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文不吭声。
年晓米着急起来:“你要回去?笨想也不行啊!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啊?!我都听见了!什么又是弹药箱子又是死人的!坚决不行!”
“那都是过去……”
“我不管!反正你不能回去!”言罢语气又微弱下来:“你答应过我的,你忘了?”
沈嘉文沉默了一阵子:“如果不回去,我就只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条,欠着钱不还,拖一天是一天,很可能天天让人追债,最后上法庭,判个强制执行。第二条,我就做一回逃兵,再把知味居卖一次。这样所有的麻烦就都不存在了。员工……随他们骂我。第三条,把这房子卖了,那样我们就得分开了,各回各家,好有个住的地方。”
年晓米着急道:“你笨啊!我们可以租房子的!”
沈嘉文叹了口气:“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家。”
“凑合一下还是没事的啊!我同学大学毕业没房子都是在租,人家也过得很好。况且……老城区的好些房子租金也很便宜的。”
沈嘉文看着他:“你真的觉得这样可以?不是自己的家,到时候什么样谁也说不准,而且……你本来,不必要跟我一起遭这种罪。”
年晓米想了想,认真地看着他:“在我心里,世上最遭罪的事,除了吃不上饭,就是和家人见不到面,别的,真的无所谓。”
沈嘉文叹了口气,良久,忽然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26
卖房子是个很麻烦的事。找中介费用很高,自己去满大街贴卖方信息又不现实。最后沈嘉文联系了一个在报社的熟人,按优惠价在报纸上登了广告。
他这套房子属于市中心,但离开发区也很近,周围基础设施非常完善,名校好几所,离省里最好的医大附院开车只有十分钟左右。小区边上还有个很大的中央公园,空气也很好。可以说算是黄金地带了。
这两年房价一直在走高,丝毫没有回落的趋势,这时候卖了这套房子,看似是比买的时候赚了,事实上是赔了很大的一笔钱。
但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
他询问了一下行情,把房价定在了116万。他心理给出的底线是110万。这个价钱看似对二手房而言有些高,但是对于这个地点和升值潜力来说,其实是在赔钱了。
卖房的信息登出去的当天就有三家过来看房子。房屋本来就是精装,年晓米住过来之后又不断地修整和添置东西,家里人习惯了只觉得住得温馨舒服,可外人进来乍一瞅,都要感叹地问一句:“这装修花了多少钱啊?”
一个星期倏忽而过,来看房子的有二十几家,大多都是相中了房子却谈不妥价钱。
最高的两家,都是出价到108万,不肯再高了。
两万块,若是放在从前,不过是他买一把刀具的价钱。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几千块钱都是钱,何况这么个数目。他有点心酸地想着,这差不多是年晓米小半年的工资钱了。
他在店里的收入是一年一算,如今身家全去还债不说,还拉了一堆的饥荒,家里平时的用度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能依靠年晓米的薪水。虽然眼下还不算艰难,但以后的日子实在是不好说。
只得咬着牙不松嘴。
扯皮来扯皮去,商议好还债的日子一天天迫近了。能把生意做大的人,大都在社会上有些关系,他可能人脉上比小生意人好些,但比起那些真正的大佬,终究也只是条小鱼罢了。
这些债没法再拖了。
两个人在离家不远一个老旧的居民区租好了房子,房东是个老太太,马上要和儿子去外地生活,故而租金要得相对便宜,一年下来才六千块钱。原本年晓米的意思是想要再看看,毕竟市中心这边,老房子的供暖设施大都有些跟不上。然而诸事纷繁,催债的不等人,也来不及让人考虑太多。
家里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沈嘉文正在给两个出价高的客户分别打电话,希望能把房价再略微抬一抬。
年晓米正在卧室里打包东西,见电话响了一阵也没人接,便匆匆跑出去。
那头是个很温和的男声,礼貌地询问是否在卖房,年晓米回头一看,沈嘉文在阳台打手机,眉头微微皱着。他犹豫了一下,回答说还在。
看房人来得很快,不到半小时就进了门。面相是三十出头的男人,却有大片雪白的头发。
沈嘉文见得人多,倒也不觉惊异,只是有些疲惫地揉揉额角。对方笑笑说我不是很急,能随便看看么?
男人点头,说关着门的那一间房是我儿子在睡觉,你轻一些。
年晓米从厨房里端着两杯茶水出来,和访客打了个照面,略一讶然,然后郝然一笑:“只有莲心茶了。”对方笑着说没关系,目光却在他身上逗留起来,似乎有些意外,又带着些探寻的意味。
年晓米还没有反应过来,沈嘉文忽然起身道:“进屋来看看吧。”
房子自然是让人满意的,对方详细地问了些很专业的问题,沈嘉文耐心地一一作了回答。最后谈到价格,对方也很痛快,说要买就希望是买现在的这个样子,所以家具要是能陪送一部分的话,原价也无妨。
租的房子只有三十多平不到四十,也附带了家具,这些自然是带不走的。但沈嘉文还是习惯性地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年晓米,青年微笑了一下:“你做主吧。”
男人思索了一下:“我不能把家具都留给你,但你诚心的话,房价可以让让。”
那人把他逡巡在年晓米和沈嘉文之间的目光收回来,说也好。
两个人在客厅谈价钱时,宝宝睡饱了跑出来,看着陌生的来客,包子样的小脸上露出了一抹伤心。他噔噔噔地跑到阳台上,在坐垫上坐下来,嘟着嘴,很低落的样子。
年晓米在他身边坐下来,摸摸他的小卷毛:“怎么了?”
宝宝伸出胖胖的手指,轻轻戳了戳架子上还没有手指长的小绿葫芦:“小爸我不想搬家……”
年晓米把他搂到怀里:“为什么?”
宝宝想了想:“花园带不走……”
辛苦收拾的空中花园,马上要变成别人的了。年晓米黯然了一下,想起沈嘉文常和宝宝说的话:“以后还会有的。等宝宝长大了,就可以再买一个花园了。”
小东西低头认真思索了起来。
门后想起一阵脚步身,访客微笑了一下:“阳台很漂亮。”目光落在宝宝身上,有一瞬间的黯然,随后又是笑容:“小朋友很可爱,能给叔叔抱抱么?”
淇淇犹豫了一下:“可以不给抱么?”
