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劳教队院门大开 方队长顶雨站在门口 像个羊倌清点进圈的羊儿:“……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远处飘來三王队长和小郎叫魂似的呼喊:“回來 快回來 ”
方队长真有心大哭一场 三王怎么那样糊涂 天色一变干吗不马上收工 逃走一个囚是什么问題 在这个节骨眼 她顾不得埋怨三王队长 只能急急通知场部:派一个班的武警去搜索
雨由倾缸变为倾盆变为喷壶 天空也由乌黑变成灰白 沟渠洼地被这场暴雨灌得满满当当 浑身泥水的女囚狼狈地逃回号子 这个插着铁栅栏、爬满虮虱跳蚤的号子 现在是她们最迫切要求回來的“家” 虽然缺少自由 但至少有个屋顶 可以避风雨躲雹子 她们有的脑袋上砸出好几个大包;有的鼻子砸破抹了一脸血;有的跌了腿崴了脚 一瘸一拐地挪着 其中两个被武警从大渠里捞出來的 吓得几乎不会走道了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方队长眉头攒成个结 还差多一半哪
烧鸡披着一领湿布衫 从场院拐过來 布衫是故意浸湿的 她身上早焐干了 “吕布”的车一到场院 他俩便挑了一个最大的麦秸垛钻了进去
“脱了 都脱了 ”吕布轻声说 他伸出头探望四周 大雨冲刷着夯实的土地 一个人影也沒有 他悄悄钻出去把马儿拴在一个草棚下 又悄悄回來 一伸手摸到女人温热的身体 烧鸡已顺从地脱光了 心里一阵激荡 到底盼到了这一天
半湿的麦秸挡住了大雨冰雹 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情人需要的面积很小很小 麦垛里的一个小窝完全足够 半明半暗的光线遮掩了岁月的痕迹 在双方的眼睛里 心上人仍是二十年前的模样 语言成了多余的 唇、手指……肉体和器官的接触代替了一切的思念 欢场中身经百战的烧鸡惊异地发现自愿与不自愿之间的差别居然这么大 爱是一支神奇的魔棒 经它点化 苦涩变为甜蜜 疼痛化为舒畅 男女交接天生不能是一种生意场上的手段 不仅是男人的享受 对女人说來也是 只不过造物主在制作女人的时候加了一点作料 把女人的欢乐面限止得太窄 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特定的对象都汇合到一起 女人才能啜饮一口这神奇的酒 世上的女人能达到这个境界的太少了 许多一辈子沒尝过的女人做梦也想不到这种蚀骨消魂的滋味 现在烧鸡尝到了 她在眩晕中轻轻地哼着:“这辈子总算沒白活 ”她的祖先 原始社会中第一个尝到这枚禁果的女人 大胆地反抗** 选择自己心爱的男人 今天她同样决定:不能再零卖自己的肉体 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 永远是他的 管教人员大会小会费尽唇舌达不到的目的 在这一刹那间由一个男人完成 决定做得晚了一些 可是什么是晚 什么是早 和蜉蝣相比 他俩的未來长着哩
垛外天与地在互相较量 呼啦啦 轰隆隆 积累的能量化为风雨雷电尽情地发挥 垛内同样爆发了一场狂风暴雨 几十年压抑的感情一朝释放 凸与凹的互补 远远胜过天地间阴与阳的冲击 “吕布”融化在一片温馨柔软的尽头 听到那一声轻喟 他的嘴唇在小巧的耳垂边吐出:“我也一样……”
他俩清醒得是时候 远远传來噼里啪啦踩水的声音 “吕布”立刻收拾停当蹿出去照顾车和马 烧鸡沉着地猫在麦垛里 直到那个亲爱的声音低唤:“出來吧 ”才钻出垛來
“放心 过几天我就请假进城 去看孩子 ”
烧鸡回头送去一个微笑 这次相会抹去了她脸上的阴影 进了号子 芦花鸡觉得奇怪:大雨把这个迷迷糊糊的“阿斗”浇醒了吗 谁都难受得不行 她怎么容光焕发
鸡窝组一直到开完晚饭还缺一个 方队长隔着窗户问烧鸡 “还缺谁 ”
“白雪玲 ”
“你回來的时候怎么不叫着她 还是个组长哩 ”方队长烦极了
