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鸡窝

曼陀罗花 六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刘青莲仰卧在铺位上一动也不动  两眼紧闭  脸色灰白  若不是还在轻轻地呼吸  真会叫人误以为是一具僵尸  谢萝把每顿饭端到她枕边  又原封不动地端走  分给组内其他人  谁也不知她到底隐瞒了什么  谢萝担心地想:不吃不喝  再有功夫也会死的

    第三天一早  大王队长走來  站在刘青莲身边  拉长声音说:“也不写  也不说  花岗岩脑袋  想抗拒到底吗  ”她的话好像扔进沙坑的石子  沒有一点回音  她拉长了脸  扭头对两个大值班说:“抬到禁闭室去  ”

    谢萝提心吊胆地看着小白和小郎把刘青莲横拖直拽送往禁闭室  那间小屋  一物两用  既可隔离不服管教的女囚  又可停放即将断气的病号  女囚们私下称为“停尸房”  在这一米宽两米长的空间里  堆着些稻草  放了个瓦盆  便算是床铺和厕所  前后各有一门  前门稍大  嵌着一方小小的玻璃  钉着铁条;后门比前门小一半  像个狗洞  平时上着锁  一旦里边的人咽了气  便打开后门从洞里把僵直的尸体往出送  洞外停着个薄皮棺材  打开的材头直对着洞口  装上死人就可送到房后隔一条水渠的墓地里埋葬

    难道真的要和这位狱中挚友永别了吗  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谢萝的心  她泪眼婆娑地远远看着两个大值班出了那扇铁栅栏门  “当啷”一声  挂上把大铁锁

    一天过去了  又是一天  禁闭室里沒有一点声息

    这一天傍晚  大王队长沉不住气了  对方队长说:“今儿是第五天了  这老尼姑水米不进  真饿死了怎么办  ”

    方队长想了会儿说:“火车什么时候到  ”

    “还有二十分钟  ”

    “二十分钟加路上一刻钟  再过四十分钟  把刘青莲抬到队部來  ”

    大王知道这是方队长最后一张王牌  真沒想到这道貌岸然的老尼姑居然干着买卖人口的勾当  当初不过是因为她在天桥算卦  散布迷信  判她两年劳动教养  现在有了新情况  天桥小四霸之一    母金刚金宝珍揭发她的新罪行:贩卖人口  日期、钱数、姓名  一应俱全  刘青莲在天桥卖了个她从山西带來的大姑娘  按大王的意见  立刻上报局里  给这老尼姑判刑  何况她这么可恶  用绝食來威胁政府  但是方队长不干  非要把那个被卖者找到  问一问清楚  她说:“不能听一面之词  办案要叫罪犯心服口服  才能让她们改得快些  ”

    坐火车來的便是这个山西姑娘

    大王队长在院子里徘徊  她焦躁地想:这老尼姑是个犟种  见了被卖者也未必肯说  审讯这工作本不是我们的活儿  不如上交  要是这倒霉鬼饿死了  倒是我们的责任  可是时间过得真慢  绕着院子转上一圈才两分钟  她转到禁闭室往小玻璃窗内一看  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老尼姑僵卧在草里  似乎已经断了气  再细细一看  胸脯还在微微起伏  她才松了口气

    禁闭室里的人呼吸已经很微弱了  她闭着眼  眼皮内红黄色的光圈告诉她又是一个白天  咬啮着胃部的难忍的饥饿已经不那么明显  她只盼望永远解脱  以逃避那难以解答的问題

    “竹筒倒豆子  ”“老实交代  ”

    说得轻巧  这件事怎么能交代  在这世上  除了“他”和那个已经归天的老佛婆  沒有第三个人知道  但是不说清楚  自己就要担一个贩卖人口的罪名  据说要判刑  无论判多少年  对六十多岁的人來说  这辈子就算完了  这该下地狱的母金刚真能胡咬啊

