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鸡窝

鸡窝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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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夏一过  太阳就铆足了劲加温  把水提拔成汽  袅袅娆娆地浮在空中  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这层水雾组成的纱幕里  朦朦胧胧  暖意融融  好像都在做梦  其实这是假象  所有貌似温良恭俭让的树木花草在“雾”幕弹的掩护下  全在拼命攫取养料发展自己的地盘  跟过去打家劫舍的土匪军阀扩展势力范围的劲头差不多  葡萄园里几天不去就像点燃了无数支浅绿的蜡烛  疯狂的枝梢伸出长长的卷须开足马力往上攀登  “向上爬”永远是地球上所有生物的共性  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  向上才能与最高领导靠近  获得更多的利益  “向阳花木早逢春”  就是这个理儿  葡萄精通此理  推选出长在前哨的枝条  爬得高些再高些  以求和最高主宰    太阳    近些更近些  取得更多的温暖和阳光  谁知任何东西一到高处便变了心  高高在上的枝条不但孽生出许多“副手”大摆排场  贪婪地吮吸主干辛辛苦苦在地里制造的养料  而且还运用卷须比铁丝还紧地勒住主干  完全不考虑自己也生长在主干上  如果由着这些忘恩负义的上层枝梢的性儿  即使葡萄主干不被勒死  也会奄奄一息结不出果子  农场技术员当然不会让这些枝梢胡來  谁种葡萄图的都是要甜美的葡萄  沒人要枝叶  技术员管那些只会消耗不会结果的东西叫副梢  眼看葡萄内部自相残杀  他不得不在插秧大忙中抽出十來个女囚到葡萄园去精简飞扬跋扈的上层枝叶  这种活儿叫做“打副梢”

    三王队长要上稻田监督女囚的大队伍  葡萄园只能派大值班小郎來看管  小郎原是慈渡的农村姑娘  上劳改农场附近搂柴火结识了方队长  她长得胖胖墩墩  身材横里跟竖里差不多  有点像年轻时的方队长  又是庄稼人  两人便有了共同语言  正好场里女干部太少  方队长请示场部雇她当女劳教队值班员  说起來有点出格  但方队长的老伴王政委是劳改农场的第二把手  场长不能驳方队长的面子  破例批准了  小郎文化不高  沒受过公安学校的训练  能力有限  对付不了调皮捣蛋的囚  三王队长考虑到这一层  从各组挑了几个比较安分的女囚上葡萄园  这么一來  刚回五组的谢萝又和烧鸡、白勒克到了一起

    谢萝调组还是靠自己折腾  体检结束  回到号子  她便收拾行李  把铺盖卷和破柳条箱搬到院子里  连晚饭都是在院里吃的  方队长听到报告赶來一看:这个精瘦的女右派正把舐干净的碗筷锁进柳条箱

    “咋着  你也学会捣乱啦  ”

    “不是捣乱  是怕传染  ”谢萝不卑不亢地回答

    “传染  谁说的  ”方队长嘴里这么说  心里却承认这是事实

    “方队长  刚才您也见到了  传染不传染  您问问游大夫    ”谢萝按照游大夫的锦囊妙计一字不差地学舌  游大夫是位女诸葛  为了避嫌疑  她决不上赶着找方队长替谢萝进言  她了解哪个公安人员都练就了“漳河水  九十九道弯”的心眼  “你为什么平白无故给劳教分子效劳  ”回头浑身是嘴也搞不清  如此这般  让方队长來找她咨询  她便能翻开医书给方队长“上课”  叫方队长自己判断到底传染不传染  谢萝以为方队长听了这句话一定会上医务室  沒想到对方原地转了几个圈  说道:“五组又进了两个  住不下了  ”

    要是方队长说“住不下”  那就铁定挤得不行了  1966年一过  脑袋瓜出毛病的人太多  收容现行反革命、反动会道门、右派分子的五组人丁兴旺  谢萝调到鸡窝组时  五组两个号子已经挤了十八个囚  加两个  再加谢萝……一个号子才十來平方米的确够呛  谢萝不搭茬儿  心想:横竖你不能让我露营

    “啊  要调组  只有禁闭室空着  ”小郎认定谢萝是无理取闹  出了个馊主意:闹  让你进禁闭室  这倒提醒了方队长  五组有个女囚犯了精神病  已经联系好  过两天送疯人院  这个女右派犯犟  只能让她住几天禁闭室

