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鸡窝

鸡窝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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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勒克进了医院  女劳教队中掀起一阵汹涌的羡慕:农忙住院  风吹不着  日晒不着  这叫享福  “三进宫”的老母鸡却觉得住院不是好兆头  皱着眉嘬牙花子:“我进來过三次  沒见过住院的出來的  ”

    烧鸡不爱听:“老鸹嘴  别瞎叨叨  白子哪点对不起你  这么咒她    ”

    老母鸡一愣:“我可沒那么缺德  说的是实情  ”

    “实情  白子那么壮实  发一次烧都禁不起  你瞧她家里到现在沒來人领东西  准是治得能下地就从医院保外回家了  ”烧鸡净往好处揣测  到底她跟白勒克的交情不是一年  这话说得有点边  女劳教队哪回死了人都得叫家属來领遗物  除非家里沒人才把那些破烂扔进仓库  白勒克住院一个多月  家里又不是沒人  到现在不來  难道真的保外就医了  老母鸡听了先点头  接着又摇头:“你想得倒美  等着瞧吧  我怎么一想起白子  脊梁上就凉嗖嗖的  ”

    芦花鸡在旁边听了  心里腾地冒出一股后悔:要是割麦那天不给她“点眼药”    撺掇三王队长叫她出工    她歇两天  退了烧还得在这里受着  现在反倒促成她离队了  看样子贴准是保外就医  自己费大劲策划沒达到的目的  歪打正着给这个对头帮了大忙  鬼灵精似的芦花鸡想到这里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子

    等着等着沒把白勒克等來  队部采取了一项新措施  倒让全体鸡窝组成员包括芦花鸡觉得白勒克实在重要  不可缺少  大伙更想念白勒克了  那天傍晚收工以后  方队长突然出现在鸡窝组  命令她们“并号”腾一间号子  刚接到通知:城里和农场通车了  又要送一批犯人來  本來鸡窝组是按病情轻重分号的  谁知“轻”病号倒接连发生大问題  方队长觉得什么“重”啊“轻”的  都是一锅里的菜  哪一个也不干净  少了一个只剩七个  干脆并到一个号子里  人多互相监督  值夜班时省点劲

    众“鸡”们不了解方队长的“肚皮经”  只以为白勒克住院了  人少了才并号  一个个唉声叹气收拾行李  宽敞的好日子结束了  又得去受“大炕五个  小炕两个”的滋味了  迟钝的酱鸡打着包裹忽然抬头指着芦花鸡:“都是你  你使的坏  把白子挤走了  你得了什么好  ”

    芦花鸡急了  想揪这个反对靠拢政府的捣乱分子上队部说理  可是一回头看见十二只眼睛都瞪着她  转念一想:这次本來是自己多事  低下头生生把这口气咽回肚里

    日子像泥河一样流着  缓慢而又磨人  五黄六月  夏收夏播以后  是农村里的“挂锄”季节  成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可以缓口气  劳改农场不讲究这个  活多的是  挂不了锄  葡萄园、稻田都需要“理发”(打副梢和拔草)  只是恢复了日常作息  按时歇星期日  不必突击加班了

    女囚们好运气  星期日赶上个大晴天  太阳亮堂堂地照着满院子晾着的铺草、被褥、衣服  照着铁丝网内忙忙碌碌的女囚  院里的分贝一点也不低  “三个娘儿们一台戏”  这里演出好几十台戏  几个壮健的女囚在小郎的监视下  用汽油桶改装的水车拉來几车凉水  所有的女囚一拥而上  吵吵嚷嚷分水洗涮  世界上一切纠纷的根源都是分配  人类、动物甚至昆虫都不例外  只要“摆不平”便会起战争  大到世界大战小到蚂蚁大战  连冠冕堂皇如文化大革命  全跳不出这个窠臼  劳教队也一样  五组里脑袋瓜犯事的囚多半是打持久战的“老劳教”  她们的“财产”破破烂烂  可是品种齐全实用价值高  个个拥有两个盆  音乐学院的右派讲师还有个洋铁桶  仅仅这一组就包了一车水  别的组全急了:“我们呢  我们呢  ”项四姐挽起袖子准备去抢  挨了小郎一顿呲儿:“干嘛那么急赤白脸  一个凉水  又不是金子  大渠里有的是  为这拼命  值当吗  还想蹲禁闭  再去拉一车  尽着你的肚子灌  ”