男人笑起来。宝宝颠儿颠儿地跑出去。
年晓米歉意地微笑了一下:“小孩子有点怕生。”
对方笑着说没关系,眼睛里却有毫不掩饰的失望。
沈嘉文似乎在客厅给其他买房人打电话。年晓米只好局促地陪客人站着。
北方九月入秋,如今已经快要十月了,不远处的公园也有了些层林尽染的味道。真正的秋高气爽。
身边的男人穿得很厚实,年晓米说要么我关上窗吧?风有点大。
对方摇摇头,欲言又止。
年晓米对性情温和礼貌的人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怎么了?是对房子还有疑问么?”
“并不是……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同志么?”
年晓米先是一惊,见对方目光很恳切,也没有什么恶意,便老实地答道:“嗯。”
“那是你爱人?”
提到沈嘉文,年晓米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羞涩地笑了一下:“嗯。”
男人轻轻叹息一声:“家里……很难应付吧?”
年晓米摸摸鼻子,似乎只有沈父很难应付,于是摇摇头:“说开了,倒是还好。”
对方似乎有些感伤:“真好。”
年晓米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斟酌了一番:“慢慢……都会好的。”
男人笑得有点勉强,道谢却是真诚的。
接下来的事就容易了,签了合同,交了定金,商定了交款和过户的日子。
年晓米趴在茶几上,给要带走的东西列清单,沈嘉文在他旁边坐下来,轻轻拥住他:“总算是卖得没太亏。但我心里还是不好受。”
年晓米把清单递给他:“别上火,小房子也一样住,睡觉不就一张床么?那边还有早市,卖菜很便宜,我算了下预计的开支,没有多少。等你把钱还上就好了。”
沈嘉文笑了笑:“说起来还是你的功劳,人家看上了那个阳台,说是有花草心情好……”
“宝宝有点舍不得。”
男人忽然神色郑重起来:“别舍不得,还会有,我保证。”
年晓米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没事儿的……就是几盆花……”
“我说了,一定还会再有。”
年晓米心里一片柔软:“好,我们慢慢来。”
家里的东西看着多,租房的大小所限,能带走却很少。沈嘉文从店里拿回来不少纸箱,两个人白天各自奔忙,收拾东西只能在夜里,仔细琢磨一下,似乎有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让人心里多了些黯然。
年晓米在书房里忙碌,整理到最后,从书架最底下翻出了一本蒙尘的小影集,册子并不大厚,硬纸板封面的边角都破了。翻开来,里面都是些黑白照片,女性还都穿着旗袍或者对襟褂子,旧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
年晓米不禁停下手里的事,认真翻看起来。冷不丁一张放大的照片从里面掉出来。
那是个好看得有些过分的少年,即使只有黑白两色,那精致清俊的面庞也清晰得像要从照片里走出来似的。少年牵一匹深色的高头大马,光裸着劲瘦却结实的上身,微微侧着脸,目光悠远而漠然。他身后是一片草海,更远处是隐约的山脉,天地苍茫。
少年就在这苍茫的天地间孑然而立,孤独,却不知为何,也让人感到一种力量。
年轻,美丽,自由。
那是一种充满希望的力量,让人不禁联想起生命与世界的广阔。
那是他的爱人,那时他还那么年轻。
年晓米凝视了这张照片许久,心里慢慢觉得有些不满足。他神游天外地想着要是他能早点认识他该多好,最好能一起长大,那样他毫无疑问会是他第一个喜欢的人,他会羞怯而忐忑地跟在他后面,被他骑马甩得很远也不会放弃。
少年也许会觉得他很烦,跃马扬鞭跑得不见踪影。他可能有一个红头发的漂亮女友,对跟在身后满心倾慕的另一个少年视而不见。
年晓米吸了下鼻子,觉得自己有点神经。他在少年的脸上虔诚地吻了一下。
幸好,现在你是我的。
刚要起身,忽然落进了一片阴影。
骤然受到惊吓,年晓米手里的东西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沈嘉文捡起了那张照片,愣了一下,抬头看见手足无措满脸通红的青年,忽然微笑了一下:“原来这个还在呢。”
又看见年晓米有点发红的眼睛,神色黯淡下去:“对不起,我会尽快想办法把窟窿堵上。买房子可能一时半会儿没指望,但是等宽裕一些了,我们可以租个条件好的点房子住……”
年晓米赶紧摆手“不是因为房子……”言罢声音低下去:“我只是觉得……你那时候真好看……”
“那你哭什么?”
“我没哭!”
沈嘉文探究地看着他。
年晓米声音低得像蚊子:“我在想……如果那时候就遇到你,你大概不会喜欢我吧……”
沈嘉文楞了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一阵无语:“你的脑子里一天天到底都在想什么……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他觉得年晓米凡事的关注点都很奇怪,明明这个节骨眼上,却总在想些没影的事儿。
说起来青年似乎总是这样。比起钱和房子这些东西,他似乎更关注他的家人是不是平安健康,自己是不是还爱着他。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确实比钱和房子珍贵得多。
他给了自己温暖和安全,而自己呢。沈嘉文扪心自问,自己似乎从来也没有让年晓米真的感到踏实过吧。
他的爱人感情太过细腻,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好,忙着自己的事,也许真的忽视掉了很多东西,很多能让对方觉得安全的东西。
心思电转,忽然一片澄明。
他丢下手里的东西,搂着年晓米坐下来:“这是扎拉尔草原,后面是金阿林。那时候有个内地的摄影师过来采风……他似乎觉得这张拍得不错,事后特地托人寄了一张给我。”
“看上去……很浪漫……”
“浪漫?”沈嘉文失笑:“我那时候被青哥吩咐去扎兰买越冬的煤,骑马要跑大半天,眼瞅要出门给人揪住拍照片,能浪漫到哪儿去?还是说……你觉得我那时候比现在好看?”
年晓米扭头看他的脸:“现在也好看……但是不太一样……”现在沈嘉文毛发变重,眉目深浓,双眼皮变宽了,下巴也没有那么尖了,少了眉目如画的精致感,多了些成熟男人的性感。
如果硬要形容,照片里的少年是美丽的,眼前的男人,则是英俊了。
年晓米结结巴巴地描述了一番。沈嘉文心里有些好笑,面上却故作嫌弃地看着照片里十几年前的自己,一脸挑剔:“你喜欢这样的?”
“多好看啊。”
“哦,还亲了一下……你一年下来都不见得主动亲我几回……”
年晓米好不容易正常了些的脸色又红起来:“你看见了……”
沈嘉文下意识摸了摸脸。
“那里的冬天……是不是很苦?”
