办事么……”年晓米声音渐渐低下去,那一点临时凑出来的勇气,好像被车里的暗影一点点吸走了。
沈嘉文沉默了一下:“你很需要钱?”
“诶?”
“像你们这样,刚进社会,工作没几年,没什么积蓄,但是又要为结婚准备房子,父母上了年纪身体开始不好,肯定很需要钱。”
“结婚什么的……”年晓米不敢说我其实不会结婚,但是确实需要买房子是真的,房价这些年一直在抬头,感觉完全没有往下走的希望。估计再拖几年,连间平房都买不起了。
沈嘉文考虑了一下,他确实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帮他看一看账,以前不是没出过会计联手从店里往外整钱的事,还有人跟厨师合伙从库房签假单偷运贵重食材。现在人心越来越黑,防着点总是没错的,况且多花不了他几个钱。
“你真的行?改天证件拿来我看看吧。不过话说在前面,不可能让你拿跟店里会计一样的工资,没几个钱,你也要做么?”沈嘉文眼神有些狡诈。
年晓米雀跃起来:“能赚个零花就行了。你看着给吧。”
“那行,一月一次,你放假时有时间就过来吧,直接来我办公室,不要说给其他人知道。”
“好,好的。”
沈嘉文看着他,有点好笑:这人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别人说什么是什么,吃亏上当都毫不自知。
“对了?有多少钱啊?”年晓米追问。
“一月五百,行么?”
还成……做零花够了,他本来也只是为了多接近沈嘉文。
“你还没说,怎么这么着急赚钱?”
年晓米认真思索了一下:“我想给我妈换套大房子,老房子供暖不好,怕她做了病。”
沈嘉文点点头,有点感慨,现在的年轻人里,这样懂事孝顺的,不多了。瞄了年晓米一眼,还是带着那副黑框大眼睛,老实,有点呆,有点傻……很孝顺。
这样的男人,是最容易被女人耍的。沈嘉文有点感慨,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到现在还没对象,估计以后也是个要靠相亲才能结婚的。
知味居门前还是满满登登的,沈嘉文把车随意往路边一靠:“一起进来吧,你喝点什么?”
“不,不用了。”年晓米不大好意思。
“还是用点东西吧,天太冷,容易感冒。”
年晓米只得跟着下了车,身上的那点热气被冷风一卷,没了七七八八。他缩着脑袋跟在沈嘉文后头,发现他只穿一件米色的长风衣,连帽子都没带,心里就有点担心:“你不冷么?穿那么少……”
沈嘉文随意嗯了一声,大厅里的领班迎上来:“沈总。”
“淇淇呢?”
“您办公室呢。”
“有姜茶没有,送一壶上来。”
“有,今天是用蜂蜜调的,可以么?”
“随意。”
年晓米尴尬地跟在后头,感觉自己像香港电影里黑帮老大身后的马仔。几个大厅门口迎宾的礼仪小姐好奇地打量着他。
年晓米又缩了缩。
沈嘉文的办公室在四楼。北方人忌讳这个数字,因为跟死谐音,他倒是不在乎,南方人说四对应七个唱名里的“fa”,还有发财的意思呢。找风水先生来看,对方问了他的八字,连道恭喜,说他命重,压得住,能来财。沈嘉文其实是不信这些的,做生意走个形式图吉利而已。不过好话谁都乐意听,他也就一笑而过了。
淇淇在长沙发上睡着了,盖着一件厚外套。旁边方致远翘着二郎腿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见到沈嘉文,一笑起身,声音压得很低:“可终于来了,相亲怎么样?”又看见他身后的年晓米,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位是?”
“一个朋友。”沈嘉文简明扼要,也压低了声音。“怎么是你?小何呢?”
方致远一哂:“总不好让一个女孩子大冷天的走夜路回去。”
沈嘉文不说话,摸摸淇淇的小脸,把他露出来的小手塞回外套里去。
这时漂亮的迎宾小姐端了一只陶罐和一个笼屉上来,轻盈地扭腰俯身,帮三人盛汤布菜。沈嘉文眉毛一挑:“服务生呢?”