    拉一车水对身大力不亏的项四姐说來是“小菜”  谁拉的水谁分  又是这里不成文的“法律”  项四姐美滋滋地拉着空车走到大门口  准备回來用水做点交易  但是方队长出來把小郎叫走了  她只得等着

    几个想洗被子床单的女囚过來跟项四姐套近乎  让她分水时高高手  谢萝只打了两盆  不够  也过來了  见到烧鸡  两个凑到一齐聊起白勒克  谢萝是“无期劳教”  不知送走几拨儿“同窗”了  也觉得白勒克不像保外就医

    “那她怎么还不回來呢  ”烧鸡怪想念白勒克的  好赖是个伴儿  谢萝沒法回答  她也不知道  一眼看见队部门打开  小郎走了出來  她赶紧推项四姐:“來了  快去驾辕  我帮你推    ”

    “不用  不用  一个人足够  ”项四姐怕加一个人分享了她的权利

    但是小郎沒过來  她对身后的一个女人说:“坟地在葡萄园旁边  长着红蒿子  挺好找的  ”

    女人背着个大包  哽咽着说:“葡萄园在哪儿  ”

    “往西就是    ”

    “怎么走  ”女人干脆把包裹放在地下  掏了绢子擦泪  烧鸡认出來了:白勒克的姐姐  忍不住一抖

    “你带她走一趟  找新埋的坟  ”方队长赶出來叮嘱  囚们的坟头上虽插块木牌  但从不写名字  只标号码  外人都弄不清  哭错坟头的事常发生  按说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谁哭都听不见  可是活人受不了  前几天  男队死了个右派  白发苍苍的老娘接到病危通知  借了盘缠从几百里地外赶來想见最后一面  可惜晚了一步  队长告诉她:坟地左边第三个就是你儿子  老娘心痛欲绝  颤颤悠悠摸到地头  数了又数  坐下哭了半天“苦命的儿”  有个就业的小流氓多嘴  嬉皮笑脸地说道:“您数错了  这个坟是我挖的  里边埋的是个六十多岁的大烟鬼  嘻  嘻  正好跟您般配  您别哭儿子了  哭老伴还差不多  ”老人听了当时就晕倒了  差点又出一条人命  三王队长回來当笑话学舌  农村來的方队长听了却笑不出來  她还有点老观念  心想:这有什么可笑  带家属走一趟  脚也走不大

    听话听音  铁丝网里的女囚立刻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好几个人认出白勒克的姐姐  这女人细眉小眼长得跟白勒克挺像  只是肤色苍黄显老  就沒了那一份水灵  穿得也朴素  看去像个工人  一个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姐妹  差别这么大  白勒克的影子悄然在大伙儿面前升起  细眉弯弯  眼波流转  白嫩的颊上微露笑靥  袅袅地消失在带着一个个倒钩刺的铁丝网上空  她到底离开了劳教队  离开得这样彻底  索性告别了世界  只留下一具遗蜕埋在葡萄园旁  这也算一辈子  二十多年便走到尽头  当初她作为一个大学生选择这条路的时候  图个什么呢  也许只看到万花筒七彩纷呈灯红酒绿的一面  沒想到这么快便被另一面的毒汁腐蚀成为白骨  在那青枝绿叶挂满累累果串的葡萄园里  她曾发表过“卖淫有理”的高论  谢萝还记得她的警句:

    “长得漂亮有性感的怎么不能干这一行  发挥特长嘛  ”

    “我们凭那个地方挣钱  不偷不抢  有什么可耻  犯什么罪  ”

    “我就是要钱  凭什么限制我  ”

    字字句句掷地作“金石”声  如今流出这些“金石”的红唇化为黄土了  她沒想到这种行当的钱要用青春和生命去交换吗  也许是知道的  娼妓这一行有上千年的历史  应该听说过性病  也许她有个侥幸心理:别人会传染上  自己未必  她不是说过:做上等人的买卖不会传上病  其实疾病面前人人平等  无论你等级如何高  贵为至尊染上梅毒的不是沒有  现在死神用那双枯瘦嶙峋的手残酷地扼断她那白天鹅般的脖子