“还成吧,习惯了也挺好的。地方大,很自在。”
年晓米从那淡淡的话语里听出了一种深刻的怀念:“你很喜欢那里。”但还是离开了。为了另一个人。一念及此,心里还是会觉得有些嫉妒。这样真不好。年晓米对自己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沈嘉文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人的一辈子,好多事真的说不准。有些选择看似无奈,但未必不是另一番机遇。所以,我做事从来没有真正后悔过。包括对你。”
年晓米呆住了。
男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多么了不得的话,而是很自然地翻起了相册,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穿着旗袍,一头长卷发,五官深邃,面容精致而艳丽。
年晓米回过神来,慌忙仔细端详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和少年时的沈嘉文有八分像,但是那种美丽远比沈嘉文要锐利和直接得多,仿若盛放的玫瑰,有种动人心魄的明艳。
“这是我妈妈。我外公家那边成分有点复杂,她好像有一点外国的血统。不过我也不太清楚,那边的人不是都过世了就是全部没了联系。总之现在是一个都不剩了……我爸念了她一辈子。宝宝名字里那个淇字,是他们俩相遇地的一条河……”
又翻了几页,破旧的小相片里是个面容娴静的女子,穿一身老式的对襟小褂和裤子:“这是我奶奶,年纪轻轻就守寡了,她是厨娘,在镇上给人做宴席讨生活,平日里偷偷卖烧酒,把我拉扯大……”
年晓米看着沈嘉文把薄薄的一本相册慢慢翻完,觉得似乎离这个男人更近了一些。那些追忆和感伤,也传达进了自己的心里。他把那本相册接过来,郑重地收进了一个小盒子:“这个可得好好留起来。等有时间,我找个照相馆给你重新翻一套吧。”
沈嘉文微笑了一下:“你呢,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年晓米摸摸鼻子:“就是……很普通的小孩,按部就班地上学……照片都在我妈那儿呢。脸跟现在比似乎没什么变化,性格……更傻一点儿吧?”
见沈嘉文一副发笑的模样,赧然道:“我那时候……只知道学习和嘴馋……”
男人看着他,始终在微笑。年晓米声音低下去:“……很没意思吧……”
“不,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27
搬家那天沈嘉文临时有要事,一干事务都只能扔给年晓米。青年联系了几个搬家公司,再三说东西并不多,对方给出的价格还是让他十分肉疼。今时不同往日,别说近千块,就是几十块钱,他也得紧紧攥住了。
最后从大街上雇了个微型轻卡,东西摞得摇摇欲坠的,辛辛苦苦开到了新家。对方就只是出车,拿到钱就卸下货物走了。老旧的小区没有电梯,年晓米请单元门口闲聊的老大爷帮忙看着点,自己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往上扛东西。
这一年冷得早,十月份的大白天,呼吸都有哈气。
他却出了一身热汗。
沈嘉文快中午的时候赶过来,看见的就是年晓米抱着洗衣机一步一步顺着台阶往上挪的背影。
他的心脏瞬间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
一个男人,倘若没有钱,没有地位,就只能让自己重要的人过这样的日子。这种时候,说再多甜蜜的情话,许再多对未来的承诺,都是讽刺。
他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攥紧手心,指甲刺入掌心,很疼。
洗衣机其实并没有重到一个小伙子抬不动的地步,但年晓米实在有些累了。他原本想请朋友过来帮忙的,最后想想,还是觉得,有些无法开口。别人看了他这样的状况,能给予的也只是同情和担忧罢了。既然于改善境况毫无益处,又何必平白给别人添麻烦呢。
心事重重地休息时,熟悉的身影从他身边越过,抬着洗衣机大步流星地往上走。
年晓米愣怔了一下,急急追上去:“诶那个有点沉,我们一起抬吧……”
沈嘉文一声不吭地把东西放上去,又匆匆跑下来,沉声道:“还有什么?”
“冰箱……”
年晓米追着男人跑下来的时候,沈嘉文已经把冰箱扛到背上了。空的电冰箱少说也有百斤沉,片刻就被背进屋了。
年晓米向老大爷道了谢,回到家里,看见沈嘉文沉默地坐在床上,打量着狭小的卧室。
“你下次……不要那么着急,那东西很沉,闪了腰怎么办?”
男人摇摇头:“没事儿,我干过这个活儿。倒是你,不是说好了找搬家公司么?”
“搬这么点东西要一千块钱呢……雇了个轻卡,才一百五。”年晓米给沈嘉文看得有些??幕牛骸罢娴摹??苁〔簧偾???惚鹕??耍?獠皇嵌及峁?戳嗣础???br />
沈嘉文没理他,径自开始收拾屋子。可惜他平日里被年晓米惯得连个内裤都找不见,如今坐起家务来,也是有些没有头绪。
年晓米跟他生活得久了,知道生气时不能去捋虎须,要给对方个台阶下,慢慢就好了。两个人就这么达成了古怪的默契。年晓米找东西,沈嘉文在一边帮忙,大半个下午,总算是收拾齐整了。
年晓米累得有点大发,午饭也没吃,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可惜洁癖并没有随着搬家而消失。新房的热水器很老旧,他没敢用。只得自己烧了开水,兑在脸盆里洗头。余下的拿一个塑料桶装着,擦洗身上。
洗到一半的时候,沈嘉文提着又一壶开水进来了。狭小的卫生间,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回身都有些困难。但是,却不那么冷了。
年晓米看着沈嘉文要把新的一壶开水兑进桶里,赶忙拦着:“我洗完了……你自己用吧……”
沈嘉文没理他,把大毛巾浸湿,披在他背上。浸了热水的毛巾驱散了身上的冷意,年晓米轻轻打了个哆嗦,舒服了不少。
男人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洗了。末了先套好衣服出去一趟,翻出来一个大浴巾,把穿了衣服还在哆嗦的年晓米包粽子似地一裹,塞进被子里。
年晓米缓过来了一些,看着坐在床边擦头发的男人:“我联系了一个修热水器的,说是明天过来看看。实在不行……冬天可能还得再买个电热毯。刚才和楼下的大爷聊天,他说这边供暖不太稳定。”