    见识了众“鸡”们的底细  谢萝宁住禁闭室也不回鸡窝组  就这样“三级跳远”回到五组  居然沒惊动游大夫  但是她心里明白  那块表一定得姓游  这位当大夫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只要动动舌头  沒准她又得进鸡窝  姓游的得罪不得

    每条葡萄垅六十米  青葱碧绿像一堵堵翡翠砌成的墙  无数副梢满空招飐  好似飘着数不清的幡  小郎分配两个人一垅  面对面剪去多余的副梢  最后发现來的囚是单数  只剩下谢萝一个

    “你就单干吧  ”小郎做了主  她的责任是看守  不能跟囚犯同劳动

    单干比两个人干要累得多  副梢不能全掐掉  每个主蔓顶端要留一个副梢  其余的一律留两片叶  否则又会滋出新的副梢  掐副梢的学问挺复杂  单干就要钻來钻去两边招呼  这样操作极易发生“意外事故”  茂密的葡萄园里盛产蛇虫  爱吃葡萄的小青蛇、火赤练极多  常常盘踞在枝条上  亲近它们决沒有好下场  还有一种蝴蝶的儿女靠吃葡萄叶为生  它们有手指头粗  脑袋上长着犄角  碧绿的身上满是金黄的刺  若是摸着它们就得火烧火燎地灼痛个把星期  谢萝捡起一根枯树枝  开干以前先敲山震虎  “揍”葡萄架几下  让蛇虫避开  果然一路平安

    过了横穿葡萄园的水沟  绿“墙”格外厚实  谢萝也更加一分小心  她使劲摇撼这堵“墙”  啪嗒啪嗒掉下十几条瘆人的小东西  立刻有人尖叫起來  吓了她一跳  绕过去一看  原來白勒克和烧鸡干完了旁边的一垅  躲在这边的荫凉下说悄悄话  一条肥肥的火赤练正好掉在白勒克头上  冰凉滑溜地游过她的脖子落到她的身旁  暗红色的蛇儿怒气冲冲  盘成一团  昂起黑黑的头向白勒克咝咝吐舌发威  比它大几十倍的白勒克已经吓瘫  幸亏烧鸡跳起來抡起头巾  谢萝举起树枝一起狠狠往下抽打  劈里啪啦  一片尘土  赤练蛇闪电似的撤退  又爬回葡萄“墙”里

    烧鸡探出头去  见小郎在几十米外的中央大道上來回踱着方步  沒听见这里的“战争”  便悄悄对谢萝说:“坐一会儿  别那么巴结  干得再好也不会放你回家  ”她已经摸透谢萝的脾性  知道此人不是芦花鸡似的“事儿妈”

    在荫凉里席地坐下  头顶上沙沙作响的葡萄叶挡住了烈日  微风轻轻吹拂  汗珠慢慢干了  谢萝觉得真的很累  胳臂腿都抬不起來  白勒克气呼呼地仔细搜寻了上下左右前后  确定沒有第二条火赤练  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骂道:“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

    这句话说得过分了  烧鸡马上嘘了一声:“别瞎说  想挨批斗吗  ”

    “缺德的只管去汇报  ”白勒克明显是冲谢萝來的  她听说这个右派死活不愿在鸡窝组  刺激了她的自尊心;刚才那条蛇更招起她的愤怒  沒准是谢萝故意捉弄她  这个文雅的女大学生在劳教队里混了几个月也学会骂咧子了

    烧鸡怕谢萝吃心  推了白勒克一把:“抽什么疯  这里沒这号人  ”

    白勒克靠在烧鸡肩上轻声咕噜:“也不是咱们一号人  不见人家宁可蹲禁闭室也不愿跟咱一组吗  ”

    “我可不是瞧不起你们  只是怕    ”谢萝本想说出体检时的见闻  又怕引得她俩也要求调组  赶紧煞住了  这个姓白的挺娇气  爱咋呼  她是沒见到其余“鸡”们胯下的景色  要是见到了  不知会怎么大闹