姑娘一惊,轻声答道:“啊,楼下客人多,忙不过来。”言罢微微垂头,有点委屈的样子。沈嘉文扫了一眼她旗袍高高的开叉,大腿挺白的。
方致远只是淡淡瞟了那姑娘一眼,伸手端了汤来喝,却顺着碗沿儿瞄年晓米,上上下下地。
姑娘好一会儿才走出去,沈嘉文喝了口蜂蜜老姜汤,尝了一口蒸饺,西葫芦鸡蛋馅儿的,鲜而不咸,当宵夜吃刚刚好。见一旁年晓米有点打蔫儿,就催他:“赶紧喝口姜汤,驱驱寒。”
方致远噗地笑出来。沈嘉文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小声点,别把我儿子吵醒了。”
方致远憋笑憋得宽阔的双肩微微发抖,好一会儿才喘出气来:“沈总桃花可不少啊。”
“屁,都是烂桃花。”沈嘉文不动声色地摇头。
年晓米嘴里干巴巴的,本来就清淡的蒸饺吃下去简直没了味道。
沈嘉文一碗姜汤喝完,抬头看年晓米:“吃完没?”
“嗯,哦。”年晓米把汤一口灌了,冲下嘴里那个咽不下去的蒸饺,抹了抹嘴。
沈嘉文把熟睡的淇淇抱起来,裹进羽绒服,套了小帽子,对方致远一点头:“今天谢谢了。”
“应该的。沈总慢走。”方致远笑眯眯的,对着年晓米眨了眨眼睛。
年晓米茫然:“那个,我脸上有东西么?”
方致远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没有,我叫方致远,是沈总的私人助理,认识你很高兴。”
年晓米礼貌地笑了笑:“我叫年晓米,嗯,那个,再见。”
上了车,沈嘉文把淇淇放进年晓米怀里:“帮忙抱下孩子。”
年晓米接过软软的小娃娃,淇淇给人抱着走来走去,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糯糯地叫一声叔叔,头在年晓米怀里拱了拱,吧嗒吧嗒小嘴,又睡过去了。年晓米心里一阵柔软,下意识在他白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如果能和沈嘉文在一起的话,小家伙也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了吧,多好。可是,看今天沈嘉文的样子就明白了,直男一个,和自己在一起的希望是那么渺茫。
沈嘉文看见了,微微一顿,没有说话。
下车前两个人互相留了电话,年晓米恋恋不舍地放下淇淇,对沈嘉文道谢。沈嘉文难得一笑,点点头。
走廊里的声控灯一盏盏亮起,停在某一层,那一层只有一家还在亮着灯。有人在等他。沈嘉文看了一会儿,自嘲地摇摇头,不想承认自己其实很羡慕。多晚回家都有人等着啊。他这辈子,自从奶奶去世,就再也没有人这样执着地等他回家了。
忽然又有点着急结婚了,但是那个合适的女人,在哪里呢?
年晓米在窗帘的缝隙里望着车子消失在夜色里,心里酸酸胀胀的,难受。年妈妈捧一碗姜汤过来:“小米啊,喝碗汤驱驱寒。”年晓米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碗空了,胃里热乎乎的,暖意像潮水一样慢慢延伸向四肢。年晓米忽然又开心起来:“妈,我想买房子。”
米瑞兰一愣,随即欣慰地笑了:“你大了,你自己拿主意吧,要多少钱,妈这儿还有一些钱。”
年晓米笑着摇头:“不用,我贷款。”
年妈妈白了他一眼:“又不是没钱,贷得哪门子款,贷了你还不是得还,还要付利息……”
年晓米摇摇头:“那是你留着养老的钱,不能动。”
“你个傻小子,妈还年轻着呢,再说了,妈要真老了,你打算不管我?”
