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朝阳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 好像一群似人非人的妖精在路边草丛上悄悄地移动 影子的主人们不紧不慢地走着 拖沓的脚步和营营嗡嗡的低语说明是出工时分 出工用不着赶罗 走得慢几分 干活的时间就少几分 收工倒要快一点 早几分钟到号房 就多几分钟休息时间 所谓“出工如牛 收工似猴” 是女囚们对付改造的本能 秦队长戴着个大草帽 像个极肥硕的蘑菇在一边押着队伍 时不时暴躁地喊:“走快一点 送葬吗 ”
人们加快几步又慢下來 來到这里的女囚除了练就一张不怕羞耻的厚脸皮以外 更需要耳朵眼里安上个能自动开关的瓣膜 遇有不爱听的训斥 泼脏水似的海骂 瓣膜便自动关上 來一个“聋子听不见狗叫” 这又是女囚们保护自己的一法
队伍中间 柳薇怯怯地走在五组组长谢萝身边 五组人称“脑袋瓜组” 这个组的女囚多一半是脑袋瓜出了毛病 右派、思想反动、宗教徒、反动会道门等等都在这里 谢萝是个右派 又瘦又干 三十五六岁 她的性格也像她的长相 干木橛似的又艮又倔 她在一家报社当记者 具有这种性格的人照例是很难得到领导欢心的 于是尽管她勤勤恳恳地工作 1957年报社领导还是赏给她一顶“右”字号的桂冠 1960年更升级处理送她劳动教养 让这讨厌的家伙尝尝铁窗滋味 谢萝大概一直“背时” 要是报社领导“开恩”五七年就把她划为“极右”劳动教养的话 至多三年就能解除 因为劳动教养期限最长三年 至于解除了能否自由那是另一回事 可是领导偏偏晚了两年送她进來 正当该解除她的那一年 上头下令:“右派一律严管 ”结果六年过去了 她送走的“同窗”至少也有几百 自己还在这里原地踏步 还得吃这里的窝头
“我犯了什么新罪 给我加年头了 ”她问队长
对方摇摇头
“为什么我不能解除劳教 ”
对方还是摇摇头
循规蹈矩的麻秸杆儿成了“无期劳教” 在女囚中的影响出乎队长们的意料 议论像传染病似的蔓延开來:
“不必瞎起劲 积极争取管什么用 该走的到时就走 不该走的再守规矩也是无期 麻秸杆儿掉了个树叶还怕打了脑袋呢 现在还蹲在里头呀 xxx到这里又犯前科 到时候一样走人……”
队长们听到这种议论很恼火 可是她们也沒法子 上头沒有命令 不过她们也愿意队里有个把老囚 对新來的人到底可以起个示范作用 于是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麻秸杆儿谢萝居然当上了组长
年复一年以泪洗面 使谢萝那双深陷的眼睛即使在笑的时候也带着一种凄惨的悲凉 这倒赢得了柳薇的几分信任 姑娘不知不觉往这位“老号”身边靠了靠 曾经受过刑事犯欺凌的谢萝 看看这个“同类” 心里涌起一阵怜惜:“多大了 ”
“到下个月满十九 ”
“是学生 ”
“嗯 ”
“哪个学校 ”
“xx大学化学系二年级 ”
哦 上学够早的 谢萝又看了她一眼 姑娘深深地低着头 只能看见一只粉红的小耳朵露在浅蓝的头巾外
“怎么进來的呢 ”
沒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 柳薇拭去一颗泪珠 低声说:“偷书 ”
“呀 多可惜 ”谢萝忍不住喟叹
柳薇的戒备又去了几分 她抬起头來说:“就在新华书店 是两本精装的分子化学……我……我买书的钱给小偷扒走了……就……就……”
“书呢 ”
“书店当场收回了 ”
“初犯 怎么至于判两年劳教 ”
“学校建议的 因为我家成分是资本家 怕我再偷学校的东西……”
