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好像被一支湿润的大笔反复蹭來蹭去 把那阴沉得发黑的铁青色一层层越蹭越浅 终于浅得发白 接着大笔又换上红色 一层层越抹越红……
大王队长的脸色也像天空一般 由青转红 她实在被气得够呛
“你违反所规欺侮人还不承认 ”
“到底是谁欺侮谁 队长 您听我说……”
“难道是柏雪欺侮了你 ”
“那倒不能算是 不过……”
“还是的 她沒欺侮你 你要不去惹她 半夜里会打成一锅粥 少跟我花马吊嘴 政府还不知你是为什么來的 ”
“您要这么说 我可就沒得说了 ”林金生被揭了“疮疤” 立刻变了脸色
“谁不让你说了 说 ”
“半夜里是柏雪爬进……”
“别尽说别人 说说你自己 ”
……
假小子梗着脖子就是不说自己 张嘴就要说柏雪 瞧那样儿像头犟驴儿
“你委屈什么 狗改不了吃屎 又拿出骗你妹妹的手段來对付柏雪了吧 ”大王队长的拧脾气也上來了 就是不让她提柏雪 非要她把事情说清楚 可是不说柏雪这事儿怎么说得清楚呢 林金生急得话都说不成句了
“报告 ”大值班郎世芬在门外叫了一声
“又有什么事儿 进來说 ”大王队长皱着眉头 心里十二分地不耐烦
“哎 ”小郎一探头见林金生直直地站在门口 又缩了回去
“说吧 ”
“柳薇哭着不肯出工……”
“她又捣什么乱 ”
“报告队长……”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小郎身后说道 “我……我怕柏雪……”
“队长 半夜里柏雪就是去……”林金生忍不住插嘴
“有你什么事 你先回去 ”大王队长瞪了林金生一眼 回头对吓得避猫鼠似的柳薇说:“进來 要说就说实话 ”
林金生气鼓鼓地回到三组乙号 她的一个窝头、一碗稀粥放在窗台上 已经凉了 但她沒有一点食欲 拿着窝头往兜里一揣 就出來集合 女囚们都站在院子里等着上葡萄园 快到谷雨时节 天气暖洋洋的 柏雪只穿一件衬衣 外边披了件旧灯心绒褂子 反正到园里一干活 立刻满身热汗 褂子就要甩去 但是她的头脸却包裹得像中东妇女一般严实 只露出两只眼睛 倒不是什么封建思想作怪 而是怕风吹日晒影响她那娇嫩的脸蛋 黎明前的纠纷在她身上不留一点痕迹 她沒事人似的忙着领工具 正为了一把铁锹跟二组副组长南宫玉展开争夺战 她抓住锹把 南宫玉抓住锹头 拉锯似的拉过來扯过去 锋利的锹头已把南宫玉的手掌蹭去一块皮 血 涔涔地流出 眼看柏雪胜利在望
“柏雪留下 上队部 ”突然响起大王队长的声音 “柳薇调五组 整队 出工 ”
柏雪一惊 铁锹被南宫玉一把抢走 该死的南宫玉得了便宜卖乖:“漂亮朋友 你让人不是第一回啊 晚上别來钻我的被窝 小心剁折你的腿 ”
柏雪刚想反唇相讥 抬头看见大王队长怒气冲冲地站在一边 她心虚地垂下头 退出队列 但是却狠狠地瞪了南宫玉一眼 暗道:“等着 老子有收拾你的时候 ”
她不仅有“漂亮朋友”这个男性的雅号 思考问題的方法也是男性化的 而且她工于内媚 为此 虽然入所不久 却一贯受人奉承 几个花案犯为了她争风吃醋 宁可自己挨饿受憋 争着送來一日三餐的窝头 接见时得到的点心、糖果、手纸、香皂、面霜、衣服、鞋袜 也都送给柏雪 把她养得更加白白胖胖 这家伙的外貌一点不像莫泊桑小说里的男主角 二十**的年纪 一米五二的个子 皮肤雪白 连嘴唇都是灰白的 像个蜡人;生就个葫芦身材 腰细 胸和臀却很丰满 唯一的缺点是腿短 坐着跟常人一般高 站起來却比人矮半头
据说她有异国血统 母亲是个中国籍的打字员 父亲是个日本皇军的下级军官 她从小就看着穿马靴、挎军刀的爸爸怎么打妈妈 这位爸爸喝酒喝得越多越冷静 打人打得很有水平 一下下全打在见不得人的地方 白天妈妈穿着闪光缎的掐腰旗袍 打扮得十分俏丽 高跟鞋得得地去洋行上班 只有小柏雪知道为什么妈妈走路微瘸