“我 我 ”烧鸡心里有鬼 不知该怎么回答
“准是逃跑了 ”芦花鸡撇着嘴说
“你怎么知道 她说过吗 ”
“这个……”芦花鸡卡壳了 她本想趁此机会踩白勒克一下 这个娘儿们揭发过她 但是沒想到方队长这么认真 不能答“听说过” 否则自己会戴上“知情不举”的帽子 她灵机一动 说道:“这几天 白雪玲的情绪就不对头 ”
“说的尽是废话 ”方队长瞪了她一眼 回过头去看着落汤鸡似的三王队长和小郎
“都找遍了 沒有 不知藏哪儿了 ”三王队长垂头丧气嘟囔 不知是因为这次事故责任在她 还是因为给雹子砸的 她的嗓门儿和气焰都小了十倍
“沒准儿真的逃跑了 这种洋妓做梦都想着外国姘头 ”小郎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 悻悻地说 她真的乏了 浑身骨节都散了架 不想再去搜寻这个该死的洋妓
方队长不再答理她俩 到队部找出一盏马灯 招呼两个武警 拉着警犬 走进冥冥的夜色中
“她还不死心哩 ”小郎惴惴不安 看出这位“头儿”生气了
“肯定白跑一趟 ”三王队长沒精打采地说 这句话与其说是她的判断 不如说是她的希望 反正是惹了祸了 找不到反而证明她和小郎确实卖了力气沒磨洋工
可是三王队长的希望落了空 后半夜 她刚替换了值前夜班的小郎 便听见远处传來狺狺的犬吠 接着摇曳的马灯照出三个人影 三王队长心里先是一松:三个人 沒找到 后來又一紧:其中一个特别臃肿 背着个包袱 不是 是个人
虽然方队长在老区曾经配合武工队侦察敌情 但是这个姓白的洋妓比日本鬼子和伪军都狡猾 一行人跑了大半个农场的疆域还是不见踪影 方队长不死心 回头又转悠到那块麦地 警犬突然全身贴地匍匐前进 灰黑的脊背与地面浑成一体 只有那条毛茸茸的尾巴不停地摆动 三个人一阵兴奋 觉得有门儿了 警犬爬了一段 一跃而起 对准一堆稀湿的麦捆猛扑过去 果然叼住一只碧绿的袖子 武警立刻跟上 拉开枪栓 大叫:“不准动 ”
被狗叼住的那一个出奇的老实 一动不动 不声不响 软里咕囊 活像一袋棉花 方队长心里格登一下:死了 摸摸鼻子 微微还有点气 她一个趔趄坐在泥水里 悬了一夜的心这才回到老地方 忽然觉得那么累 胳臂腿都抬不起來 到底是四十岁的人了 “管教”这碗饭真不是好吃的 犯人受罪是她们自找 咱们犯了什么 也來这里陪绑 但是这一埋怨像黑夜的闪电一闪就灭了 当了多年的老公安养成的习惯 忠诚、责任又占了上风 她挣扎着爬起來 伸手拨拉这袋“棉花”:“别装死 走 走 ”
“棉花”站不起來 早已失去知觉 方队长趴下拽住两只绿袖子想背着她走 但是“棉花”真叫沉 居然背不动 还是那个年轻的武警把枪交给伙伴 一弯腰背了起來
游大夫倒霉了 正睡得香 被小郎一把拽醒 她闭着眼说:“行行好吧 困死我了 病人 等明儿再说 ”
“明儿 明儿死一口子 你也该进去了 ”
“什么 ”游大夫一愣怔 睁开眼
“神吗 在庙里 ”小郎沒好气 “要是死在地里沒你的事 死在这里你就跑不了 ”
白勒克轻盈地跳着快三步 旋转 再转 转得飞了起來 周围一片暗红 灯光、地板、屋顶全是红的 应该穿那件粉红的舞衣 在这深红的厅里像一朵盛开的牡丹 效果更好 穿这件绿的就俗气了 这种场合三分相貌七分打扮 男人有一个算一个看重的都是外表 蜜蜂蝴蝶都是冲着花儿的色与香飞來的 女人 尤其是干这种行业的女人当然要懂得一点男人的心理 不过自己还是出众的 第六感觉告诉她:许多眼睛盯着她转哩 舞伴是个黑大汉 黑得发亮 怎么那么黑 穿着晚礼服吗 不对 不对 他浑身精光 一件衣服沒穿 像个黑猩猩围着她转 两只铃铛似的大眼瞪着她 大嘴嘻开 露出巉巉的白牙 是那个水手 黑大汉像陀螺一般转得飞快 跷起的大腿之间一堆嘀哩嘟噜的物件中突然竖起一门加农炮 瞄准她发射 她躲避不及 打中了 打中了 怎么 是液体炮弹 洒遍全身……许多声音响起來:“看 这里 这里一块 这里还有……”许多手指戳着、挖着、刺着……
“哎呀 ”她**一声
“醒了 醒了 ”
“疼啊 疼 ”
“哪儿疼 ”
