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宁琅在屋里闷了没多长时间,千观又来敲门, 怯生生的道:“四爷, 早饭好了。”
“进来吧。”
听声气不像刚才那样震怒,千观松了口气。
宋宁琅看了一眼托盘上的白粥和几碟咸菜, 忽然笑了下。
千观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四爷, 您病着呢, 郎中嘱咐要清淡些,您先将就, 等您大好了,回头小的就去叫一桌山珍海味。”
宋宁琅摆摆手, 端起碗把粥喝了, 问千观:“你吃的什么?”
“呃,小的, 小的在厨房已经吃完了。”
宋宁琅揉了揉眉心, 道:“刚才是我不好,不该跟你乱发脾气。”
千观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小的知道四爷心情不好, 您病着呢, 就是踢小的几脚, 只要四爷能出气,小的就高兴都来不及。”
宋宁琅呵的一声笑出来,道:“行了, 知道你忠心, 过来, 我跟你商量点儿事。”
“您说。”
宋宁琅问:“你说我能做点儿什么?”
“什么?”千观一头雾水。
宋宁琅咳了一声, 道:“不是说银子快没了吗?做什么来钱快?”
“这……”千观也傻了:“咱们一向只有花银子的,几时会赚银子来着?”
宋宁琅:“……”他抓抓后脑勺,问:“我问你,你一个月月例多少?你爹你娘呢?你们一家花用从哪儿来?”
“小的一个月两吊,不过小的爹在庄子上,一年有三十多两,小的娘在厨房,一年下来也有二十两,家里除了小的,小的还有两个妹妹,可吃穿用度都有府里定例,所以……”
宋宁琅忽然问:“那离了宋家呢?”
离了宋家?
千观摇头:“小的虽不大清楚,可外头铺子里的掌柜一年也就三四十两的收入,要是伙计那就更少了,一年也就四五、七八两这样。就是那些当官的,五六品好说是京官,可一年的薪俸一百两顶天了,日子过得极是艰难,家里人口一多就更是要不得,小的常听赶车的崔二说闲话,说是苏翰林……”
他偷偷打量宋宁琅,生怕他不爱听。
宋宁琅倒是没什么表情。
千观继续道:“听说苏翰林的夫人每常出门,那些首饰、衣裳都是轮换着穿戴,没少让人闲话。”
他收话头道:“庄子上的百姓就更别说了,他们种着咱们的地,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可交了租子,剩下的粮食也不过勉强裹腹,这还是太平年景,一旦闹出个天灾人祸,卖儿卖女是寻常事。”
宋宁琅的脸色非常不好看。
千观并无讽刺他的意思,这些话全是大实话,可宋宁琅听着打从脊梁骨发冷。
他是做世家公子惯了的,平素花钱大手大脚,像他这样一块玩的公子们,买块砚台就得几十两,再去听个曲,包个宴,一晚上下来几百两都不算多,更有长期泡在花楼的,一个月就得上千两。
他挺有骨气,说离家就离家,真到了外头,哪个人认得他是护国公家的四爷?有银子就能住客栈,吃荤菜,没银子就得吃白粥。
他空有一身力气,可难道还能去做苦力?累死累活,一个月能赚一吊钱不?他倒是读过书,可是能科考为官啊,还是能替人做帐房啊?
竟是百无一用。
宋宁琅犹不死心,他坐直了身子问千观:“那你说我能做什么才能养活我自己?”
千观不敢说,转着眼珠子陪笑道:“四爷何至于做这个?老太太和太太对您那可是视若掌珠,要什么,跟太太说一声儿不就成了?”
宋宁琅仿佛心口被人捶了一拳,疼得他脸都白了。
到今时今日,他才知自己有多可笑。他要拒亲,底气和资格在哪儿?他既生于宋家,吃喝都是宋家出的,自然他要娶谁都是宋家定。
不想娶,行啊,滚出宋家,和市井百姓一样自谋生计去。
他那天白眉赤眼的同宜表妹说想娶她,拿什么娶?以宋四爷的名义?母亲头一个不会同意。她那套门当户对的观念太过深入人心,以他一己之力,无以撼动。
以宋宁琅个人名义娶?呵,他连自己都养活不了,难不成也娶了她,让她跟着他吃粮咽菜,等到年头紧的时候,卖儿卖女?
不。
宋宁琅忽得打了个冷颤。
千观心里发愁,荷包里的银子不多了,住客栈要房钱,好在一交交了一个月的,倒不发愁没地儿住,可四爷生病要吃药,这可跟无底洞似的,不知道添到什么时候。
听四爷那话,没有回家服软的意思,这越晚回去,自己将来受到的惩罚越大,可怎么才能劝动四爷呢?