    “怕什么  怕传染  哪儿会那么容易  你看我们俩不都沒事  ”白勒克撇着嘴不当回事  站起來伸手掰下一枝副梢  揉搓着柔嫩多汁的新芽  弯成个圈儿戴在头上  碧绿的叶  嫩绿的枝  像一顶绿玉冠点缀着墨似的发辫雪似的肌肤  很有几分唐代玉雕美女的风度  白勒克对自己的美色颇自负  不分场合  只要有机会就想施展  这时她叉腰踢腿做了个芭蕾舞《天鹅湖》里的姿势  一半炫耀一半卖弄地说:“我们來往的都是有身分的人  传不上脏病  ”

    “游大夫干吗叫你们验血  ”谢萝忍不住将了她一军

    “那个老护士积极呗  ”白勒克伸了个懒腰  解开胸前的纽扣  半露出白嫩的胸脯  “这么热  要能游泳就舒服了  ”

    “得了  在荫凉里歇一会儿算不错了  还想游泳  别做春梦了  ”烧鸡呲儿她

    “嗳  记得xx请咱俩游泳吗  ”白勒克粉脸上泛起红潮  她实在留恋过去的“好时光”  当然记得  烧鸡嘴上不言语心里却悻悻地想:那一回这个一身白肉的妞儿大出风头

    她们俩是街坊  还是烧鸡带白勒克出去见的世面  白勒克的五官好像幼儿园娃娃做泥工捏出來的小人头  泡泡囊囊  不成比例  她父亲是一般干部  母亲是工人  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  供不起她打扮  那时她最好的一身衣裳是白衬衫花格裙短袜子布鞋  在一群女学生中根本显不出她  中小学时代的外号叫“白窝头”  烧鸡挑她做伴  一來是邻居  她母亲挺会为人  做了什么新鲜饭食  经常给烧鸡的孩子送过去;二來这丫头嘴甜  “姨”长“姨”短的哄得烧鸡怪疼她;最主要的是她的脸子长得不怎么样  有这么一个“窝头”在旁边  更衬出烧鸡眉目如画  身段高雅  “吓三跳”见了“白窝头”  淡淡地一点也不欢迎  把烧鸡拉到一边  悄声说:“我这儿不缺白面蒸包子  ”

    “就这一回  您看我的面子  ”烧鸡也后悔  觉得带这个丑丫头來实在丢脸

    但是就这一回  白勒克便崭露头角  师傅领进门  修行在个人  识货者通过裙裾和短袜之间的那截白腿  发现了她的价值  那位官员來自炎热的南亚  以前接触的全是肤色黝暗紫檀木雕似的美女  雪白的肌肤和晶莹的冰雪对他來说都是珍奇的  他暗暗捉摸这位小姐其他部位的色彩  不禁心荡神移  恨不得即刻一亲芳泽  但是初次见面不能冒失  只能求人引见  当“吓三跳”听得那两片暗紫色的嘴唇吐出请求介绍“短袜小姐”的时候  忍不住细细打量一番白勒克  寻思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一个大窝头居然也能颠倒远方來客

    烧鸡陪着白勒克和“吓三跳”进了南亚式的府邸  立刻觉得自己不该接受邀请  她有充分的自知之明  了解自身的长处和缺陷  那身先天粗糙起鳞的皮肤需要密密掩藏  所以她从來不在人前袒胸露臂  从來不游泳  可是黑主人不怀好意  一引就把三位女客引到室内游泳池畔  阳光透过宽大的天窗照着池里蔚蓝的清水  泛起片片波光  池旁点缀着高高低低的朱蕉、棕竹和龙血树  红红黄黄涂上油漆似的蕉叶掩映在巨掌般的浓绿丛中  鲜艳得犹如泼上点点滴滴的血迹  白衣白帽的黑主人请她们在绿荫披拂下的桌旁坐下  白勒克见池水清得可爱  忍不住蹲在池边伸手拨弄

    “想游泳  ”善解人意的主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微微一笑  拍拍手  仆役便送來三件游泳衣  纯黑的那件是三点式  石榴红和柠檬黄的两件是露背式

    烧鸡勃然变色  执意不下水:“这不是叫我出丑吗  ”白勒克满心想接过來  见烧鸡这般冷淡  也就不好意思上前  黑主人把“吓三跳”扯到一边叽咕一番  “吓三跳”一脸无奈  讪讪地过來劝说  烧鸡想起以后还得利用这位交游广阔的女人  不能不给她面子  勉强答应了