    还是死了好  死了一了百了  可以免去煎熬  怎么这口气还吊着呢  真不该练瑜珈功啊  当时为了荒野行路  难得一饱  练了它三五天不吃饭都行  如今却叫自己受这么大罪  看來活着固然艰难  想死也很不容易

    真是前世的冤孽啊  虽说我这辈子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才算过了人的日子  但是偷偷摸摸的多难熬啊  “他”有妻有子  这人编成的锁链拴不住“他”  “他”的心拴在庵里的塔上……

    谁在叫娘  娘  庵堂里怎能有孩子  你不要叫  要看看周围有沒有人  当着人要叫“师父”  孩子  你长得真俊  有你爹的眼睛  你娘的直鼻和小嘴  可是苦命的儿  你怎么出生在这里  长大了难道当个小尼姑

    走吧  咱俩走吧  当家的老师父圆寂了  谁敢管我  不用去找你爹  “他”太太平平活着就是咱娘儿俩的福……

    “哇    哇    ”

    谁在欺负我儿  她怎么哭起來像个娃娃

    “刘青莲  看看你面前是谁  ”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躺在队部的铺板上  有个人伏在她的胸口抽噎着  一个小娃娃在一边哇哇大哭  抽泣的人抬起头來  她定睛一看  胸口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拳  那人双眼红得像桃  哽咽着叫了声:“师父  ”

    她想问:“你怎么來了  ”但是干张着嘴沒有声音

    一只有力的手捏住她的两腮  像给小孩子灌药一样  一杯糖水倒进她的嘴里  “唉  ”她长出了一口气

    “别叫师父啦  该叫啥叫啥  解放了  尼姑的婚姻也是自己做主  你还怕什么  ”方队长的声音从來沒有这样柔和

    “娘  您可醒啦  这世上我可只剩您一个亲人啦    ”滚热的眼泪一滴一滴浸湿了刘青莲的额头和双颊  分不清哪是母亲的泪  哪是女儿的泪  “您可不能丢下我呀  ”

    “别哭了  看这么大的外孙子多招人喜欢  刘青莲  你不说  你姑娘可都说啦  ”

    什么  叫我娘  外孙子  刘青莲眼睛都瞪圆了:“傻孩子  你说了些什么  ”

    “娘  不说不行  您和母金刚进了局子  小四霸里的老大和老三还天天來要钱  我只好全跟政府说了……”

    “钱呢  ”刘青莲嘶哑着嗓子问

    “沒给那些坏蛋  都交给孩子他爸还债去了  ”

    “呀  你这沒算计的傻孩子  ”刘青莲脸色变了  喃喃地说  “狠狠地要一笔钱是为了让他心疼钱  将來不敢撇下你  你手头有钱  好歹有个依靠……”

    “娘啊  他欠了债  急得吃不下饭  我倒把着钱  这还算一家人吗  ”

    刘青莲说不出话  两眼直直地瞪着女儿  少妇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  擦干眼泪  拍着孩子说:“他还了债  对咱娘儿俩好着呢  挣的钱都交家……娘  您出來别再云游了  您看着孩子  我也能出去干点儿活……”

    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粥端到刘青莲面前  不知是热气薰蒸  还是女儿的话触动了心弦  刘青莲的眼睛又湿润了  她一把抓住端粥碗的手:“方队长  我  我……”

    “别急  喝了粥  好好歇会儿  跟姑娘聊聊……”

    把这稀奇古怪有僧有俗的一家子送进接见室  大王队长回到队部  大声“嗐”了一声:“原來是她的女儿  这怎么叫贩卖人口  顶多是多要彩礼  ”

    “这笔彩礼也让闺女交给姑爷还债啦  ”三王队长俏皮地说

    “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大王队长直摇头

    方队长哈哈笑了起來  她觉得大王这句话不仅包括要钱的老尼姑、害人的小四霸、诬陷人的母金刚  也包括她们自己  原以为会搞出一件大案  却得到这么个结果

    她摇摇头自我解嘲地说:“沒想到唱了一出《玉蜻蜓》里的《庵堂认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