沈嘉文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也钻进被子:“晚上出去吃吧。钱你该花花,我也不是真的一个子儿不剩了。”
年晓米在被子下面摸索着找到了男人的手,握住了,冰冷的指尖慢慢暖和起来。
老街区不论是屋外还是屋里,总让人有种时光倒流二十年的错觉。没有超市,没有大商场,只有一个早上七点半散市的早市和开在犄角旮旯的食杂店。临近的一趟街上,国营的副食品商店还在,买东西要去柜台开小票。出了院门那趟街一溜儿都是老馆子,油渍斑驳的门脸,成日里飘着混乱的香味。
诚然贫穷,但也充满了世俗的热闹。从冒着火星的油锅到大蒸笼上雪白飘渺的蒸汽,都是人间烟火。
年晓米和宝宝很快习惯了这里。至于沈嘉文,这种地方对他而言,一直都是熟悉的。
这个冬天开始飘第一场雪的时候,米瑞梅出院了。米瑞兰办了内退,离开了工作了一辈子的附院儿科。她要陪着姐夫一起照顾姐姐。毕竟家里的孩子都忙。
年晓米放下家里的一头,真正开始了作为审计师的日子。
宝宝脖子上挂着钥匙,学会了自己热饭。遇到不开心的事只是扁扁嘴,不大爱哭了。
日子好像没有回到以前那么好,但终究是平稳下来了。
这一年上头发文件搞反腐倡廉,知味居的生意清淡了不少。副食品连锁店倒是一直很红火,经理一直劝沈嘉文开新店,实在不行就开放加盟。男人思来想去,最终没有答应。他没有多余的钱了。而加盟一旦开放,以企业现在的能力,以后的走势,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至于新公司那边,资金链一直绷得很紧,卖房的那一百多万,还给赵哥他们拿去救急了。
做生意这种事,三分靠个人,七分靠运气。他敏锐地意识到,公司只要能迈过这个坎儿,以后不说获利滚滚,起码也能平稳运行,有一份良好的利润保障。但是是否真的能得偿所愿,并不是几个股东能说了算的。投资,说白了就是赌博。男人天性里或许都热爱冒险,他有心想把手里剩下的钱一并投进去搏一次,但想到眼前的境况,最终还是收了手。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赔光这些年攒下的底。起码他还有个知味居,小心谨慎地熬上几年,只要没有人像这一次这样在背后捅刀子,回到从前的日子,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苦了年晓米和宝宝,要在这样的环境下陪他熬着。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日子,他才开始真正了解身边的这个人。他一直以为,性格敏感内向的人都很脆弱。年晓米敏感内向是不假,但要说脆弱,大概仅仅是在感情上。他性格比别人温和,除了非黑即白的事,几乎很少与旁人生气,也从不抱怨生活。典型的逆来顺受。沈嘉文从前觉得这种性格是窝囊,现在才发觉,其实并不是。青年并非全然没有脾气,倘若被别人无故欺负了,他也会据理力争。但是对于那些非人力能左右的事,他总能默默承受下来。生活的拳头落下来,年晓米这块棉花可能瘪了一下,而后又悄悄地,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舒展开了。大概是从小一直过着平凡有序的生活的缘故,他总能在一片混乱里,把生活再次变得有序起来。
没有什么比这种平凡的秩序更能给人安心的了。它代表不论经历多少磨难和坎坷,总有些东西是不容改变的。而正是这些不容改变的东西,才是真正支撑生活的力量。
年晓米对这些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这一场乱七八糟的事唯一的后遗症,大概是他又得去追公交了。但追公交也没什么不好,天天坐在办公室里,他觉得自己也需要点体育锻炼。他开始加入项目组,和同事一起承接些小的审计项目,日子变得很忙碌起来。没有时间做晚饭倒并不是大问题。新家附近吃东西的地方很不少,价钱也都很实惠。起初他怕不卫生,慢慢吃习惯了,倒也没有闹过肚子。再不济还可以买半成品,回家自己做,也都很方便。
十一月,北方彻底进入冬天。年晓米周末加班,下了班以后急匆匆地往外跑。这一天是个节气,立冬。
在公交车上沙丁鱼罐头似地挤了一番之后,他终于被人流拥着下了车。沈嘉文在购物中心门口冲他挥手,宝宝在一边跳来跳去。
老房子的供暖不好,热水袋只能顶半宿,沈嘉文当机立断,要赶紧买个电暖气。男人买东西应该是老板最喜欢的那种顾客,看好了就买,不拖泥带水,没有半句废话。
购物中心卖家电在上层,超市在地下。三个人分头走,年晓米带宝宝去超市,沈嘉文去买电器。青年摸摸钱包,鼓鼓的。他刚发了薪水,虽然每个月的预算都做好了,但偶尔开荤打打牙祭还是必要的。
“宝宝想吃什么?”
淇淇抬头眨了眨眼,很干脆地回答道:“肉!”
“……那,羊汤好不好?”立冬喝羊汤,冬天不感冒。
宝宝点点头。
牛羊肉比猪肉贵很多。从前经济条件好的时候,家里常吃的是牛肉,因为沈嘉文喜欢。后来搬过来,年晓米把菜谱换成了便宜的猪肉和鱼肉。幸好男人并没有那么挑食。冬天没有时间做饭,年晓米就一次性拿高压锅煮一堆五花肉,冻起来。吃的时候切片,加点生抽和蒜一蒸就好。猪油都被蒸出去,五花肉肥而不腻,很是下饭。再或者买一堆脊骨一次性煮了冻起来,添点萝卜山药之类的菜煲汤也很方便。
但是,羊肉却是很久没吃了。
年晓米难得豪爽地买了整只羊腿,请卖肉的师傅剔了。调料区有现成的香料包,桂皮,八角,党参,黄芪,香叶,草寇,砂仁,花椒。家里还有干山楂片和枸杞……年晓米站在调料架跟前,咽了一下口水。
往年但凡大小节气,他都会回姨妈家,姨妈煮羊汤的手艺极好,汤清肉烂,一点也不膻。哪怕单就着汤水,他也能一口气吃掉三个碗大的白面饼。今年姨妈身体不好,附院的医生和楼下的张大夫都说需要静养,劳累和热闹都是要不得的,家里就没有像往常那样聚会。赶上姨夫上外地的朋友家取吃的,姨妈就只有米瑞兰陪着。
年晓米神色黯淡下去,轻轻叹了口气。他有休息日总是会回去探望的,姨妈不好不坏,身体老也没有起色,让人干着急。他手里不宽裕,妈妈知道,每次带了东西回去,米瑞兰都偷偷塞钱给他。有时拧不过自己亲妈,只好揣下来。但心里一点也不好受。
接项目的话就有提成,但他刚开始做这一行,赚得还是太少了。工作还得更加努力才行。
衣襟被轻轻拉扯,低头,看见宝宝仰脸看着他,满脸担忧:“小爸,你怎么啦?”