    更衣室的门一开  所有的人都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银光  明亮的太阳  潋滟的池水和绚丽的朱蕉都失去颜色  主人來自色彩丰富的热带  对强烈的红和黄有偏爱  现在不得不承认纯黑是世界上永恒的美  黑不仅衬得乳白的胴体格外皎洁  而且以它特有的神秘  使得被它掩盖着的三点更加诱人

    换衣服的时候  “吓三跳”抢先一把抓住最娇艳的石榴红泳衣;烧鸡选中自己钟爱的柠檬黄;白勒克只得换上那件老气的纯黑  走到池边  两个中年妇人不得不承认青春是最大的财富  去掉包装  全凭天赋  她俩立刻矮了半截  妍丽的泳衣掩盖不住“吓三跳”的赘肉和烧鸡那身糙皮  她俩依靠服饰制造出來的高雅、秀丽……都消失了  只是衬得身旁黑白分明的少女更夺目  烧鸡沒想到“窝头”式的女伴反客为主  显得自己成了“窝头”  赶紧跳入水中  “吓三跳”却很满意  拍拍她的肩膀  夸道:“真有眼力  帮我发现一朵鲜花  ”这位专做洋人生意的鸨子并不在乎自己被比下去  她已在算计作为介绍人可以得到多少好处费

    纤细的白玉琢就的小脚慢慢浸入透明的池水  把白勒克带进一个新奇的世界  也把一个自卑的“窝头”浸染成骄傲的“公主”式的“鸡”

    白勒克在一个清贫的公务员家庭里长大  吃得饱    粗茶淡饭;穿得暖    妈妈和姐姐的旧衣  她的智商中等  各科成绩平平    七八十分  自知沒有与别人竞争的条件  她只能特别听话  老师最喜欢这种小绵羊式的学生  一直安排她当班干部  高考那年暑假  班主任在政审那一栏写得非常扎实:“……立场坚定  靠拢政府  学习优秀  热心社会工作……”虽然她的高考成绩一般  凭着这几句“护身符”  她被分到外语学院英语专业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规矩:成绩是第二位  政审才是首位  英语专业的学生将來要跟资本主义国家的信息打交道  一定要“立场坚定  靠拢政府”的人才配进去  白勒克起初不喜欢这种蟹行文字  觉得记它们挺费劲  听高年级的同学私下议论:相貌端正出众的毕业以后当“口译”  像她这号学生顶多当资料员  这些闲话又兜头泼了她一盆冷水  大二以后  老师布置学习原文名著  使得从來不看小说的白勒克窥见了白菜汤灰制服以外的世界  名著里英国宫廷贵族、殖民地官员的享受  斯图亚特王朝的穷奢极欲  引起她的兴趣  她的分数直线上升  由二十几名跳到前五名  老师很得意  以为自己教得好  其实老师的抗毒措施分析批判并沒起作用  起作用的是万里以外的异国古人  白勒克的梦中开始出现水晶碗盏、纯银刀叉、燕尾服、莲蓬裙……梦里的她穿着拖地的长裙摇着华丽的羽扇  被许多面目模糊的人物簇拥着  但是醒來一切都是肥皂泡  正在她为不知怎样才能把梦境变为现实而苦恼的时候  烧鸡带她走进“吓三跳”的客厅  那种氛围  那些人物  甚至墙上挂的波斯壁毯  桌上的高脚酒杯  对她说來都似曾相识  可是“吓三跳”鄙夷的脸色和周围人们高雅的服饰使她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灰姑娘”  站在游泳池畔  她才发现自己的魅力  黑主人摘了她的处女瑰宝以后  又把她作为礼品介绍给同僚  白勒克很快进入角色  凭着她的外语和天生的“本钱”  在地下咸水妹圈子里居然小有名气  她再也不穿白衬衫和短袜布鞋  从外到内统统换了包装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躲藏在自卑后边的自负骄矜全出台了  烧鸡说:“你怎么突然涨了行市  ”她嘴上沒反驳  心里却着实瞧不起这个“姨”  不错  过去烧鸡美得惊人  是她的偶像;可现在人老珠黄了  哪儿比得了咱