是了 成分不好重重地判 这是常规 谢萝细细端详这张稚嫩的脸 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怪不得柏雪和林金生为她发疯 浅棕色心形脸蛋 双颊轻晕一层浅红 仿佛一颗刚熟的“五月鲜”早桃 五官的分布恰好符合美容专家所谓“黄金分配法”:眉毛和鼻根在脸庞纵线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处;鼻尖在第二个三分之一处;嘴唇在鼻尖至下巴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处;两眼的瞳孔连接线基本处在脸庞纵线的二分之一处……俏皮的翘鼻子 圆圆的小嘴 弯弯的双眼 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地拍着 又带着几分小猫般的爱娇 这种脸型如果微微一笑 该是多么撩人 可是此刻却布满愁云 谢萝登时觉得大王队长调她到五组这一措施十分英明 小偷一般应分到二组或三组 柳薇在三组引起纠纷 按常规可调二组 可是二组有个越剧团里的小生南宫玉 也是柏雪、林金生一流人物 在漫长的六年里 谢萝亲眼看见只犯了一些轻微罪行的女青年“熏陶”了几年 “毕业”时“坑偷拐骗流”五毒俱全 不过调到五组就能保护柳薇一尘不染吗 谢萝叹了口气 觉得很难预测
队伍拖拖拉拉地进了葡萄园 两个人一行 对着脸修浇水的畦埂 谢萝把柳薇安排在自己身边 经过一冬一春的上冻开化 畦埂都酥了 一碰就塌 等于从头做起 麻秸杆儿似的谢萝和毫无经验的雏儿柳薇合作 进度如蜗牛爬墙 到上午十时休息的时候 两人刚做了一条畦的五分之二 而定额是一人一天两条 身为组长的谢萝心里直起急 但她实在累了 坐在畦埂上不停地喘气 柳薇觉得自己拖累了组长 咬咬牙低着头不断地铲土
“休息吧 ”谢萝招呼她
“我不累 ”柳薇头也不抬
到底是个孩子 谢萝暗想 大多数女囚合作时都慎着 瞧你干多少 她才干多少 个别的甚至借个由头就泡半天 谢萝曾经遇见一个身体极壮实的合作者 她半天上了六次厕所 平均二十分钟进那秫秸围成的棚子里去闻五分钟臭气 虽然五分之四的活儿是谢萝干的 但中午收工时她却不停地向队长抱怨:自己吃亏吃大了 队长也真相信 因为从表面看 谁都认为麻秸杆儿似的谢萝沾了她的光 眼前的柳薇确实不能干 可是真不惜力 只见她弯着腰一下下挖土 细碎的汗珠不断地从额角和鼻尖渗出 尽管她的动作那么频繁 每次还是只铲上一个锹尖的土 谢萝坐不住了 艰难地站起來 伸手去拿自己的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过 有个人猫着腰來到柳薇身旁 柳薇回头一看:短发、黑脸……是林金生 她吓得低低地叫了一声 一脸惶恐地跳到谢萝身后 谢萝刚想张嘴责问 林金生尴尬地笑了笑 伸出一个指头 按住自己的嘴唇 示意禁声 接着便做起埂埝來
喝 这才叫干活 瞧那把锹:久经摩挲的木把 发出滑润的紫黑色;锹头不大 打磨得锃光瓦亮 一锹下去 切豆腐似的挖起一大锹冒尖的土 谢萝和柳薇两人要铲上五六锹才能堆出一尺长的埂埝 她两锹就是一尺 眼看她左一锹右一锹 一路扣过去 这一条埂埝便初具规模 两只大脚登上去啪啪一踩 修去两旁的余土 轻轻拍实 再洒上些干土面一平 一条底宽四十公分、顶宽二十公分的埂埝就完成了
“口瞿 ”秦队长在中央大道上吹起哨子 宣告休息结束 林金生猫着腰悄悄地溜回三组
下午 休息时分 这位“志愿军”又來了 二十分钟又干完了另一条
“你不怕挨批评 ”谢萝问她 跨组帮助自己的相好干活 在劳教所是和混吃混喝同样被禁止的 目的是不准女囚交朋友 只有让女囚彼此仇视 势如水火 才能互相揭发 便于管理 这是我国一位作古的伟人的宏论“分而治之”的具体实施