她说不出來 哪儿都疼 浑身上下 几乎沒有不疼的地方
“哼 娇气包 淋了雨着了凉了呗 给几片apc得了 ”是三王队长的高嗓门
“光是着凉 不见得 着凉还出一身疱儿 瞧 这里 这里 都连成片儿了 这儿出脓头了……”声音又尖又快 是游大夫
“啊 真是的 这叫什么病 是出疹子吗 不像 难道是天花 ”三王队长紧张起來
“你说到哪儿去了 瞧她的胳臂 种过牛痘 不是天花 她验血好几个+号 是杨梅大疮 当心 别沾上脓血 ”
“嗬 真了不得……”三王队长的声音退到门外去了
“水 水 ”白勒克张着嘴 呼呼地喘着 她觉得自己成了个大火炉 鼻子、嘴唇、咽喉、全身的毛孔……都冒着火
游大夫量了她的体温:三十九度八;用手电照了照她的咽喉:发现好几块指甲大的白斑 忍不住冷笑一声:“沒错 梅毒 够典型的 ”
值班室外传來三王队长的声音:“老方 您來瞧瞧 又是梅毒 送医院得了 放值班室里传上我们才糟呢 ”
“不会吧 春天体检的时候这家伙身上光溜溜的 沒长疮呀 ”方队长脱去沾满泥水的衣服鞋袜 换上干衣 一边扣着钮扣往值班室走 一边对游大夫的能力产生怀疑:明知缺少治梅毒的药 就都说是梅毒 不如干脆承认自己沒能耐治疗得了
游大夫不搭茬儿 只是掀起白勒克盖着的那条绿色提花毛巾被 顿时方队长觉得眼前好像出现一只五月端午节的大赤豆粽子 脱去湿衣裤的白勒克 赤条条仰卧在铺板上 雪白的躯体上布满豌豆大小的红疱 特别是臀部和大腿 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 铜纽扣似的中间凹陷发黄 有的已经破了 流出黄油状的脓液 游大夫那双戴着胶皮手套的手分开“赤豆粽”的两条大腿 两位女队长只见一片湿漉漉的粉红 腿缝中央那道弯曲的弧度上满是一块块锯齿形蛤壳形的疙瘩
“像不像烂桃 ”游大夫带着一丝报复 残酷地说
“倒像堆烂桔子瓣 ”三王队长躲在方队长身后咕噜
“怎么回事 几个月前她还好好的呀 ”方队长也被吓得闷住了 “一场大雨会浇出杨梅大疮來 ”
游大夫解释:几个月前姓白的身上就出现一片杨梅疹 给她抽血做康瓦氏反应 有好几个+号 要是及时打药 也许能治好 看样子她传染的是恶性梅毒 闪电奔马式的 潜伏期短 不是按部就班地由一期二期进行 这种梅毒几个月就可以跳到三期 雨淋着凉是外因诱发 主要是她体内有毒……
“你说她这算梅毒‘跳班’ ”方队长好不容易算是听懂了
“书上沒这个名词 意思差不多吧 ”游大夫答 “这种病我只是听说 沒见过 请场部医院院长治吧 ”
“对 对 ”一句话提醒了方队长 这个烫山芋应该踢给院长 谁叫他不给药 送到医院出什么事就沒有女劳教队的责任了
小郎推來一辆手推平车 车上铺着几捆麦秸 游大夫用毛巾被把白勒克包好 就动手和小郎两个往车上抬 被方队长拦住了:“等等 给她穿上衣裳 ”
游大夫张着双手 站着不动 心想:这不是脱裤子放屁 多事吗 到了场部医院 大夫检查 还是得脱光了
“听见沒有 你戴着手套哩 给她穿上 肉虫似的送到场部医院像个啥 ”方队长有她的打算 姓白的再下作也是个女的 医院里的大夫护士有不少是男就业 长期不见女人都憋疯了 这会子送个正当年的女病人去 又是昏迷不醒 再脱得一丝不挂 万一引起骚动怎么办 把她捂严实了 谁要检查让他去脱 出了事追不到女队头上
游大夫气鼓鼓地抓起滴着水的绿纱衣 往白勒克身上套 又被方队长拦住了:“小郎 去三组号子给白雪玲拿套干衣裳 顺便把她的褥子带來 ”
天色已经大亮 淡墨色的天空染上桃红的朝霞 太阳摆脱了乌云的束缚 冉冉露出脸來 雾气缓缓上升消失 远远近近的树丛、庄稼、水洼都被这个光亮的大火球点燃了 发出浓浓淡淡翠绿、橙黄、浅白的闪光 一切都预告:又是一个大热天
方队长站在大门口 望着游大夫、小郎和那辆小车 艰难地在泥水中往场部医院走去 心里默默祷告:院长千万别刁难 千万收下病人 无论如何 按规定 危重病号应该送医院 不能在号子里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