“不是……”年晓米败了,不知怎么跟妈妈解释:“我就是,想靠自己,买套房子。”
年妈妈抬头,摸摸他的脸,温柔地叹息一声:“妈可不是老了呗,搞不清你们年轻人的想法,随你吧。将来你有了爱人,也不能跟我这个老太太挤一块儿。”
年晓米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他把妈妈抱进怀里,掌心下是家居的旧衣服柔软的触感,能闻到妈妈身上淡淡的暖香。妈妈的头顶刚好到他下巴,低头就能看见头顶的白发,尽管只是零星地生长着,却让自己生出了星火燎原的恐慌。年晓米抽了一下鼻子。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不是为了逃避责任,而是为了留住时光,那样,母亲就永远都不会老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沈嘉文最近遇到的都是烦心事,淇淇的病刚好不久,他的合伙人陈宪就过来找他商量退伙的事。心里隐隐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倒不是因为老伙伴要撤出知味居,而是总觉得有点不托底。
“老陈,你可考虑好了。先前你那个搞水产批发的亲戚张红生要入伙,我没答应。且不说你这一走,账上的流动资金没了不少,我的生意不好做,那房地产投资的风险有多大,你心里清楚么,地皮都没批下来,一两年内根本见不着回头钱。兄弟没别的意思,就是给你提个醒,可别让人坑了。”
陈宪一叠声地跟沈嘉文赔不是:“这回确实是兄弟的不是,但是你也知道,做生意的事,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知道我劝你卖了知味居跟我一起过去投资你指定是不干的,这话我也就没说。钱款的事情没有那么急,年末利润核算下来再提不迟。”
沈嘉文把文件往桌上一丢:“合着我这一整年忙来忙去闹个白玩儿。得了,就这么着吧,你可千万考虑好了,后路什么的,还是要留一条的。”
陈宪赶紧赔笑:“兄弟说的是,这不就是我的后路么。再说不至于让你断了钱,那个张红生不是要进来么。我看他也挺成的……”
沈嘉文眉头微皱:“我跟这个人没多大交情,怕是……”
“不是交情不交情的。知味居说是合伙,你才是独一份的大股东。你吃肉,我们也就跟着喝点汤。他说了,他就是给自己有个存钱的地方,人家愿意出总资产的七分之一,把我那份堵上,分红你看着给,怎么的都是你合适……”
“我合适个屁,敢情你们一个个都是甩手掌柜就我一个搁这儿忙呢。”沈嘉文指的陈宪的鼻子笑骂:“你个猴儿精!老来算计我。”
陈宪一整容色:“我也不跟你打马虎眼了,这人是我表妹夫,你跟他合作,以后店里进水产能省一大笔钱,人家做生意也不是小打小闹的,就是想在你这里保个底,留笔后路钱,你不亏。”
沈嘉文哼了一声:“你都这么说了,算了,改天让他过来一趟,我跟其他几个朋友说说,大伙都同意的话,就这么着吧。”
送走了陈宪,采购部的部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老,老板……”
沈嘉文看他那样就觉得憋得慌,随手指了指茶几:“喝口水,有话慢慢说。”
部长灌了一壶温茶,一开口就是:“可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长话短说,别罗里吧嗦的。”
“南方那边来瘟疫了!以后可不能再上那边进货了!得上要死人的!”
“没影的事儿,你打哪儿听来的?”
“这不小李在那边采购东西么,他说的,订了票往回跑呢。”
沈嘉文略一沉吟:“知道了你去忙吧,多大点儿事儿,毛毛躁躁的没个样子。”
部长还不放心:“老板,这事儿千真万确,您可千万别不当回事儿,以后咱那些货不能从那边进了,得赶紧想辙。”
沈嘉文点点头:“我心里有数,你忙你的去吧。”
正打算翻电话本找相关的人打听,电话便响了起来。
省卫生厅的一个老同学。说的竟然是同一件事。
沈嘉文心下微凉:“真有这么严重?不是在南方么?离这边老远了。”
对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人口流动啊哥们!我跟你说,你手底下搞采购的那帮人一天到晚四处乱跑,要是有从那头回来的,你就直接先给他放半个月假观察观察,我一得了信儿就跟你说就是怕你那里危险,你这属于跟高危人群有接触懂不懂……”
隔离,跟沈嘉文想一块儿去了。他撂了电话,长出一口气,有些担忧起来。如果真的是像老同学说的那么严重,不知道生意会不会受影响。媒体还没有报道这件事,估计大多数人还蒙在鼓里。烦。他在山水华庭刚买了套98万的别墅,几乎把这些年攒下的家底掏空一半,知味居属于固定资产,一毛钱都不能动,今年的利润又都要拿给陈宪。如果生意真的受了影响,往后就麻烦了。
年晓米最近被妈妈逼着喝板蓝根。味道不坏,但总归是药,再好喝也好喝不到哪里去。他端着碗小声抗议:“妈,别让我喝了吧,是药三分毒……”
米瑞兰端出医生的架势:“不行,都喝了,今年流感太厉害,不行过两天你去打个预防针什么的吧,可千万别感冒了,年末那么忙,生了病可怎么整。”
年晓米缩了缩,乖乖把药喝下去。
米瑞兰悄悄叹了一口气,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
年晓米很快就像妈妈预料到的那样,陷入了疯狂的加班,临近年关,会计总是要忙翻天。他答应沈嘉文要帮他查账的事一次也没有实现过。对方没催,年晓米非常失落。无奈个人丁点的消极情绪很快被淹没在堆积成山的工作中。年底要做财务决算,准备年终报表,查账对账过账。办公室一片兵荒马乱,部长的头发眼看着比先前更少了。
正对着一堆数据头晕眼花,手机响了。郝帅欢快的声音传来:“小年小年!哥儿几个要聚会啦!在老谭家园!”