年晓米摸摸他的小卷毛:“没事,宝宝还有什么想吃的么?”
小东西摇摇头:“没有啦。我想回家。”
往出口走的时候接到沈嘉文的电话,说是购物中心周年,在搞抽奖。年晓米把超市的小票拿过去,加上沈嘉文买电暖器的钱,能抽三次奖。
沈嘉文把宝宝抱到奖箱前,笑道:“小孩子手气旺,淇淇第一个。”
宝宝瘪瘪嘴:“抽不到怎么办?”
“有毛不算秃。”
小东西皱着眉头在奖箱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张卡片,一旁的工作人员接过来,惊讶道:“呀,一等奖,粮油套装!”紧接着笑道:“一整天,这才抽出来第二份。小孩子果然手气旺。”
宝宝似乎松了口气,挣扎着从亲爹怀里跳下来,抱住年晓米的大腿,眉眼一弯。
然后让年晓米上去,年晓米犹豫了一下。沈嘉文拍拍他:“就随便一摸。”
随便一摸……果然是没奖的。年晓米自嘲道:“我长这么大,抽奖从来就没中过。”
沈嘉文边笑边把手伸进奖箱,随意抽出了一张,往一旁递过去:“没事儿,宝宝不是中了么……”
话音没落,就听工作人员大吼一声:“特等奖!今天第一份特等奖!价值1000元的温暖家牌陶瓷取暖器!”
围观群众一片惊叹。
工作人员似乎来了精神:“购物满200元就可以参加抽奖!大家踊跃一点!这位先生三张奖券中了两次奖!我们购物中心真诚回馈广大顾客!中奖率很高!来来来,不要错过机会!满两百元就可抽奖!多买多抽!……”
一家人去后台领奖品。沈嘉文看着那个纸箱,再看看自己身边的电暖气箱子,笑着摇头道:“这叫什么事儿。买的东西还没抽奖奖品值钱。”
年晓米却挺高兴的:“这样两个屋可以一屋放一个了。”
回家煮汤的时候年晓米还在开心:“说起来你们做生意的是不是都特别有财气?我从小到大连一毛钱都没捡过呢。”一念及此,不免有点喟叹。
沈嘉文探头瞅他锅里的汤:“我的还不是你的。说起来我倒是捡过几次钱。”
“一百的?”
“不是,捡钱包。”
“不是要送派出所么?”
沈嘉文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你傻。没证件没照片啥也没有,就里头有几张老人头,派出所能管你么。”
年晓米一想,也是,但还是觉得不妥:“要是数额太大还是要交派出所的……”
沈嘉文捏捏他耳朵:“知道,我又不傻。别乱寻思。我下去买几个白面馍馍吧。”
年晓米脸上有点发热,轻轻嗯了一声。
男人下楼买了一堆白面馍馍,回来时刚好开饭。
除了喷香扑鼻的羊肉汤,还有一道蒸萝卜。白萝卜切扇片蒸好,沿着盘边倒一点豉油,铺上生姜丝,再淋爆过花椒的热油。宝宝抽奖中的套装里有一桶花生油,刚好用上。
羊汤香浓,蒸萝卜清淡,配在一起吃刚刚好。
年晓米还有点担心:“香料包是买现成的,我自己添了点别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沈嘉文夹了片羊腿肉咬了一口,紧接着把整片都塞进嘴里,点点头。
年晓米看着他的吃相,笑了一下。一个人要是吃相很斯文,大抵因为他不饿,也可能东西不爱吃,或者东西是常吃的,又或者是,在别人跟前端架子。眼下四者都不是,自然该怎样怎样。
沈嘉文吃东西没声音,但如果饿了或者碰到爱吃的,会吃得很快。宝宝这一点像他。
两年成年男人加一个小男孩,将近二斤羊肉做的汤很快就见了底。沈嘉文在宝宝眼皮底下拿走最后一个白面馍馍:“你少吃点,吃多了该胃难受了。”
小东西只好默默地捧起碗,喝掉碗底的最后一口汤。
年晓米看看这一大一小两只,懊恼道:“早知道都做了,我留了一半,想以后做个葱爆羊肉啥的。”
沈嘉文拿馍馍刮干净碗底的最后一点汤水,笑起来:“正好,做多了该剩了。”
吃饱喝足就该干嘛干嘛了。年晓米难得有空,带着宝宝出门遛弯消食。回来看见沈嘉文挽着袖子屋里屋外地拖地。
搬家之后就请不起家政了。两个人对着忙,但家务总要有人做。沈嘉文的时间比年晓米灵活,从前闲暇时去健身中心找人打架,如今就是屋里屋外收拾东西了。年晓米知道他不耐烦做这些事,便说你做不来还是留着我做。沈嘉文却笑着说,就当修身养性了。
努力做好讨厌的事,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挑战吧。但年晓米知道,其实他只是不舍得自己累,所以再不耐烦,也会耐着性子洗洗涮涮。
年晓米难得明天有一个休息日。但明天是星期一,宝宝要上学。于是该做的事都做好了,小东西早早爬上了床。
取暖器拿回来就开着了,宝宝的房间已经暖和了起来。年晓米拿毛巾裹着暖宝放在宝宝脚底下,把取暖器关掉了。这样刚好就能暖和一夜了。
他洗好了澡坐在床上,把脚靠近电暖气。热气不断散发出来,年晓米动动脚趾,忽然觉得挺开心的,工作的疲惫和对未来的担忧都不见了。他的肚子饱饱的,身上也很温暖,男人和宝宝都在屋里,一个睡着另一个在洗头。隔着玻璃上的薄霜,能看见窗外飘着一点轻雪。
从前和妈妈还有姨妈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快乐的,但是和眼前这种安静的感觉又不大一样。年晓米想不太明白,索性不想。脚暖了之后就缩进被子里,把自己团成一个球。
结果这一天供暖出乎意料地好。躺了没多久,隐隐就觉得冒汗了。
所谓保暖思淫‘欲,老话大概总有它的道理。
四周很快不消停起来。这边楼上楼下几户和隔壁住的都是夫妻,老房子隔音不大好,夜里响动大了,听得还挺清楚的。宝宝睡的房间是原来房东住的屋子。老人家年纪大了神经衰弱,为了休息好,墙四周做了简单的软包。但年晓米和沈嘉文睡的这间房却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女人的呻吟听到年晓米耳朵里倒是没什么。男人的喘息就不一样了。年晓米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在黑暗里无奈地咬了咬嘴唇。