    尝到了禁果的滋味  白勒克觉得学校和家庭令她窒息  她迫切希望出国  到外面的自由天地去发挥“白雪公主”的特长  她自信凭她的肉体定能打出一番天地來  记得一个异国嫖客用花白的胡须磨蹭着她的雪白腻滑的胸脯  喃喃地说:“银子铸成的美女  比银子更值钱  ”这句话启发了她  她幻想自己成了梦境中的交际花和贵夫人  占有了世界上各种珍贵的首饰衣服  不必担惊受怕地躲着学校党团干部、父母和公安人员  于是她的价码除了钱和衣物以外又增加一条:“出国  ”谁知这一条比要钱还难办  许多洋鬼子宁可多给钱也不愿答应带她出国  有的开始满口答应  等到跟她上了床达到目的以后又变了卦……

    想到这里  白勒克幽幽地叹了口气:“哼  这个社会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沒有  ”

    交朋友  她干的这一行算交的哪门子朋友  谢萝看了她一眼  微微笑了笑  白勒克敏感地反弹起來  蒜头鼻子几乎擦着谢萝的脸:“你笑什么  现在国外公开有这门行业  女人干这个不算丢人  笑贫不笑娼嘛  一样是凭劳动吃饭  要我说  开放娼妓业叫公私两利  公家可以增加税收  我们也过得舒服些……”

    什么  这不是主张“卖淫自由”吗  谢萝惊得瞪着她好像发现一头稀有动物  无论是小说戏剧甚至鸡窝组里的酱鸡和老母鸡  说起沦为娼妓都是被迫  是女人最大的不幸  妓院是火坑地狱  人人皆知  可是这个有知识有文化年轻美貌的大学生  居然理直气壮为卖淫辩护  简直邪了

    白勒克见谢萝不吭气  以为遇见知音  嘿  右派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这种人决不会拥护这个社会  对她发泄不满不可能有危险  心里的话说出來撒撒气  憋在肚里会得病  鸡窝组里有一半是沒文化的粗胚  跟她们沒话可说;剩下的一半  芦花鸡和澳洲黑把我看成“情敌”  不少洋客华侨和我过了一夜就不理她们了  她俩恨得牙痒痒的  在公安局过堂的时候不知给我加了多少“鳔胶”  把她俩的事全推在我头上  到了劳教队  得空就想收拾我  对这两个同行  得像防贼似的防着她们  一句闲话不能说  更甭说心里话  烧鸡虽然仁义  决不会出卖人  可是这几天反常  不知有什么心事  问三句也不答一句  再说老牌交际花不读书不看报  聊起來沒劲  不像这个右派看过的书真不少  拔稻芽子那次  跟她聊得真痛快  美国女作家温索尔的小说《琥珀》  她居然也看过  虽然她看的是中译本  比不上“吓三跳”偷偷给我的原著精彩  但是谈起琥珀作为一个农家姑娘靠肉体当上皇帝的情妇  她都记得  聊天也像打乒乓球  要有个好对手  可惜这家伙太胆小  调出鸡窝组了  今天碰上正好  被嫖客捧惯的“白雪公主”亲昵地挨着谢萝坐下  掏出一面小镜子  侧着头左右一照  细细地掠了鬓发  对着镜中的银盆脸抛了个媚眼  张开两片艳红的唇  哗哗地流出心中藏了好久的体己话:

    有的人凭胳臂腿挣钱  有的人凭脑袋瓜挣钱  我们凭那个地方挣钱  不偷不抢  公平交易  有什么可耻  犯了什么罪

    跑得快跳得高力气大的搞体育  能歌善舞的当演员  长得漂亮有性感的怎么不能干这一行  发挥特长嘛       我就是要钱  我就是要过好日子  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白勒克实在是找错了“知音”  她对右派的估计错了  这种人当右派根本不是为钱  更不是为自己一个人过好日子  他们不过是比一般人迂傻耿直  看到不合理的现象就憋不住  沒学会昧着良心欺下拍上而已  右派谢萝听了白勒克这番似是而非的诡辩  就不像一边的烧鸡那么平静  忍不住要反驳  书呆子觉得人类之与动物有别是基于一个“情”字  否则人和动物就消失了差别  面前的这一位甚至连动物都不如  动物运用性器官是为了延续生命和种群  而姓白的却只为了几个臭钱  谢萝实在想不通  问道:“你干那些事儿有爱情吗  ”

    “世界上真正有爱情的能有几个  沒有爱情的婚姻既然合法  沒有爱情的卖淫为什么不允许  ”白勒克一边回答一边还在照镜子

    “把女性肉体商品化  你作为一个妇女不觉得降低自己的人格  ”