年晓米没精打采:“不去,没时间。”
对面很失望:“啊?又不来啊?毕业三年,吃饭你一次都没出来过!你他妈的真不够意思。”
年晓米心里堵得慌:“我是真忙,你来我办公室看看就知道了,我都连着加了一个多星期的班了!”
“那算了,我晚上打给你哈,你几点下班啊?”
“十点吧……”
“我靠这么晚!什么破公司!”
年晓米叹一口气,继续和数据们奋战。
十点一刻离开公司,很幸运截到了车,郝帅的电话也马不停蹄地追过来。年晓米顶着一个发昏的脑袋,听着电话里呜哩哇啦,内心腹诽对方应该改名叫“好能白话”:什么谁谁处对象啦,谁跟谁要结婚啦,谁谁打算一路从博士读到圣斗士啦……叽里呱啦一通。
“对啦菁菁结婚啦!这几天刚把证领了,婚礼说是打算明年办,咱几个今年聚也算是给她道喜。你有没有哪天下班能早点?估计见不着你,她婚结得都不甘心……”
明知道没人看自己,年晓米还是捂住脸呻吟了一下:“你们是有多八婆。我跟她真的没有关系啊!”
“对了要是能行把你女朋友带过来让大伙儿认识认识吧。”
年晓米叹气:“你看我像有女朋友的样儿么?”
“太好了我也没有哈哈,至少还有一个陪我当光棍儿,不愧是爹的好儿子……”
“去你的吧,你才儿子,你们全家都儿子,告诉你别老占我便宜。”年晓米气苦。
对方的声音忽然严肃了:“说好了啊,到时候得来,听儿没?”
“看看吧。”年晓米挂断电话,一脸黯然。
大家要么结婚了,要么有对象了。自己呢,还要这样一个人多久呢。对沈嘉文的感情,又究竟要怎么才能获得回应。窗外被雪覆盖的绿化带在飞快移动,变动一条条闪光的带子,加速,失控,就像遇见沈嘉文之后的生活。年晓米机械地盯了一会儿,难受地闭上眼睛,累。
杨菁比以前漂亮了很多,两颊有了肉,带着一点点健康的红晕,不复上学时的文静瘦弱。看见年晓米,她眨了眨眼睛,笑了:“怎么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嫩?”