    绿花毛巾被打成的大包裹和蓝色帆布箱都存在队部  小郎带着白勒克的姐姐向坟地走去

    项四姐喊道:“还去拉水吗  ”

    “就來  就來  ”远远飘來小郎的声音

    烧鸡捂着脸往回走  滚热的泪一滴滴从指缝里洇出  她沒有一点兴致等水了  只想找个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  可是劳教队是全世界人口最密集的所在  她拉开铺盖脸冲墙躺下  身边依然喧腾着各种声浪  只是再也听不到那个带着鼻音粘腻的声音了  白勒克虽不说话却穿着各式服装走马灯似的在她的眼前飞转:梳着双辫  白衬衫  花格裙;大辫子盘在头顶  一袭乌黑的泳衣;鬓角辫梢烫得蓬松卷曲  大花的连衣裙;闪着绿光的异国衣衫……绿光里忽然转出一具骷髅  是來索命的吗  不错  是自己把这个女孩子带上这条道儿的  她捂着脸发出一声尖叫  在一旁补手套的芦花鸡吓了一跳  芦花鸡也听到了噩耗  不  对她说來是喜讯  她感到一丝复仇的快意:“哼  得罪我的都沒好下场  ”她斜了一眼烧鸡  冷笑道:“大惊小怪    ”

    “说得真对  是用不着大惊小怪  将來人人都得走这条路  你也一样  ”说话的是澳洲黑  她跟白勒克之间也有仇  白勒克抢走了她的相好  但是她又曾经和白勒克联手戳穿了芦花鸡的诡计  敏感的她当然看透了芦花鸡的内心  故意用反话刺这个矬个子

    “嘻  唱开三国演义了  洋鸡是沒咱土鸡仁义  ”九斤黄搂着柴鸡的脖子  悄悄地呢喃  她是全组唯一欢迎“并号”的  又能跟自己的伴在一起了  她几乎像块年糕整天粘着柴鸡  柴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她的心吊在那件闪闪发光的绿衣上  无头无脑地说:“真可惜  ”

    “可惜什么  ”

    “那件绿褂子    ”

    “咳  还惦着那个  过两天  姐姐给你弄件好的    ”

    柴鸡想那件绿衣裳有点像小孩想要天上的星星  白勒克的姐姐带走了行李铺盖  绿衣肯定也带走了  九斤黄的允诺赛过放屁  哄人罢了  柴鸡推开九斤黄的手  将了她一军:“也要会发光的  ”

    “行  行  ”九斤黄满口答应  上哪儿去弄啊  她心里一点谱儿沒有  可是有福之人不用忙

    第二天  出工队伍经过坟地  柴鸡忽然掐了一把九斤黄的大腿:“快看  看  坟头儿上  绿褂子    ”