每年天气一凉,枕边人在情事上就慢慢冷淡下来。倒也不是全然不曾亲昵,他会把年晓米抱进怀里温柔地抚慰。温水一样的爱‘抚,整个过程里只有年晓米一个人在快活,男人并不需要。
但是今年状况又不大一样。夏天出了事之后,他们几乎就没有完整地做过了。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这个季节了。
单纯的抚慰固然美好,但那种敞开身体,仿若把灵魂都交托出去的激烈情事,又是另外一种体验。
眼下他很想念后一种。
以往床事大多是对方主动,不过凡事也有例外。年晓米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在被子下碰了碰沈嘉文的手。男人很快反手握住他,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动作了。
年晓米在黑暗里脸上有点烫:“诶,我睡不着。”
枕边人似乎打了个哈欠:“数羊。”
“……我明天……可以休息。”
身边很安静,倒是隔壁和楼上都很吵,像较劲似的,此起彼伏。
年晓米有点泄气:“隔壁真吵……”
“是啊。”
年晓米悄悄叹了口气,心说算了算了,冬天么。他松开沈嘉文的手,想下床去喝点水。男人睡在外侧,年晓米越过沈嘉文往外爬的时候,忽然听见对方闷哼一声。
被子下的东西陌生又熟悉。
他愣了一下。
喝了口水,关掉电暖气,又爬回来。四周渐渐安静下去。还是睡不着,只能坐起来发呆。
沈嘉文在黑暗里碰了碰他:“干嘛呢?不睡觉。”
“睡不着。”
男人纵容地把他抱进怀里,伸下手去:“乖,很快就让你睡着……”
年晓米却把他的手拿开了:“你……我刚才摸到了。明明就……”
台灯忽然亮了。男人支起身无奈地看着他:“你真要?”
“你不想就算了。”
对方忽然拉起他的手触摸自己。又是软的。刚才的状况好像是错觉一般
年晓米的手被男人握住,感觉到手心里的变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沈嘉文那点无奈的表情忽然变成了坏笑:“你别后悔。”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面团。
被一根擀面杖翻来覆去地在面案上折叠拍打,时不时还要被揉搓一下。然后很快又变成了一张饼,让身上的男人一口一口吃得连渣都没剩下。
他这才发现,原来一夜这么长。直到他觉得自己把夏天以来的存货都出光了,男人依然在他身上不停挞伐。最后沈嘉文在他的抽泣和哀求里无奈地停下动作,叹了口气:“现在明白了么。”
年晓米吸了吸鼻涕,可怜巴巴地点点头。男人轻轻舔掉他的眼泪,把人拥住:“睡吧。”
“那你怎么办?”
沈嘉文打了个哈欠:“我也睡呗。”
生物钟才不管主人少睡了大半宿,一早上就把人叫醒了。年晓米腰酸背痛,那个说不出口的地方更是遭罪到不行。他看了一眼身边还在熟睡的男人,硬撑着爬起来送宝宝上学。
出门时看见邻居的几个大妈在聊天,猜测到底是楼上的哪一家昨晚那么不消停,折腾了差不多一宿。
一个大妈同情道:“唉那媳妇哭得惨的唻……她男人真不是东西。”
另一个大妈不屑道:“你又知道人家惨啦……”
满脸通红的年晓米在一片“惨与不惨”的八卦里领着懵懂的宝宝低头走过去,一面庆幸着宝宝的卧室是隔音墙,一面暗暗发誓,以后冬天绝对不要去招惹沈嘉文。
作者有话要说:
☆、28
这一年整个冬天过得很忙碌。年晓米懵懵懂懂地跟着team做项目,先是东奔西跑,然后是关进小黑屋,两人一组轮番守着资料和电脑,忙得昏天黑地。除夕晚上沈嘉文过去接他,他困得浑身没了骨头,整个人软绵绵的,一路走一路打瞌睡,稍一停下来就往爱人的身上倒。二手的破车送修,沈嘉文就一路搂着他,淡定地坐在公交车后头,让年晓米枕在自己肩上。车厢空空荡荡,窗外是延绵不绝的鞭炮响。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年晓米家里过年。年晓米的家人看见他,神色各异,但终究感激大过其他,并没有人说什么让人难堪的话。姨妈受伤之后怕吵闹,吃了晚饭小辈们各自离开,只留下已经昏睡不醒的年晓米,顺带着也只好留下了沈嘉文和宝宝。
他的困境年前让父亲知道了,老头子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辞了保姆,顺便托人给沈嘉文带话,要是肯跟年晓米分开,就可以搬回他那边住,家里一切开销,老爷子报销。
沈嘉文听见了只是笑了一下。托中间人往家里捎了几盒补品。听说最后都被扔出来了。得知消息时男人心里平静得不可思议,伤心倒谈不上,怅惘倒是有一点的,但也就那样了。现实容不得他多愁善感,人为了得到什么,总得有所舍弃。他活的是他自己的人生,不是他父亲的。
年晓米一觉睡到大年初一下午,醒来头一件事竟然是穿上衣服往外跑。沈嘉文不放心地追出去,看见他在小区对面的取款机上查钱。一串零跳出来,年晓米在原地欣喜若狂地蹦了好几下,街上没有人,他一把抱住沈嘉文,打算原地转两圈,可惜男人大了他不只一号,于是只能轻轻摇晃两下。沈嘉文伸手拉正了他的帽子,瞟了一眼屏幕上的数字。
放在从前也就是他店里一个高档包厢一顿饭的营业额。
心酸远远大过高兴。但他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凑到年晓米耳边轻轻地调笑:“要奖励么?”
年晓米满脑子都是银行卡上的数字,无知无觉地咧嘴傻笑:“什么奖励?嗯……我们去买点好吃的吧!”