年晓米惊讶了一下,脸红了,被调戏了这是?真是不习惯。
许久不见的老同学互相拥抱调侃,年晓米落了不少埋怨,无非是从来不出来聚不够意思什么的。郝帅在一旁解释:“他是真忙,会计这一行,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不,前两天四大还累死一个,马上就要过年了,真是。”于是众人又纷纷感慨,工作压力都不小,还是念书轻松些,炮口顺理成章又冲着那个念了博士的同学去了……
老谭家园是个挺有纪念意义的馆子,这是当年这帮吃货团体正式成立的地方。清真的老店,都是牛羊肉,适合冬天吃。一桌人要了两份海米口蘑汤的锅底,羔羊肉片,烤羊腿,杂碎汤还有芝麻烧饼,热热闹闹地开吃。
年晓米有点要感冒的架势,本来怕吃上火的东西。无奈涮羊肉真的太香。薄如纸匀如晶的羊肉片在沸汤里一滚即熟,蘸着麻酱腐乳韭菜花调成的蘸料。年晓米告诫了自己几次这是最后一口,还是忍不住吃了一片又一片。芝麻烧饼端上来时,他才终于得到了解脱,一般吃到主餐,就不再吃羊肉片了。正打算伸手去够,一只香酥冒油的烧饼已经落进了年晓米的碟子里。
杨菁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他身边,正笑着看着他,似乎有些感慨:“吃吧,一晃儿也好几年了,你爱吃的习惯倒是一点都没变。”
年晓米尴尬地点点头,咬了一口烧饼,香而不腻,外酥里嫩,到底是老店,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味道。只是姑娘一直看着他,他有点食不下咽。
为了吃羊肉,特意点了白酒,桌上的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划拳的,唱歌的,大笑的,闹哄哄的,没人留意一旁这气氛格格不入的两个人。
“我现在做饭做得也很好了啊。”
“你老公真有福气。”
“我听郝大帅哥说,你到现在也没有对象,不是挑花眼了吧?”
“没有,就是,就是,没有合适的。”
杨菁叹了一口气:“你也是,都不怎么跟女孩子接触。”
“是啊。”年晓米看着手里的半个烧饼,忽然没了食欲。心底安静了多年的那一点愧疚在这个夜晚像饭桌上的醉意一样弥散开来。“你幸福么?”年晓米抬起头,第一次认真看杨菁的眼睛。
杨菁愣了一下。一阵沉寂。低头再抬头,脸上是释然的微笑:“很幸福。那么你呢。”
年晓米笑了一下,低头接着啃烧饼。
也许可以相信,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会等来属于自己的幸福。
只要你肯坚信。
把一群醉的和半醉的家伙送走,年晓米裹紧衣领,四下张望,他记得这附近有趟公交能直接到家。肩上被轻拍了一下,年晓米茫然回头。
方致远。
男人个子挺高,怎么也有一米八的样子,身材结实,属于那种几拳打不倒的类型。
方致远现下正笑眯眯地望着他:“要打车么,这个时间可不好打,我送你吧。”
“不用麻烦了”年晓米笑着说:“我记得这里有趟公交来着。”
“你说18路么?去年修路改道了。”
不是吧,年晓米在心里惨叫,这边打车到家里要将近三十块,真是肉疼。
方致远已经钻进车子招呼他:“上来吧。”
年晓米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进去。
方致远这个人,相貌明明很平凡,永远笑眯眯的,本该是最温和无害的那种人。年晓米见到他却总是有点怪怪的感觉,说不上来,好像兔子在高高的草丛里听到风声,舒服里藏着挥之不去不安。
方致远好像并没发觉年晓米的纠结:“你常来这里吃饭?”
“没,同学聚会。这家的涮羊肉特别好吃。”
“沈总提过几次,还想过挖这边做烤羊的师傅。不过谈了几次也没谈妥。”
年晓米在心里可惜了一下。“沈总爱吃羊肉?”