    红蒿子地里无数土馒头中矗立着一座小小的新坟  比地面高不了半尺  但是却十分显眼  因为坟头上开了朵花  红红白白挂着绿叶娇艳欲滴  九斤黄暗笑:想绿褂子想疯了  这不是朵野花吗  仔细一看  她佩服柴鸡那双鹰眼了    不是红花绿叶  是一个红头白身的小瓶  底下铺的正是那件夹着金线的绿衣  在阳光中一闪一闪地目夾眼  九斤黄脑子飞快一转  立刻伸手拍拍排在二组末尾的项四姐  女劳教队里囚和囚的关系有点像古代的春秋战国和现代的世界各国  表面上看來无理可喻  骨子里却是丛花乱树中别有蹊径  项四姐为了“宝刀”踢伤了九斤黄的所爱    柴鸡  按情理是九斤黄的仇人  九斤黄应该站出來为柴鸡“拔冲”报仇才是  可双方不但沒有流血牺牲反而密切得蜜里调油  这不是九斤黄孬  而是说明她层次更高  为一星半点小事打得稀里哗啦两败俱伤  是沒头脑的小流氓;抓住对方的小辫子  不动声色  制服对方  表面吃小亏其实占大便宜  这才是有头脑的大流氓  项四姐出禁闭室以后  老母鸡点拨九斤黄在厕所里有过一次谈判  村镇的青皮一有纠纷便上茶馆  谓之“吃讲茶”;劳改农场沒有茶馆  厕所却有的是  好在两者都与“水”沾边  上边进和下边出也相离不远  青皮流氓不在乎  要的只是个无人干扰的所在  项四姐愣磕磕地以为对方也要还她一脚  做好应战准备  九斤黄却只是冷冷地问她:善了还是恶了  怎么个“善”怎么个“恶”呢  “恶了”就是你得断了“第三只手”    甭想偷了  姑奶奶有本事天天盯着你  你的那些玩意儿甭想瞒过咱  “善了”就是一笔勾销  谁也不记谁  咱俩交个朋友  你得听我的;我呢  不亏待你  帮你消化“佛(偷)”來的货  怎么样  项四姐当然选择“善了”  她知道自己永远改不了偷的毛病  背后长一双眼睛到处盯着的滋味谁也受不了  交个朋友  还有人代为销赃  真是天大的好事  女劳教队里货币不通行  只能以物易物  项四姐怎敢到处推销赃物  正想找个代理人呢  于是九斤黄一举收服了项四姐  此刻九斤黄开始动用这个“驯服工具”  轻轻嘀咕几句  九斤黄往新坟努努嘴  项四姐点点头蹲下來系鞋带  九斤黄便出列向队尾的三王队长高喊:报告  在三王跑过來听汇报的时候  落在最后的项四姐轻轻一跳  长臂一挥  坟头上的红红绿绿不见了  现出一片新土  几秒钟后  项四姐沒事人似的回到二组的队伍里

    绿色的是褂子  红头白身的小瓶是“44776”美容蜜  春节接见以后  白勒克的姐姐记住妹妹的嘱咐  到处打听  终于买到她指定的蜜  沒等送來  便接到劳改农场的死亡通知  妹妹死了  家里沒人用这种时髦的化妆品  放在遗体手里随葬  也算当姐姐的一点心意  但是赶到这里  人已入土  姐姐坐在红蒿丛中  为这个苦命的妹妹流了不少眼泪  从小爹妈就偏心  好吃好穿总是留给小的  考上大学以后更是家里的“王”  姐姐不计较  她也疼小妹  长得好  又聪明  一家子的希望都在小妹身上  直到进了局子才知道小妹干的是这个行业  爹妈臊得在街坊四邻面前抬不起头  她却知道老两口子心里还是疼妹妹  还盼这个老闺女学好  來信要什么就送什么  哪怕家里天天咸菜窝头  她來晚了  最后一面沒见着  怀着深深的遗憾  她把那件死者最心爱的绿衣覆盖在坟头上  压上那瓶沒开封的“44776”  想起一个街坊老太太的话:“白家姐妹俩一个是还债的一个是讨债的  ”她叹了口气  讨债鬼大概讨够了数  一伸腿走了;还债鬼还沒还清  还得回去侍奉二老

    九斤黄和柴鸡躲在厕所的旮旯里欣赏战利品  打开“44776”的瓶盖  一股清香冲淡了茅坑里冒出的恶臭  九斤黄挑了一点抹在柴鸡脸上  果然那块黄黑的皮肤变白了  她得意地说:“这玩意儿就比你那大红纸强  ”柴鸡费了大劲才套上绿褂子  衣服的下摆刚到她的肚脐眼  她也不理会  自觉十二分的“亮”  扭头对九斤黄抛去一个媚眼  引得九斤黄涎着脸凑过去:“怎么样  当姐姐的够可以吧  这回可得依我了  别像前两天  一个劲儿躲着我  ”

    “哪回沒依你  前两天不是方队长呲儿咱俩來着  你怎么怪我  ”柴鸡早已不是雏了  又抛过去一个眼风  招得对方心里直痒痒  正要有所动作  远远传來脚步声  有人來了  九斤黄一阵紧张:“快脱下來  ”

    脱已经來不及了  柴鸡手忙脚乱穿上自己那件褪了色的紫花布衬衫  三伏天捂上两件褂子  她的鼻尖额头顿时冒出汗珠  可是她心里却比喝下一碗冰水还舒坦  什么叫福气  “福”就是“扶”  有人帮扶  心想事成  这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