    “得了吧  古今中外卖身的不限妇女  男妓同样存在  只是数目少一些而已  ”妖艳的大学生发现话不投机  收起小镜子  斜瞪着眼卖弄开了她的“卖肉”知识

    “卖淫是产生偷盗、诈骗、杀人、剥削的万恶渊薮  应该取缔  你知道酱鸡的故事吗  ……”谢萝觉得这个少不更事的女学生沒尝过老鸨龟子的毒辣  想用酱鸡的经历擦亮白勒克的眼睛  谁知“公主”不但瞧不起“土鸡”  而且一点恻隐之心都沒有  白勒克见这个右派不顺着她发牢骚  还倒过來教训她  气儿不打一处來  唬地一下跳起  一只手叉腰  另一只手举着  像个肉茶壶:“她们挨了打骂才恨领家妈啦  平常日子好吃好喝  不动一指头  只讲究穿着打扮勾引男人  她们才乐意呢  你沒听见老母鸡、酱鸡和九斤黄、柴鸡的悄悄话  她们吃过见过穿过的可比你这个记者多  老母鸡当着队长的面恨不得长八张嘴说自己是灾民  背了队长尽显摆兰春院的排场  兰春院除了姑娘又嫩又俏  厨子的手艺也是京城一绝  单一味糟鹅掌就能叫人连舌头都咽下去  她家的鹅掌比外头卖的厚一倍  买了活鹅來先用精料揣几天  上席头一天烧红一块铁板  赶着鹅在滚烫的铁板上走几个來回  等到鹅的全身精血都集中在两只掌上时  这才啪啪地活剁下來泡制    ”

    谢萝听得缩了缩脖子:“真够残忍的  ”

    “残忍  能招來生意赚钱就得  香喷喷的端上來谁顾得上问是怎么做的  ”

    “是啊  他们能这么对付鹅也能这么对付人  能赚钱就得  谁管**的死活呀  ”谢萝摇头叹息

    “瞧你说的  ”肉茶壶的“壶嘴”直戳到谢萝的脑门子  “可人家山珍海味都吃遍了  老母鸡连大象鼻子和黑猩猩唇都吃过  你连见都沒见过吧  哼  人生一世  草木一秋  不趁着年轻漂亮风光一番  老模喀嚓眼的谁目夾你  ”说到这里  白勒克摸了摸白嫩的脸蛋  想起男人们一见了自己就狼似的冲过來  争着献殷勤;斜睃了一眼谢萝黄皮寡瘦的模样  心里重复一句:“谁目夾你  ”她得意地在葡萄荫凉下扭了几步  回过头來驳斥谢萝:“你说的‘万恶’哪一种行业沒有  忆苦思甜的报告我听得多了  农村里地主老财二流子狗腿子坑害贫雇农的有的是  谁听说打倒地主以后不准种庄稼啦  旧社会老鸨龟子欺压**  可以逮捕老鸨龟子  取消这个中间环节  让**自己干  沒必要取缔这一行  ”

    这个洋“鸡”的嘴真來得  有理论有实践  知识面也广  还从老母鸡那儿趸來一套旧社会的玩意儿  劳动教养沒洗掉她们脑袋里的肮脏  反而让她们集合在一起交流经验  方队长若是知道了这个效果  准得跳脚  不过管得再严也禁止不了她们说悄悄话  谢萝有点招架不住白勒克的反攻  急了:“不种地不打粮食你吃什么  不吃饭会饿死人  妓院有什么必要存在  ”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蒜  ”白勒克恼了  鼻孔里哼了一声  说道  “食色性也  两样都不能缺  **跟吃饭一样要紧  你沒见春节后接见  你男人來过夜  九斤黄发疯  你也别假正经了  是人都想这个  ”说着说着  她扭头翘着兰花手指抚弄头上的葡萄枝冠  对烧鸡微笑:“要我说呀  谁也比不上咱们滋润  还能尝到洋味儿  ”

    “别抽疯了  ”矜持的烧鸡看不惯白勒克张狂的劲儿  啐了她一口

    “我一点儿也沒疯  总比一辈子守着一个强  世界各国哪儿沒妓院  就中国特别  ”

    “中国特别就对了  ”谢萝也恼了  “卖淫传染性病  影响后代  降低人口素质  你沒听说有的民族因为两性关系紊乱  性病大发作  几乎绝种  **就像传染疾病的苍蝇蚊子  一定要消灭  ”