“是啊。”方致远笑了:“不止羊肉,无肉不欢。”
年晓米忽然情绪高起来,想再问点什么,又怕太明显惹人厌烦。好在方致远嘴巴一直没闲着。他给沈嘉文做了两年私人助理,对老板的很多事都知之甚详。
年晓米下车的时候已经把对方致远的那一点戒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并且还答应了下个没有加班的晚上帮沈嘉文看帐,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个诺言的不现实性。因为心情太好,也就没能留意到方致远笑容里的那点玩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眨眨眼,圣诞匆匆过去,元旦来了又去,日子奔着春节轰隆轰隆地前进着。媒体上还是没有瘟疫的消息,从南方跑回来的小雇员身体健康活蹦乱跳。沈嘉文心里的担忧还在,但是却有更多的事要他先去操心。每年的这段时间,他都特别心烦,身心俱疲的那种。他觉得现在的人越来越无聊,什么节都过,洋节土节光棍节黑色情人节,五花八门的名目到头来无非是消费二字。借着节日的名头拉关系攀交情就成了很正常的事,饭局在此自然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知味居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座位要提前半个多月才能订到。后厨的师傅们忙得叫苦连天,沈嘉文立刻发奖金安抚。没有哪个生意人会跟钱过不去,他一面看着账面上哗哗增长的数字忙得停不下来,一面又很希望钱不要来得这么容易,这样他就能压一压自己的贪心,好好歇一歇。多么矛盾的心情。
还有比较麻烦的事就是食材的采购。谨慎起见,他没有再派人去那边,泰国绿西米的供应链断了,只能用普通的西米代替。有一些食材,像螃蟹和鲑鱼,季节性很强,菜单上只好都改成了暂停供应。餐饮业像很多其他行业一样,也有自身的食物链,供货商借销售旺季抬价抬得厉害,货品良莠不齐,采购部的新人一个月之内买了两次劣质食材,这种东西要是摆到餐桌上无疑就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沈嘉文大发雷霆,差点把人辞掉,还是杨经理苦苦劝着才压了下来。事后杨经理哭丧着脸跟沈嘉文说:沈总,本来要过年了回家的人就多,您再辞人,咱这生意可就不用做了。沈嘉文冷静下来了也后悔脾气发得太过。杨经理的话没有错。员工不少都是外地上来的,指不定过年就都走了。没有人,自己要怎么赚钱。
可是他真的是克制不住。火药桶一样,逮到谁都想吼一顿。鲍师傅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张清火汤的方子,说白了就是一副药方,天天让后厨给沈嘉文送一碗上来,黑不溜秋的,里头有黄连和连翘,苦得要命。沈嘉文满脸不爽:盼我早死呢师傅?鲍师傅戴着个将近一尺长的高帽子,心平气和地笼着手:小沈啊,你最近上火,我这是为了你好,免得生病。知道鲍师傅不会害他,沈嘉文勉为其难地捏着鼻子灌了两天药,然后就说什么也不肯喝了。开什么国际玩笑,他从小到大连个点滴都没打过,还喝中药?算了吧。沈嘉文不知道的是,鲍师傅和好友杨经理私底下忧心忡忡地说:沈总得赶紧找个老婆,再这么下去,搞不好要憋出病来。就是就是,杨经理连连点头,末了又长叹,男人不容易啊。
再有的糟心事儿呢,就是人情。别人在知味居拉关系,沈嘉文要为了知味居拉关系。工商卫生消防,商会客户供货商。大多是送礼偶尔也有收礼。尺度很难拿捏,多了错了是行贿,少了人家不稀得搭理你。大客户都是有头脸的人物,老来吃饭你得给人家意思意思吧,既要让人家觉得占了便宜有了面子,还要毫不客气地把钱捞到手。一溜十三招下来,饶是沈嘉文四面玲珑八面透风的性子,也把自己绕得头昏脑胀。
所以年晓米一月中旬终于有了一天假时,看到的就是沈嘉文躺在沙发上的颓废样:鞋子也不脱,四仰八叉,双眼无神,整个一死不瞑目的真人现场版,吓得年晓米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听见声音,沈嘉文双臂划了几下坐起来,嗓音有点哑:“来了?”
“来,来了。”年晓米看着他棱角愈发分明的脸颊,心里怪不好受的,心疼。“你怎么了,病了?”
