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远处的营地里火光冲天, 喊打喊杀的声音震彻两岸, 可赵家子弟却关上了自己的耳朵, 不管不顾地带着阮兰芷和郑柔两个,一刻不停地往连州大营的方向拔足狂奔。
实际上, 连州大营早就察觉到了对岸封州大营有情况, 是以派了斥候暗中去探。
早先说过, 苏慕渊麾下的虎翼军是举朝闻名的一支狼虎之师, 他们的斥候更是精英中的精英。
虎翼军的斥候身手十分了得, 他们行事时无声无息、动作利落, 压根就不能让人发现他们的行踪。
因着擅长隐藏自己, 斥候甚至经常悄悄儿地潜入敌后, 盗取重要军情,或是直取敌方主将的首级。
本先苏慕渊潜入京州寻妻的之前,曾在大帐里留下一道命令:“在本将军未回来之前,全军守在岸边,不得轻举妄动。”
当然,并不是真的一动不动地守在岸边,一些虎翼军中的斥候, 如今就隐藏在杨秦风的营内。
这厢苏慕渊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为了能让小娇妻顺利渡江罢了,那些个乔装成周军将士的斥候, 也是冲到最前面, 颇有技巧地拦着其他将士, 并趁乱掩护苏慕渊往晋江对岸去。
杨秦风见一众人被苏慕渊耍的团团转, 急的破口大骂,毕竟这封州还是属于自己的地盘,一旦让苏慕渊去了对岸,那就真正儿是没人能拿他奈何了。
千载难逢的机会,杨秦风哪能纵虎归山,他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大声喝道:“天策将军哪里走!”
话音未落,杨秦风便从一旁的将士那儿劈手夺过一把长、枪,枪尖直指苏慕渊。
谁知这苏慕渊见对方来势汹汹,倒是越发淡定,只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杨将军,实不相瞒,在下正是才从京城回来的,反正迟早隐瞒不住,我倒也有话同你说一说。”
杨秦风见这样多的人围着苏慕渊,这厮倒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惊奇,素闻天策大将军是个机智果敢的人,经常在战场上以少胜多、出奇制胜。
俗话说:事异必有妖。
我军派出千军万马围追堵截他,这苏慕渊却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莫不是有诈?
这般想着,杨秦风倒不似先前那般一味喊人冲上去,而是冷道:“苏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杨将军当清楚,周相那人,最是忌惮武将,他如今派你来同我对阵,却单单只允你十万兵卒,可我这边却是不同,除了卓世投靠而来的二十万大军之外,还有辽州精锐虎翼军二十余万,以及突厥盟军三十万,算下来,我拢共统有七十余万大军。”
“杨将军,你是个聪明人,若不是我这两个月来下令按兵不动,你以为你能防得多久?”苏慕渊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颇为不屑,如今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江面上,可他那气势,就好似他身后真有七十余万大军一样。
苏慕渊说的这事儿正是杨秦风心头的隐患,不然他也不会忧心忡忡地每日派人凿冰了。
“反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便说了吧!你如今尚未忤违那周士清的旨意,他留你有用,自然也不会动你。可是早晚你我两个都是要兵戎相见的,正所谓青山忠骨、马革裹尸,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是两军打了起来,杨将军损失惨重,于那周相来说,不过也就是十万人命罢了,指不定你替他送了命,他还怪你没用。”苏慕渊站在别人的地盘上说这种话,真正儿是气死个人了。
那杨秦风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如今被苏慕渊说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手上将那一杆九曲长、枪握得死紧,杨秦风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任苏慕渊这小杀才再厉害,难道我众将士一同冲上去还杀他不死?就算他日我杨秦风真的命葬于此,至少也不是今天!
老子为何还要听他在这儿大放厥词?