    “我们是苍蝇蚊子  ”白勒克“炸”了  袅袅娜娜的姿态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几步跨到谢萝面前  雪白绵软的双手紧捏住谢萝瘦削的肩膀猛摇起來  葡萄枝编成的绿冠被震掉了  变了形的红唇喷出热烘烘的气息  “那是预防工作沒做好  不等于这一行不该存在  我只要求自己活得痛快  我不想当贤妻良母  更不打算结婚  管它后代怎么样  ”

    谢萝沒白勒克有力气  脑袋被摇得像拨浪鼓  连忙挣脱躲过一边  她不是刀子嘴  说不过白勒克  只好把体检时看到的一切告诉她们

    “真的  ”烧鸡吓了一跳  “那我也得申请调组  ”

    谢萝就担心引起这个后果  忙嘱咐:“可别说是听我讲的啊  ”白勒克连蛇虫虱子都怕  听了谢萝的描绘焉有不怕之理  但她还嘴硬:“嘿  嘿  那是些下三烂  才长那些毒疮  你瞧  我们俩不就沒事儿  告诉你吧  医药常识我还懂得一点  淋病菌和梅毒菌娇气得很哪  干燥、冷却、加热都受不了  室温存活一天到两天  摄氏55度五分钟就能杀死    ”

    谢萝不得不说出从游大夫那儿听來的消息  本來不想说  何必给她俩添恶心呢  但是这个洋鸡太疯  得压一压她的气焰  便冲口而出:“验血的结果  你们两个都是三个+号  ”

    好像头顶上响了个炸雷  白勒克跳起來尖叫:“不可能  ”

    “不信  你去问游大夫  ”谢萝慢条斯理地回答

    烧鸡脸也白了  但她沒跳也沒嚷  她知道自己传上过梅毒  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当时花了不少钱总算治得浑身光滑  +号居然有三个  竟沒除根

    吵嚷声招來了小郎:“吵什么  吵什么  软磨硬泡  回去扣你们的伙食定量    ”

    白勒克和烧鸡回到自己的葡萄垅  白勒克后悔极了  气呼呼地说:“臭右派  把她当个人  倒假模假式训我一通  ”

    “汇报你是不会的  ”烧鸡对谢萝的最后一句话挺担心  “不知验血结果是不是真的  ”

    两个都沉默了  心里好像揣着个小兔子在蹦跶  都知道这个女右派不说瞎话  白勒克暗想:自己一向十分小心  从姐姐那儿偷來不少避孕套  怎么会传上脏病呢  她挨个儿回忆交往的“朋友”  琢磨到第三十四个的时候  轻轻叫了一声:“是他  ”那个满脸胡子的水手长  喷着酒气  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把她藏在轮船底舱  带出国去  她屏住呼吸忍着他腋下冲鼻子的狐臭  陪他过了一夜  沒要他一分钱  但是这个家伙成了断线风筝  一去不回头  再也沒有露面  一个多星期后  她的大腿里侧就出现粉红的疹块  可是不疼不痒也不溃烂  能是梅毒吗  她怀着几分侥幸的心理寻思:劳改农场医院的水平不高  连护士都能当大夫    夜壶当茶壶用    肯定化验错了

    谢萝捡起树枝  又开始“揍”葡萄架掰副梢  她一边干活一边想:都说右派是“敌我矛盾”  脑袋出了毛病要好好修理  **小偷是“内部矛盾”  比我们强  今天算听到姓白的真心话  敢情卖淫还有理  收容、判刑、劳教、扣粮食定量就能治好她们的脑袋吗  熬够了年头放出去  还不是“外甥打灯笼    照旧”  谁都知道**是传送性病的瘟神  是断子绝孙的行业  可是居然有人心甘情愿当**  民间传说中有一种把自己卖给魔鬼的人  短期内魔鬼满足他们的一切欲望  然后把他们沉沦到地狱的最底层  谢萝忽然觉得白勒克就是这种人

    一阵风过  葡萄枝叶萧萧作响  三十年代一个老掉牙的电影《神女》中那位操皮肉生涯的女主角哀怨的歌声  一句句在谢萝耳边响起:

    “    明朝呀明朝

    我的骨髓枯了

    我的皮肉腐了

    那时候

    成为无用的煤渣

    被抛弃在寂寞的荒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