林金生摇摇头 沒回答谢萝的问題 却掉头对柳薇说:“你真像我妹妹 ”
说完 她几步就窜回自己的埂埝旁 这点活对于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她來说 实在稀松平常 今天她虽沒休息 心里倒十分熨贴 妹妹 是她朝思暮想的心尖儿 前几天 后父來接见 告诉她妹妹快订亲了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 可是她竟像挨了当头一棒 整整一天水米不进 默默地坐在小铺上 不断地无声念叨:
“为什么我不是个男的 为什么……” 人们以为她疯了 大值班小白把大王队长请來好几次 大王队长忧心忡仲地观察这个壮实的假小子 担心她由文疯变成武疯 根据她的体力如果大闹天宫 造成的破坏就可观了 几个队长暗暗商议:只要这种暴风雨前夕的沉默再持续两天 立刻把她送到疯人院去 否则等她一开始闹便降伏不了她了
万幸的是:第二天林金生吃饭了 因为就在这一天 柳薇从分局转送到这里
这城里的大学生和那山里的姑娘什么地方相像呢 也许是怯弱的气质 也许是眉宇间的秀丽 也许是那欲哭无泪的模样……男人对女人的“爱”往往与“怜”密切相联 林金生除了沒有那个“把儿”以外 彻头彻尾 从内心到外表都是个憨厚的男子汉 妹妹在丈人丈母的逼迫下改嫁 好比剜掉了她的心 她不是情种 不会殉情 可是她的胸膛里空落落的 不知怎么是好 以前干什么都为了妹妹 如今为谁 见了柳薇她的心有了着落 尽管她和这个大学生沒有共同语言 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尽管柳薇见了她像鼠见了猫避之犹恐不及 但她已立誓以柳薇的保护人自居 这个粘液质的人决定了什么便终身不变 因此昨儿半夜当柏雪悄悄钻进柳薇被窝的时候 半醒半睡的她立刻一跃而起 一把揪出了这个矮胖子
林金生的心思 谢萝和柳薇并不清楚 她们只知道“妹妹”实际是这假小子的“老婆” 把柳薇当妹妹 含意也就十分露骨了 两人心里一懔 感到假小子不怀好意
“下次别让她來帮咱们干活 ”谢萝说
柳薇点点头 小小的心形脸涨得通红 连那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像颗熟透的樱桃
收工回号 谢萝才发现要提防的决不止一个林金生
当天傍晚 五组甲号门口热闹得像个小市 林金生早早把那碗薄粥倒进肚里 拿着窝头占了最好的地形 正对五组甲号门口的墙根儿 她精神集中地蹲着 那双细缝似的眼随着柳薇屋里屋外地进进出出
不大会儿 院里有人曼声唱起《梁祝》一剧的《楼台会》:“贤妹妹呀 我想你 哪夜不想到天明……”
谢萝探头一看:是梳着大背头的南宫玉 金棕色的皮肤在鸭蛋脸儿上绷得油光水滑 更显得两道长眉斜插入鬓 一双俊眼黑白分明 不用上妆就有八分精神 她身材高挑 蜂腰窄臀 在五组甲号门口 踩着台步 一步三摇地晃來晃去 招來许多仰慕的目光
《楼台会》还沒唱完 窗根下又响起一缕情意绵绵的小调:
“树叶儿落在树呀么树枝下
我沒有亲人 全都依靠你;
嗳嗨嗳嗨唷嗬
沒有亲人 全都依靠你
妹妹十八 哥哥我一十九
正好跟你做朋友;
嗳嗨嗳嗨唷嗬
正好跟你做朋友……”
谢萝忍不住又一探头 正好跟倚在窗台上的柏雪打了个照面 这位“漂亮朋友”一身黑衣黑裤 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里炕上的柳薇 虽然黑色的衣衫衬得她肤若凝脂 眉目如画 可是依然带几分鬼气 叫人见了背上发凉