苏慕渊见那杨秦风已起了杀心,却还敢继续道:“杨将军今夜就算杀了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毕竟我那七十几万大军还在对面,突厥大汗借我那三十万兵马,不过是他的探路先锋罢了,一旦我死了,术朝再无和赫连元昭谈判的筹码,到时候,也别分什么北部二州、中部三州了,突厥大军只怕要长驱直入,踏破我中原山河。”
苏慕渊这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上辈子这事儿就曾发生过。
上辈子,阮兰芷死了之后,苏慕渊走遍大江南北,甚至远至海外,遍寻让她复生的办法,最后才探知突厥王室的秘宝有逆转轮回的威力,为了启用灵石,他答应了赫连元昭的要求,带着突厥大军侵入术朝,自拥为帝,而真正的术朝皇帝尉迟曜,则被赶到长州一隅。
“当然,就算杨将军用兵如神,将我虎翼军大败于此,等那周相成功篡位,一统天下之后,一旦他用不着找人打仗了,杨将军你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苏慕渊立在冰上,衣袂被那狂风吹得猎猎作响,通身凌厉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
“杨将军,你莫不是还做着升官进爵的好梦吧?”
“就算杨将军胜了我又如何?你握着兵权,功高震主,周相那样多疑的人会留你在世上?”苏慕渊说的话,句句都戳进了杨秦风的心窝子里,叫他好生难堪,却又无法反驳。
毕竟苏慕渊说的可都是实话,杨秦风跟了周士清好几年,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士清引荐他做羽林军,自然是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不然周士清也不可能那样轻而易举地捉住当今圣上,挟天子以令群臣。
可杨秦风心里很清楚,纵使他是周士清举事成功的关键一环,可周士清却从来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他杨秦风不过是一枚得用的棋子罢了。
无论如何,就算自己跟错了人又怎么样,眼前早就没了回头路。
杨秦风就是这样一种人,明明知道自己身陷囹圄,却还不肯面对现实。
就在杨秦风沉默不语的间隙里,苏慕渊状似不经意地往东面看了一眼,算算时间,赵家子弟应该已经把阿芷安全送到连州大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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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就在苏慕渊与杨秦风对话的空档里,阮兰芷一行果真成功登岸。
然而几人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这厢连州大营巡夜的斥候,即刻上前将他们团团围住:“来者何人?”
虽然不少封州边境的难民也曾想要渡江来连州寻求庇护,可杨秦风却是个不爱护百姓的人,他把船统统烧了不说,还把冰都凿沉了,所以没有本事的人,还真过不来。
赵家子弟先将阮兰芷和郑柔放下来,又将她们护在身后,三位赵家子弟纷纷将身上赤金令牌掏出来,为首的子弟双手抱拳朝斥候一揖:“这位军爷,我等奉苏将军之命,将夫人送去府上,苏将军为了掩护夫人,正在封州大营同杨秦风斡旋,事急从权,军爷切莫耽搁时间,尽早派兵速去支援。
“另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军爷找辆车马给我们几人,夜里风雪又大,夫人受不得寒。”
虎翼军的斥候在辽州边戍多年,对此令牌怕是最熟悉不过。
冒着冰雪年年来辽州送物资的赵家子弟,都佩有一块这样的赤金令牌。
斥候见是自己人,二话不说便带人护送阮兰芷连夜进城自不提。
实际上,他对赵家子弟所说的“苏将军正在封州大营斡旋的事儿”毫不怀疑,只不过封州大营里藏着不少的虎翼军,这边的人压根就不担心将军出事儿,万一连州大营派兵去了,说不定反倒坏了将军的好事。
阮兰芷一行由虎翼军的斥候带路沿途护送,很快便进了连城,在穿过铜钉朱漆、足足有两层楼高的城门之后,再往东走五里,来到一条相对宽阔的街道上。
不得不说,这隔了一条晋江的两座城,真真儿是两个世界。
在周士清的统辖之下,别说是晋城、洛城以及林城,就算是封州的州府庄城,都远远不及连州。
这些城镇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家家户户都是门扉紧闭,分外萧索,可这隔了一条江的连城却完全不一样。
如今马上就到腊月了,这条街上竟然展出了许多只有在正月十五才会展出的元宵花灯。
因着连州靠北,天寒地冻的,老百姓们纷纷都在自家门口做起雪灯来,还有许多人家将自家门口的积雪扫做一堆,又在上面点缀了不少装饰,成为了别具一格的雪山彩楼。
在天策将军的庇护下,连州与辽州的老百姓们过的可真悠闲,大冬天的都能玩出花样来。
走南闯北的赵家子弟和虎翼军斥候对这些早就见怪不怪,可阮兰芷和郑柔两个却是头一回看见。
“阿芷,阿芷!想不到这冻死人的大雪还能制成漂亮的彩楼呢!你快看呀!”郑柔看到这些新奇的玩意儿,就走不动道儿了,拉着阮兰芷就嚷嚷着要住到这些雪山彩楼的人家里去!