沈嘉文摇摇头:“没事,最近事儿有点儿多。账本都在桌子上,你看吧。等会儿有人送吃的上来,你午饭想吃什么,跟那个服务生说一下就行。”
年晓米紧张地点点头,坐下来开始翻账本。他的能力对付大型公司尚有些吃力,不过对于这种私人的餐饮店,还是很有把握的。年晓米工作时很专注,很快就沉浸下去了,完全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服务生送了一壶甜菊薄荷茶和一碟钵仔糕上来,问年晓米午饭吃什么。年晓米想都不想:“跟沈总一样就行。”服务生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礼貌地退了下去。
钵仔糕很可爱,一块块手指大小的莹白的粘米上撒着一层甜糯的红豆,配着清爽的花草茶,咬一口,舒服到胃尖尖上去。年晓米吃了两个,就不敢再吃了。一碟总共也就那么数得出个数的几个。他吮了吮叉子,才想起沈嘉文还在。慌乱地抬头,却发现对方早就躺回到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年晓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来认真看他的脸。
帅男人大抵长得都差不多,饱满宽阔的额头,细挺的鼻梁,深邃的眼。沈嘉文皮肤并不算好,离近了看会有很多细小的毛孔,甚至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可是依然很英俊。眉毛又长又浓,睫毛也密实卷翘,小刷子似的,在眼睛下方投下淡淡的影子,融到浅浅的黑眼圈里去。
年晓米看着那浅浅的暗影和下巴上青青的胡茬,又一次心疼了。很想摸上去,把那一层东西轻轻地抹掉。当然是不敢的,于是只能这么偷偷摸摸地看着,有点难过,又有点幸福。沈嘉文衣服穿得不多,衬衫加羊绒坎肩。年晓米摘了衣架上的羽绒服轻轻盖在他身上,恋恋不舍地回去接着看账本。这回就有点看不下去了,过一会儿就要抬头瞅一眼熟睡的沈嘉文,瞅一眼就悄悄地在心里高兴一下,那粒埋藏许久的种子在这小小的喜悦里悄悄萌芽。
不知过了多久,沈嘉文动了动,年晓米赶紧低头看帐,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嘉文是被热醒的,一身汗湿。他迷迷糊糊地抬头,身上一件厚厚的羽绒服,不是自己的,谁没事老给自己瞎盖什么被子。睡得口干舌燥,以为助理小何还在,随口问道:“有茶么?”
“有,有。”
半天也没端过来。沈嘉文起床气有点大,不耐烦地催促:“快点,渴死了。”
“冷的行么?”
“都叫你快点了听不懂话啊!”
一杯温茶递到手里。沈嘉文一口气喝到底,人也清醒了。“怎么是你?啊,对,你来看帐。”
年晓米点点头,有点心慌,低头走回到办公桌前,把目光钉在账册上。
又乱发脾气。沈嘉文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烦。
服务员又敲门,送来两份盒饭。沈嘉文斜楞了他一眼,服务生马上解释:“这位先生说和您吃一样的就行。
年晓米不知道沈嘉文和员工一样是吃盒饭的。算了,沈嘉文摆摆手。
盒饭就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白菜溜土豆片,炒萝卜辣子,青椒溜肉段。不过出自后厨大师傅们的手,滋味自然是街上那种七块钱一份的快餐所不能比的。知味居的盒饭好吃,从前就有心思活络的服务生跟后厨串通,每天偷着多做那么几十份卖给附近公司的上班族。沈嘉文知道了,跟杨经理讲了声,又开了次员工大会,顺道把相关责任人辞掉了。助理小何还曾不知死活地建议沈嘉文中午在外卖窗口加盒饭卖,多赚一点是一点。沈嘉文恨铁不成钢,开什么玩笑,高档餐厅卖盒饭,营销最忌讳的就是这种档次分散的经营方式。小丫头还不服气,那您那个外卖窗口,这么说也跟盒饭没两样,一样拉低餐厅的档次。沈嘉文脸色一沉,我的事你少管,把你自己的事干好。小姑娘委屈地坐回去排日程,再也不敢给沈嘉文提建议。
沈嘉文原先一直想把这姑娘辞了,无奈没有啥好借口。每次刚要开口说要么你明天别来了这姑娘就开始噼里啪啦掉眼泪:老板我哪儿不对你说,我改还不行么。害他只得把要出口的话咽回去。要说工作能力吧,她就是比一般强那么一点点。相貌气质吧,都只是凑合。比较难得的是工作上她是个实心眼儿,就听沈嘉文一个人的,别人你说出天花来,我也要听老板的意思。沈嘉文思来想去,人无完人,留着慢慢磨吧。不行还有个方致远呢。
想到这儿又看年晓米,觉得他也挺实心眼儿的。沈嘉文喜欢老实人,好摆弄,缺点就是做事不够灵活。不过会计这种工作,要那么灵活也没什么用。
年晓米心满意足地扒完一整份盒饭,打了两个小小的饱嗝,沈嘉文望了他一眼,他立刻脸红了。完了完了,给人家留下贪吃的印象了。年晓米在心里骂自己,让你吃吃吃,丢人了吧。
“味道还成吧?”
“啊,成。”其实岂止是成,是相当不错。我又说错话了,年晓米内心再次宽面条泪。
“账目上有什么问题么?”