每天晚上的现场教育 久而久之使小柏雪得了两大收获:其一是她学会了一手娴熟的柔道 深得乃父真传;其二是在她的小小心灵里种下了对男人的深深憎恨 不 不仅是恨 那是一种又恨又羡的矛盾心理 啊 敢情男人是强者 是征服者 我怎么就不能当个男的
“八·一五”以后 爸爸不见了 那时 她只有八岁 妈妈已经半疯 日本洋行倒闭了 不能上班挣钱 柏雪便到街上捡破烂 擦皮鞋 卖报 甚至要饭 在那群小叫花之中 她经过几个回合 慢慢地混得不错 不但能糊口 还能养活疯疯癫癫的妈 到十八岁那年 她吃了一次大亏 对方是鼎鼎大名的北城五虎之一 白额虎 不过细情谁也不知 柏雪和那额上有块白癜风的爷儿们谁也不吭气 可能双方都沒占上风 只是两人不能见面 见了面便彼此红了眼要动刀子
几天以后 人们盛传北城一带偏僻处出了女鬼 第一个撞上的是白额虎 回來头疼脑热 大病一场 接着又有好几个小伙子倒了霉 病好后 问他们当时的经过 又都说不清楚 只说遇见鬼时多半是月黑夜 在漆黑的小胡同里 走着走着 眼前就出现个黑影 在前面飘 你走得快 她也快;你走得慢 她也慢 看去是个俏女郎 身段窈窕 长发披肩 就是看不见脚 小伙子着了迷 紧紧跟去想看看她的脸 这样的身段 要是有个标致的脸庞 那真是天仙下凡 值得一交 等到赶近了 黑影猛地回身 色迷迷的小伙子便吓得魂飞天外 那家伙沒有脸 该是五官的地方一片黑 敢情这脑袋前后一个样 还沒等看仔细 小伙子脑袋嗡地一声 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明后 昏倒的人被发现 浑身上下沒有半点伤痕 只是兜里的钱 腕上的表 手里的包 一概都不见了
“鬼还要人间财物 ”公安人员当然不信 不过这女鬼也真鬼到家了 神出鬼沒 行踪不定 有时天天出现 有时半年不见踪影 后來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四清”运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人间的麻烦事缠不清 也就沒人去追究一个时隐时现的女鬼
1966年初 一个侦缉队员不知为了什么案件 夜半到北城根儿去转悠 忽然飘來个袅袅婷婷的黑影 他记起了这档悬案 紧跟上去 呼地脑后一阵风过 他眼疾手快地一伏身 避开这阵风 反手一把抓住女鬼……
不是鬼 是个人 这人便是柏雪 她的道具便是日本军官爸爸留下的一个黑面罩和一根橡皮棍 面罩不知用什么丝织成 弹性十足 展开是个卵圆形 正好跟人脸一般大 下边兜住人的下颏 上边有根松紧带套在后脑勺 还开着钱币大小两个洞眼 露出眼珠 一松手就能卷成一条 趁被害者吓一大跳的时候 她右手的橡皮棍便无声无息地出手了 只需一下 对方立刻脑震荡 妙就妙在一点伤痕沒有
柏雪被捕后把这两件宝贝乱扔出去 橡皮棍被侦缉员捡到了 面罩不知扔到何方 柏雪机灵得赛过琉璃球 充分掌握“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的精神 进了局子 不但全招 交出赃物 还检举了北城五虎 争取了个宽大处理 只判了她三年劳动教养
这样一个滑不留手的泥鳅 林金生怎么能是她的对手 眼看她夜半的丑行百分之八十露馅儿 一场暴风骤雨的训斥即将临头 可她一点不怯场 依然高高地仰起头 跟着大王队长往队部走 那几步路走得分外潇洒 引得出工队伍里她的那几位“腻友”频频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