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莲仰卧在铺位上一动也不动 两眼紧闭 脸色灰白 若不是还在轻轻地呼吸 真会叫人误以为是一具僵尸 谢萝把每顿饭端到她枕边 又原封不动地端走 分给组内其他人 谁也不知她到底隐瞒了什么 谢萝担心地想:不吃不喝 再有功夫也会死的
第三天一早 大王队长走來 站在刘青莲身边 拉长声音说:“也不写 也不说 花岗岩脑袋 想抗拒到底吗 ”她的话好像扔进沙坑的石子 沒有一点回音 她拉长了脸 扭头对两个大值班说:“抬到禁闭室去 ”
谢萝提心吊胆地看着小白和小郎把刘青莲横拖直拽送往禁闭室 那间小屋 一物两用 既可隔离不服管教的女囚 又可停放即将断气的病号 女囚们私下称为“停尸房” 在这一米宽两米长的空间里 堆着些稻草 放了个瓦盆 便算是床铺和厕所 前后各有一门 前门稍大 嵌着一方小小的玻璃 钉着铁条;后门比前门小一半 像个狗洞 平时上着锁 一旦里边的人咽了气 便打开后门从洞里把僵直的尸体往出送 洞外停着个薄皮棺材 打开的材头直对着洞口 装上死人就可送到房后隔一条水渠的墓地里埋葬
难道真的要和这位狱中挚友永别了吗 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谢萝的心 她泪眼婆娑地远远看着两个大值班出了那扇铁栅栏门 “当啷”一声 挂上把大铁锁
一天过去了 又是一天 禁闭室里沒有一点声息
这一天傍晚 大王队长沉不住气了 对方队长说:“今儿是第五天了 这老尼姑水米不进 真饿死了怎么办 ”
方队长想了会儿说:“火车什么时候到 ”
“还有二十分钟 ”
“二十分钟加路上一刻钟 再过四十分钟 把刘青莲抬到队部來 ”
大王知道这是方队长最后一张王牌 真沒想到这道貌岸然的老尼姑居然干着买卖人口的勾当 当初不过是因为她在天桥算卦 散布迷信 判她两年劳动教养 现在有了新情况 天桥小四霸之一 母金刚金宝珍揭发她的新罪行:贩卖人口 日期、钱数、姓名 一应俱全 刘青莲在天桥卖了个她从山西带來的大姑娘 按大王的意见 立刻上报局里 给这老尼姑判刑 何况她这么可恶 用绝食來威胁政府 但是方队长不干 非要把那个被卖者找到 问一问清楚 她说:“不能听一面之词 办案要叫罪犯心服口服 才能让她们改得快些 ”
坐火车來的便是这个山西姑娘
大王队长在院子里徘徊 她焦躁地想:这老尼姑是个犟种 见了被卖者也未必肯说 审讯这工作本不是我们的活儿 不如上交 要是这倒霉鬼饿死了 倒是我们的责任 可是时间过得真慢 绕着院子转上一圈才两分钟 她转到禁闭室往小玻璃窗内一看 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老尼姑僵卧在草里 似乎已经断了气 再细细一看 胸脯还在微微起伏 她才松了口气
禁闭室里的人呼吸已经很微弱了 她闭着眼 眼皮内红黄色的光圈告诉她又是一个白天 咬啮着胃部的难忍的饥饿已经不那么明显 她只盼望永远解脱 以逃避那难以解答的问題
“竹筒倒豆子 ”“老实交代 ”
说得轻巧 这件事怎么能交代 在这世上 除了“他”和那个已经归天的老佛婆 沒有第三个人知道 但是不说清楚 自己就要担一个贩卖人口的罪名 据说要判刑 无论判多少年 对六十多岁的人來说 这辈子就算完了 这该下地狱的母金刚真能胡咬啊
还是死了好 死了一了百了 可以免去煎熬 怎么这口气还吊着呢 真不该练瑜珈功啊 当时为了荒野行路 难得一饱 练了它三五天不吃饭都行 如今却叫自己受这么大罪 看來活着固然艰难 想死也很不容易