年晓米挠挠头:“十一月份开始有几份盘存有点问题,还有库存有一部分对不上帐。”
沈嘉文默默听着他解释什么先进先出法和加权平均法。简而言之,就是又有会计打算趁着账务忙的时候坑他的钱。钱倒是不多,只是事情太过让人恼火。
“还有一部分对不上,可能是食材的自然损耗,会计没有记录到账面上。”
沈嘉文叹了口气,头疼。现在要是辞了人就没人可用了,把这个年忙过去再说吧。眼前这个人倒是个不错的候补。
“对了你现在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加上奖金有三千多吧。”年晓米实话实说。
“那也不多啊。听说在四大一般都有一万多。”
“那是干了好多年,做到上面去的才行。而且四大太累了,吃不消。”
“就这么没追求?拿什么讨老婆?”
年晓米想说我不用讨老婆啊,不能说,就呵呵地干笑。
沈嘉文也不追问,人家的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然后聊起淇淇,沈嘉文叹气。小家伙跟自己比从前亲近了不少,但是还是挺内向,不怎么活泼,有时候会长时间一声不吭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对老师也有敌意,在幼儿园里只喜欢和奇怪的小朋友玩儿。最让沈嘉文忧心的是他的身体,从手术后就一直不大好,米瑞兰这个人他打听过,是全省最好的儿科专家之一,她的技术没有问题,是淇淇的体质太差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小就去做手术。
年晓米有点担心:“要么再找我妈看看?”
要的就是这句话。“米主任挺忙的,我也不愿意老带淇淇往医院跑,人多病菌多的……”
“那,上我家里来呢?”说完才意识到好像自己在骗人似的。年晓米又有点羞愧。
沈嘉文当然做梦也猜不到年晓米的这种心思。于是事儿就这么定了,年假时有时间去米主任家里拜访。
年晓米前脚刚走后脚方致远就过来了:“哟,把人骗过来剥削了。”
“什么骗不骗,人家自愿的。”
“哦,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能有为什么,年轻人做做兼职是很正常的事啊。”
方致远不说话了。
沈嘉文也不在意。合作了两年,这男人有时候有点怪,他习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年晓米腊月二十三就被年妈妈催着往姨妈家送年货,跟往年一个样,两家人并成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张罗过春节。
米瑞兰家里人丁单薄,父母都过世后,只剩下这么一个姐姐。姐姐和姐夫恩爱得很,膝下三个孩子,又各自结婚有了一帮娃娃,算得上是家庭美满幸福。
年晓米提着大包小裹,一进门就被结结实实抱住了,大表哥在他小身板儿上捶了好几拳:“你个小崽子,就逢年过节能露一面,平日里连个电话都没有,忒没良心了……”
还没说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咚地撞到年晓米肚子上,嗷嗷叫着:“小叔小叔,我想死你了!”
年晓米揉揉被撞疼的肚子,呲牙咧嘴:“你小弹头啊你!一年比一年有劲儿,小叔可再也不敢陪你玩儿了……”
大侄子乾乾一下子就哭丧起了脸:“小叔,你别,别不理我,我错了还不成么。”
一个圆脸的胖女人端着一大盆肉馅从阳台出来,也是嗷地一嗓子:“小兔崽子还不赶紧回去写作业,考那么点分!看你今年还有啥脸面管你小叔要压岁钱。”吼完又冲年晓米热情地笑:“小弟过来啦,快坐下歇着,有新炸的粘豆包,我给你倒点白糖去。”是大表嫂。
二表哥从厨房探出头来,嘻嘻一乐:“不能白吃啊,吃完赶紧过来帮我剥蟹肉,不然今年的蟹粉狮子头可没你的份。”
屋里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来:“小崽子又欺负你弟弟,看你老娘不收拾你!”笑嘻嘻地脑袋立刻从厨房门口消失,里屋一个长得跟年妈妈一模一样的漂亮女人掐着腰探出身子来,一看见年晓米就乐了:“来,快过来让姨好好瞅瞅……啧,怎么又瘦了啊,多吃东西啊,趁着过年赶紧都养回来……”
年晓米乖乖地任由姨妈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看,心里暖洋洋的。他跟姨妈打小儿就特亲,没法子,谁让姨妈和妈妈是双胞胎呢,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一模一样的疼爱</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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