他有事睡得就晚,翻来覆去,等天大亮了才猛醒,不住的拍自己的脸:让你懒,看起晚了吧?四爷的药还没熬呢,这不擎等着爷的窝心脚?
千观急匆匆起来去熬药,伙计端着剩碗剩盘子过来,看他一眼道:“你家爷一大早就走了,你熬药给谁喝呢?”
千观猛的站起身问:“你说啥呢?”
那伙计也不过二十出头,闻言吓了一跳,随即不愤比自己小的小子能吓住自己,当即幸灾乐祸的道:“我说,你家爷一大早就走了,我还问了一声‘出去’?你家爷冲我点了点头,还赏了我一块玉佩,喏,让我告诉你,不用等他,他不回来了。”
千观一把抢过那玉佩,看了两眼,当即眼圈就红了:这可不是四爷腰上那块?他常身边服侍,对于爷身上的东西是最清楚的。这是竹报平安的一块玉佩,不算多好,但也值个一二十两的银子。
他把玉佩揣在怀里,瞪着眼问:“四爷往哪儿方向去了?”
小伙计气得跺脚:“你把玉佩还我,那是你家爷赏的,可不是我偷的。”
千观冷笑:“你有脸拿,有命花吗?回头我告官说你偷了我家四爷的玉佩,保你这辈子都得在牢里吃饭。”
小伙计知道他们主仆锦衣玉食的,也不敢惹,面上悻悻,随手一指,道:“那边。”
千观撒腿就跑。
小伙计呸一声,啐了一口道:“敢欺负我?哼,我让你找到天边去。”
不说千观注定扑个空,单说宋宁琅,他溜溜跶跶,在城中转了许久,从各家米面柴火铺子跟前过去,又看了看酒楼茶楼,再看向裁缝衣裳首饰珠宝铺子,面上只有深深的挫败。
最后他溜跶到面铺后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管事模样的男人正招呼着人从车上往里背面袋子,有那背完了的,从他手里领一串钱,之后点头哈腰的走了。
看他面相倒还淳朴,宋宁琅站住脚,等人散了才走过来,拱了拱手道,道了声:“有劳。”
这管事一看是个落魄的富家公子,年纪不大,一脸颓丧,不由得笑了笑道:“这位小哥儿有事?”
“大叔,不知店里可有什么活计是我能做的?”
这管事上下打量宋宁琅,他腰上的玉俩虽然没了,可那衣裳料子是上好的,光这一身衣裳的手工钱都不只五两,却眼巴巴的跑到他这来找活计?
这管事摇头,笑了笑问:“是跟爹娘置气,从家里跑出来的吧?”
宋宁琅一噎,脸上就带出了愧色来。
这管事道:“小子,不是我托大,好歹比你多活了十几岁,劝你一句也是为着你好,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坎?你爹娘或许是逆了你的心意,可哪个爹娘不是为了自己儿女好的?回去吧,这儿的活计不是你能做得来的……”
他从钱袋里掏出一吊钱,放到宋宁琅怀里,道:“多的我也没有,就当是我请你吃碗面,吃饱了就回家吧,啊?”
宋宁琅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什么都没做,人家上赶着给钱?他脸红脖子粗:“这,我不能要,我凭力气吃饭。”
这管事哈哈大笑,道:“不撞南墙不回头,行,也不说别的,看见没?刚才雇了十几个人把这百十来袋子的面搬进来,还没生库里搬呢,你要是能把些都搬进库里,我给你十两银子。”
宋宁琅是赌着一口气的,他平时跟兄弟几个打架,谁都怕他,说他拳头重,力气大,不就这么点儿面袋子吗?他不信自己搬不来。
当下把衣裳袍子掖到腰里,挽了袖子就开始搬。
那管事只笑笑也没拦。
宋宁琅足足搬了一个多时辰,累得汗流浃背,最后腿一软,扑通一下坐到门槛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眼见那管事模样的人看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甘心的对这管事道:“你容我喘口气,我这就接着搬。”
说着又站起身。
这管事又气又笑,不忍看他拿身子作贱,走过来叹气道:“小子,倒是我看岔了你,你是个有骨气有心气儿的,可这又何必呢?你到底年纪还小,又不是做惯这各活计的人,累伤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他去了屋里,重新拿了一锭银子出来,交到宋宁琅手上,道:“算我输了,这银子给你,不过我还是得劝你一句:该回家回家,以后该怎么还怎么。要想让你爹娘听你的,那你就拿出今天这劲头来,做出个样子给他们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