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 冬天依然千方百计地赖着不走 雪虽然变成了雨 连绵不断地下着 可是奇寒彻骨 叫人觉得比冬天还难挨 冰块极不情愿地开始融化 中午化了 晚上又凝结 不过那厚度明显地是薄了 在这盛产小站稻的北国海滨 这时正是育秧季节 放水、平地、播种、做畦……都需要下水 葡萄要到三月才出土 女队全体到秧田干活 但只有几个人装备着长统胶靴 绝大部分人打着赤脚 黄酱似的稀泥混着冰渣 踩在脚下咯吱吱直响 不大会儿双脚就麻木了 人们尽管上身穿着棉袄 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收工后一个个拼命往发出一股霉味的马厩直跑 两百多只脚板带來的泥浆堆积在马厩中间的走道上 旧的未干 新的又來 铺草沤得像绿肥一样
“喝 成麦地了 ”母金刚揭开自己的褥子 发现一小片麦苗 不禁惊呼起來 这是铺草上残留的麦粒 按照大自然的规律发芽了
谢萝却怔怔地看着收拾行李的刘青莲 春天也來到这老尼姑的脸上 在那岁月留下的刀刻般纵横交错的皱纹中 竟泛出一层极淡的粉红 像积雪下的山桃 昨夜 大王队长通知:刘青莲的日子到了 今天中午 她的女儿和女婿将來接她 按期解除教养本是件极平常的事 可是对差一点就要被判刑的刘青莲來说 心里却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害她的人预料这榆木脑袋的老尼姑死要面子 肯定顽抗到底 沒准儿挨不到判刑那天 就绝食成仙了 这正是母金刚和尖下巴的如意算盘 但是世上的事往往计划沒有变化快 能按照人们意愿发展的事实在不多 谁知道方队长会横着來一杠子 把那个姑娘找了來 这一下子 老尼姑的脑袋开了窍 事情真的成了“竹筒倒豆子” 就算她不能跟情人团圆 也能按期解除劳教 回家当老太太享点晚福
五组的人有多一半为刘青莲高兴 只有母金刚和尖下巴的肚子都快气炸了 她俩一搭一档说相声似的指桑骂槐:
“这年头儿什么新鲜事都有 ”
“可不是吗 连尼姑都时兴认女儿、女婿、外孙子 ”
“多积点德 赶明儿还能找上个老汉子呀 ”
“不怕人告她搞破鞋 ”
“怕就不來这儿啦 ”
……
可是女囚中有向灯的也有向火的 不知哪个组里一个尖嗓门儿尖嘴利舌地反击了:
“诬告人就算积德啦 当心养活孩子沒**儿 ”
立刻安静了一会儿 母金刚又咬牙切齿地骂道:“捡金捡银还有捡骂的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
对方立刻冷笑一声:
“说你姓金的了吗 你沒做亏心事來捡什么呀 也不知到底谁是狗 ”
母金刚红着眼跳起來 被尖下巴按住了 两个人又低声嘀嘀咕咕 人们只含含糊糊地听到一句:“……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刘青莲好像个聋子 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她把一个补丁摞补丁的铺盖和一个破书包收拾好往背上一背 回过头來对五组的人笑了一笑 拍了拍谢萝那骨瘦如柴的肩膀:
“只有你自己强起來 才不怕那些妖魔鬼怪 什么事都会闹清楚的 看谁活得过谁呀 ”
门外的春雨下得正紧 在黄昏的灰暗中 织成一片水帘 雨幕笼罩着田野 远近一片迷茫 灰黄中夹着星星点点的翠绿 谢萝站在马厩门口 这是劳教所规定她送得最远的地方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只看见两只穿着白布袜的厚底布鞋 在泥泞中一步步远去 那白色夹杂在早春的绿和黄之间 极像一种她十分熟悉的花朵
“曼陀罗花 ”她忽然心里一动 但是那种植物要到夏秋之际才开花呢 她揉了揉眼睛 还是看不清 因为无论是白色还是绿色都逐渐隐沒在灰色的春雨之中……
1987年7月27日写于湖畔
同年12月27日一改
1988年1月25日二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