真是前世的冤孽啊 虽说我这辈子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才算过了人的日子 但是偷偷摸摸的多难熬啊 “他”有妻有子 这人编成的锁链拴不住“他” “他”的心拴在庵里的塔上……
谁在叫娘 娘 庵堂里怎能有孩子 你不要叫 要看看周围有沒有人 当着人要叫“师父” 孩子 你长得真俊 有你爹的眼睛 你娘的直鼻和小嘴 可是苦命的儿 你怎么出生在这里 长大了难道当个小尼姑
走吧 咱俩走吧 当家的老师父圆寂了 谁敢管我 不用去找你爹 “他”太太平平活着就是咱娘儿俩的福……
“哇 哇 ”
谁在欺负我儿 她怎么哭起來像个娃娃
“刘青莲 看看你面前是谁 ”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躺在队部的铺板上 有个人伏在她的胸口抽噎着 一个小娃娃在一边哇哇大哭 抽泣的人抬起头來 她定睛一看 胸口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拳 那人双眼红得像桃 哽咽着叫了声:“师父 ”
她想问:“你怎么來了 ”但是干张着嘴沒有声音
一只有力的手捏住她的两腮 像给小孩子灌药一样 一杯糖水倒进她的嘴里 “唉 ”她长出了一口气
“别叫师父啦 该叫啥叫啥 解放了 尼姑的婚姻也是自己做主 你还怕什么 ”方队长的声音从來沒有这样柔和
“娘 您可醒啦 这世上我可只剩您一个亲人啦 ”滚热的眼泪一滴一滴浸湿了刘青莲的额头和双颊 分不清哪是母亲的泪 哪是女儿的泪 “您可不能丢下我呀 ”
“别哭了 看这么大的外孙子多招人喜欢 刘青莲 你不说 你姑娘可都说啦 ”
什么 叫我娘 外孙子 刘青莲眼睛都瞪圆了:“傻孩子 你说了些什么 ”
“娘 不说不行 您和母金刚进了局子 小四霸里的老大和老三还天天來要钱 我只好全跟政府说了……”
“钱呢 ”刘青莲嘶哑着嗓子问
“沒给那些坏蛋 都交给孩子他爸还债去了 ”
“呀 你这沒算计的傻孩子 ”刘青莲脸色变了 喃喃地说 “狠狠地要一笔钱是为了让他心疼钱 将來不敢撇下你 你手头有钱 好歹有个依靠……”
“娘啊 他欠了债 急得吃不下饭 我倒把着钱 这还算一家人吗 ”
刘青莲说不出话 两眼直直地瞪着女儿 少妇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 擦干眼泪 拍着孩子说:“他还了债 对咱娘儿俩好着呢 挣的钱都交家……娘 您出來别再云游了 您看着孩子 我也能出去干点儿活……”
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粥端到刘青莲面前 不知是热气薰蒸 还是女儿的话触动了心弦 刘青莲的眼睛又湿润了 她一把抓住端粥碗的手:“方队长 我 我……”
“别急 喝了粥 好好歇会儿 跟姑娘聊聊……”
把这稀奇古怪有僧有俗的一家子送进接见室 大王队长回到队部 大声“嗐”了一声:“原來是她的女儿 这怎么叫贩卖人口 顶多是多要彩礼 ”
“这笔彩礼也让闺女交给姑爷还债啦 ”三王队长俏皮地说
“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大王队长直摇头
方队长哈哈笑了起來 她觉得大王这句话不仅包括要钱的老尼姑、害人的小四霸、诬陷人的母金刚 也包括她们自己 原以为会搞出一件大案 却得到这么个结果
她摇摇头自我解嘲地说:“沒想到唱了一出《玉蜻蜓》里的《庵堂认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