谢萝知道从此安宁将与五组甲号告别 二八月 猫儿狗儿还急得闹春呢 何况乎人 她从1960年入所到1966年 可算是积年老囚了 第一个三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 女囚的粮食定量低到每天六两 人人饿得眼发蓝 成天想的是如何填饱肚子 镇压造反的五脏神 几乎很少有人为“性”苦恼 大概沒有足够的营养 女性荷尔蒙也会停止分泌 來到第二个三年 社会经济有所好转 囚粮提高到每天一斤 最重要的是副食改善了 接长不短地有点荤腥 此地临海 寸把长的小白鱼有的是 搁上葱姜、油盐烩一烩 喷鼻儿香 天津人的“平民佳肴” 贴饽饽熬小鱼儿 是有名的鲜啊 尽管那鱼太小 大师傅沒工夫一条条开膛破肚 吃出一嘴鱼粪是常事 可到底是动物脂肪 对人体内分泌是个刺激 女囚们关心的话題便转移了方向 今天五组甲号门口的场面说明她们肚里都很充实 饱暖思淫欲 圣人的话有理
窗外的情歌火热滚烫 窗内的柳薇又怕又烦 她用两个大拇指顶着耳朵眼 其余八个手指藏猫似的挡着眉毛 趴在被窝垛上看一本《有机化学》 她沒有爱情这根弦吗 当然不是 各式各样的小说、戏剧、电影早就让十**岁的柳薇开了窍 夜半无人时 她也曾悄悄地描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但是王子再不济也得是个男子 决轮不到这些不男不女的人妖 她对于剥皮蛤蟆似的柏雪 黑不溜秋的林金生 油头滑脑的南宫玉 厌恶中夹着恐惧 她想:劳动教养就是和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在一起改造思想吗 真受不了哇
情歌还是引來了有情人:一个齆声齆气的声音在窗外开腔了:
“喝 若要俏 一身皂 也就你配穿黑 ”
谢萝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外号“沒鼻子”的梅桂芝 这个女囚相貌还过得去 一双丝绒似的大眼睛 软绵绵的 瞧谁就像在跟谁做媚眼 只是皮肤颜色深一点 是朵黑牡丹 大概是这双眼睛太招人 一天凌晨 上夜班的丈夫不知为什么事回家 打开房门 发现自己的位置有人占领了 恨得他抱住梅桂芝就咬了一口 这一口竟把那个小巧的鼻准部位整个咬了下來 当丈夫的沒想到自己的牙那么锋利 吓得吐出嘴里的鼻尖 抱起疼晕过去的妻子 就往医院跑 急诊室里的大夫从未见过这样的伤员 认为是盘古开天辟地以來少有的稀罕事 一边给她缝合一边笑 结果缝死了一个鼻子眼 所以梅桂芝号称“沒鼻子” 但还可以算有半只鼻子
“沒鼻子”劳教两年 按说早可解除 可是她过不了这种尼姑式的日子 关了一年半的时候 她逃跑了 逮回來又加了一年 合着成了三年 气得她在院子里大喊:“到这个鬼地方 儿子耽误了 连孙子也耽误了 ”
多亏柏雪 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起初她俩都在三组乙号 一天深夜 多管闲事的大值班小白被一种古怪的声音吸引到这间屋子门口:发生了什么事 是野猫偷舔凉粥吗 怎么还有人** 进了门发现她俩在一个被窝里乱动 小白一把掀开被子 两个赤条条的肉体之间 滚出一条湿漉漉的黄瓜……气得小白骂了半夜 “黄瓜事件”以后 “沒鼻子”调到一组乙号 但是她和柏雪还是好得简直就像两口子 只是从柳薇出现以后 柏雪才变了心 “沒鼻子”的心情跟当年她的丈夫一样 又酸又苦 满腔妒火沒地方撒
在所有的“后宫佳丽”中 柏雪最憷的是这个“沒鼻子” 小调戛然停止 柏雪撤离窗台
“刚才找你 你说沒空儿 倒上这儿‘站岗’來了 你这沒良心的玩意儿 ”
“沒鼻子”的声音随着柏雪越去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