沈嘉文一愣,随即微笑道:“好啊,看你想吃什么。”
尽管处境没有丝毫改善,他心里却很平静,甚至因为节庆,有点淡淡的喜悦。
日子真快,这是他和年晓米一起度过的第三个春节,比他以往的任何一段感情都要来得持久。相处越久,眷恋也就越深刻。他发现了自己对年晓米那种难以言喻却始终不断加深的依恋,于是顺理成章地放纵着这种感觉。这世上没有所谓不可替代的人,如果有,那正是点滴相处的时光让这个人变得独一无二。
他和他一起度过时光,于是他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最终成为那个唯一。
明明以后还有很长的人生,沈嘉文却觉得,他已经看见了自己和年晓米晚年时的样子。对于这种想象,他既不恐慌,也不惆怅,只觉得心里前所未有地安宁。
可惜沈嘉文还没来得及趁短暂的假期好好享受爱人身上的温情,年晓米就被朋友轮番约出去了。
郝帅送了年晓米好多土产,得知好友现状,颇有些担忧。年晓米却毫不在意地笑,捡着工作上有意思的事当笑话说给对方听。郝帅对小松鼠一般盯着包裹里的松子傻笑的好友无可奈何:“你……唉……他以后要是欺负你你要告诉我,我替你揍他……”
年晓米说不会的,他人很好。完全不知道好友在心里默默的吐槽。
大学宿舍同学的聚会他也去了。大家看见他手上的戒指都在问,年晓米就笑,不说话。惹来一片羡慕嫉妒恨。
假期快结束的时候,他见到了邵怡。
邵怡整个人状态不太对,一路上买买买,似乎抱定了不刷爆信用卡不回家的心。年晓米现在看见价签上的零就头痛,急急拉住对方,说实在走不动了要休息一下。
于是邵怡把他拖进了一个看上去很贵的咖啡店。
年晓米有点惊恐地摸摸自己的钱包,小声道:“我……最近有点穷,我们换一家吧?”
邵怡口气愤愤的:“没事,不用你花钱,老子今天不刷爆他的卡我名字倒过来写!”
年晓米:“……怎么了啊这又……”
对面的青年蔫吧下去,眼睛慢慢红了。
张强进了老战友的特卫安保公司,把其他的工作都辞掉了。做保镖收入很高,他为人勤恳可靠又不失机警沉稳,事业走上正轨,一直都很顺利。收入上去了,自然给家里的补贴也就水涨船高。对方老家的父母以为儿子事业有成,事先招呼也没打就从农村找过来,要给他说亲。
结果和邵怡撞了个正着。
老太太率先反应过来眼前这位是怎么个身份,自然毫不客气地把邵怡骂了个狗血淋头。邵怡本来不是温吞的性子,顾及爱人,咬牙忍了。哪知道对方眼见他无动于衷,儿子也一脸为难,竟然打开家门,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嚎地地撒起泼来。
坏事就是这么传千里的,不到一天,全小区的人都知道了。
面对“妈和媳妇干架到底帮谁”,大黄狗整个人呆成了一块石头,半个字也汪不出来。
邵怡一看他那怂样就想起了自己某位缩头乌龟的前任,一怒之下夺门而出。现在张强父母霸占着房子,邵怡自己的房子又租了出去,闹了个有家不能回,只好天天在宾馆凑合。
张强找过来,邵怡质问他到底怎么想的,这日子究竟是过还是不过,对方竟然跟他说不知道。
炸毛的邵怡一烟灰缸把对方拍成个血葫芦,拖着行李箱跑了个无影无踪。然而到底心中气苦,对方还有张信用卡在自己手里,他就每天刷刷刷,想着哪天刷爆了就彻底拉倒,拍拍屁股找下一个男人。
谁知道刷了快一周,这卡里的钱总也花不完,每当快要见底,总能及时地补上一笔钱。
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委屈又难受,有心想回去再揍对方一顿出气,又觉得心里莫名地胆怯,于是就这样拖了下来。
年晓米越听越囧,虽然心里是偏向邵怡的,但是总觉得张强特别可怜。出柜大都不容易,但乱套成这样……年晓米对沈嘉文的出柜毫无印象,倒是还记得明臻的木乃伊形象,最终默默地叹了口气:“我觉得你还是回去找他,起码……两个人一起面对吧。他也不容易。”
邵怡神情木然:“可我总觉得他想放弃。还说什么实在不行就去假结婚……”
年晓米梗了一下:“可他一直由着你的性子让你花钱,我觉得……不是要分开啊……”
“他是愧得慌吧。”
“那他平时对自己大方么?”
“抠死了,在外头渴了连瓶矿泉水也舍不得买……”邵怡声音低下去,若有所思。
年晓米拍拍他:“加油,努努力呗,我觉得你回去了好好跟他谈谈,还是有希望的。”
邵怡一口气喝光了咖啡:“走,陪我把刚才买的东西退了!”
年晓米嘴里的咖啡噗地喷出来,咳了个昏天黑地。
邵怡一时半会儿没有地方可去,最后投靠程晓风,直接住进了星河。这次轮到张强炸毛了。他知道邵怡的性子,冲动起来做事不计后果,酒吧里人杂,他怕他心灰意冷下让别人拐跑了。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他连自己家里的事都搞不定。
年晓米事务所有个往来的客户,公司恰好在商圈的写字楼,去办事总要路过程晓风的店。白天酒吧没有人,他累了就进去歇脚。积雪未化的时节,从店里看窗外,古铜色的路灯一根根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守着身后空寂无人的店铺。
健身中心没有课的日子,邵怡就在店里围着围裙拖地板,神色平静。
年晓米每每弱弱地问起他的事,青年的口气总是带了一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沧桑:“还能怎么样呢,就那样。”
所谓“那样”当然是说张强还没有搞定自己的家里人,持久战总也看不到尽头。邵怡习惯性地翻出年晓米留在店里的杯子,给他泡点热茶,后厨柜子里常有前一晚没有卖掉的点心面包之类的,也一并拿出来招待。市里最近搞扫黄,热海那边因为聚众□□和涉毒被查封,连带着星河这样的清吧也受了波及。现在每天下午三点才开始营业,晚上九点就打烊。没有生意的时候,员工也都乐得不上班,连身为经理的程晓风都不在。
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呆坐,偶尔余光扫见玻璃窗外匆匆而过的行人。年晓米不算是个有主意的人,他那点智商在考试做饭以及给大老虎顺毛的时候都用光了。邵怡当局者迷,满心黯然,也提不起心思去想什么主意。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种事原本也没有主意可想。
年晓米每次在店里坐下没有二十分钟,同事的电话就要急急追过来,他只能把面包匆匆塞进嘴里,再用喝扎啤的架势把茶水咕嘟嘟地灌下去,一面抹嘴一面往外跑。邵怡目送他离开,总是悄悄叹一口气,继续发呆。
日子在相似的重复里不断拉长。年晓米的忙碌是有周期的,天越是暖,工作就越是在不断的循环里慢慢轻松下来。严先生帮忙联系到了一个很好的康复师,加上张大夫药方的调理,姨妈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年晓米休息的日子总要过去看看,顺便也陪陪妈妈。然而现在不比从前,每次都是呆不上半天就匆匆离开了。
年节一过,知味居的生意就冷清下来。投资的企业搞有机食品,春夏净是用钱的时候,资金链绷得紧紧的,前一年的投入都还没有回本,里里外外,有点一筹莫展的意味。沈嘉文不跟年晓米说这些事,但是年晓米多少能猜个七七八八。他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假装不知道,三五不时地在饭桌上添一点沈嘉文爱吃的菜。他以为自己演技蛮好,殊不知早就被沈嘉文看穿了。
越是看懂了就越是心疼。
年晓米无知无觉地演着蹩脚的戏,沈嘉文就装作无知无觉地配合着。只是春夜里时常呼吸交缠,情浓时眼神里难免会流露出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感情。或许是因为心离得太近,也或许是因为相处日久,这场无声的戏码终于落幕。
年晓米搂着男人的背,声音有点委屈:“你怎么总是有话不说呢……”
沈嘉文侧头在他耳朵上吻了一下,闭上眼睛,慢慢收紧手臂。
年晓米心里又酸又软,默默地承受着。月光里稀疏的树影映在两个人身上,空气里有春日特有的凉意。
身上却热得不行。月影在热意里慢慢浮动,像云一样飘起来。
那些尘世里的烦恼,似乎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天气渐暖,夜晚院外的街上就开始变得喧嚣。大排档和烧烤把桌椅摆到了人行道上,天色一擦黑就开始烟熏火燎的。清早年晓米出门,街上行人寥落,唯有夜晚的桌椅烤具东倒西歪地散落着,活像一群醉倒了的人。烧烤店老板带着厨师宰活羊,血水顺着脏污的行道砖缝隙流下来,淅淅沥沥地在柏油路上蜿蜒着。
年晓米捂住宝宝的眼睛,低头拉着他的小手匆匆走过去。
血腥味似乎直到下一条街才慢慢散去。
宝宝似乎对杀生并不恐惧,只是低头若有所思。年晓米问他在想什么,小东西思索了片刻,答道:弱小的话就会被杀死。
这结论让年晓米无言以对,他想跟宝宝解释羊被杀是因为人需要吃东西才能活着,但又觉得这话很无力。
校车来了,小东西冲年晓米用力挥挥手,颠儿颠儿地跑了上去。
年晓米上班的路上一直在思索,以后到底要怎么教育宝宝才好。他刚和沈嘉文在一起的时候宝宝还很小,几乎什么都不大懂的那种。大概是小时候身体弱的关系,小家伙一直长得比同龄人瘦小,偏偏上学又早,看上去就更小了。大家始终拿他当一个小不点儿,就算有时候聪明些,机敏些,那也是小动物式的那种狡黠。
他们都忘了,小孩子是会长大的。
年晓米努力回想自己小时候,似乎过得特别简单,写完作业就出去和小伙伴满院子乱跑。要是撒了欢儿以后再能有一份好吃的,就能高兴到第二天。他的童年算不上多么精彩,但也非常快乐。
硬要说有什么阴影,大概就是父亲去世的事。
他性情懵懂天真,一直到十一二岁才开始慢慢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但年幼时大人们落在他身上的那种目光,怜悯,慨叹,甚至好奇,看戏,他始终都记得。谈不上有多么恼怒厌恶,但他确实是不喜欢的。可能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变得在意旁人的眼光,但是仅仅是在心里在意着,平时该怎样怎样,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小孩子的演技远远超出大人的想象,大概正是因为那时候心思不全,明白着也懵懂着。至于现在,年晓米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现在有时候眼神游移一下,都能被妈妈和沈嘉文轻易猜出心思,可见随着年龄增长,有时人不是变精明了,而是变笨了。
那么宝宝呢。宝宝明显比他小时候要早慧得多,不知道是天生还是怎么,小东西察言观色的本事有时连大人也比不上。偏偏他性子又随了沈嘉文,很多事都是不说的。年晓米接他放学的路上总是会问他,这一天过得怎么样,宝宝每次都是软软地回答“还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还行是怎么样的还行呢。年晓米不死心地追问,宝宝就歪歪头,就是没有什么大事的意思呀。在宝宝眼里,两个老师打起来了,或者班上有小朋友突然被救护车拉走了,这种叫大事。其他的,诸如谁打架了,谁被老师批评了,甚至考试,都叫做“没什么大事”,自然全部被归为“还行”那一类了。
沈嘉文对宝宝的态度则是:别太出格就得了。所谓别太出格,是指可以打架,但不要闹到把人打伤需要家长出来收拾局面。作业写不写也没所谓,你自己不怕让老师批评惩罚就算了。成绩嘛,能好好学就好好学。不乐意好好学的话,别考倒数连累家长丢脸就行。简而言之,基本放养。
年晓米觉得这样不对,还很是和沈嘉文据理力争了一番,当然最后是以失败告终的。他不死心,直接去跟宝宝说,小东西幽幽的盯着他:我学习不好你们就不喜欢我了么?吓得年晓米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一叠声地道歉加保证。小东西在他怀里眉眼一弯,高高兴兴地把棋盘拿出来,眼巴巴地瞅着他。年晓米完败。
他揉揉太阳穴,觉得还是应该就这个事跟沈嘉文好好说说。这个时候才知道养孩子的艰难,不是单纯地做点好吃的就行了的。有时家长无心的一句话,甚至都能左右一个孩子的人生轨迹,何况此时朝夕相处。年晓米第一次从心底生出一种惶恐来。
仿佛要印证他的不安,当天下午,年晓米就接到了宝宝班主任老师的电话。他只好硬着头皮请假,万幸大boss不在,管人事的大姐姐很温柔地批了假,几个同事把他的工作分了。年晓米再三道谢,抓起外套往外跑。
宝宝的班主任看不大出年纪,年晓米觉得是个介于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女人,长得还算不错,只是有一个尖尖的,总</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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