阮兰芷一心惦记着郎君,她面皮儿薄,却又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表现的太明显,只心不在焉的任由郑柔扯着她这儿瞧瞧,那儿看看。
正所谓灯下看美人儿,格外好看,就算此时的郑柔和阮兰芷穿着厚实的大氅和夹袄棉裙,头上又带了幕篱、蒙了纱罗,可那声音就跟银铃儿似得,又清又脆,撩得几个尚未娶媳妇儿的军中大汉都有些心猿意马。
虽然已经入了夜,可街道上还有卖小食的,胡饼、切面粥,糖淋糍糕,或是烤鹌鹑、炙烤兔肉等一些野味。
不得不说,这连城夜里的热闹程度简直堪比京城了,只不过街道和布局狭小得多,连城毕竟靠近北部,也有不少北方特色,比如用坚冰凿出来的雕塑,或是造型各异的雪灯,这些玩意儿,京城是没有的,就连天气也比在京城冷得多。
一名斥候在前面带路,七拐八拐地将阮兰芷一行带进了一个小胡同。
这狭长的胡同里,只有一座宅邸,青砖铺就的小路上干干净净的,被人扫的一点儿雪都没有,路旁都是树,树上挂着灯笼,将这个小胡同照的亮如白昼。
最有趣的是,这胡同里唯一的一座宅邸门前,竟然有两只用积雪塑成的雪狮子。
那雪狮子拿黑棋子做眼睛,瓷碎片儿做牙齿和利爪,远远瞧着,憨态可掬、别有致趣。
郑柔是个心大的,她看到这样有趣的人家,早就按捺不住了,一把甩脱了阮兰芷的手儿就要冲上去。
阮兰芷怕郑柔惹事,如今这儿可没有什么曜哥哥替她收拾残局,是以制止道:“阿柔,你又不认识这户人家的主人,怎能随随便便去摸人家的雪狮子,万一弄坏了,你可怎么赔偿人家呀?”
一旁的斥候和赵家子弟闻言,不由得发笑,想不到夫人竟是这样正经的小人儿。
那狮子不过是雪团做的玩意罢了,哪有什么可稀奇的,就算弄坏了,再重新制了便是,反正这玩意天一晴就化了。
“姑娘不妨事儿,这宅子正是将军在连城的住处,只不过将军之前忙于军务,一直待在大营里,他与我们同吃同住,也没回来住过几回。”斥候出言解释。
谈话间,一名赵家子弟拉起兽环叩了叩,不一会儿,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不曾想,出来应门的竟然是剑英。
她甫一看到阮兰芷,赶忙偏头朝门里吩咐了几句,紧接着就跪了下去:“少夫人受苦了,当日是奴婢没有保护好夫人。”
阮兰芷见到剑英,还来不及说句话,门里头陆陆续续地挤了几个丫头出来,好家伙,绿萍、红杏、剑芳、梦香和梦玉,还有一些当初在苍穹院里伺候阮兰芷的二等丫头和婆子,也都鱼贯而出。
尤其是梦香和梦玉,这两个丫头跟着阮兰芷最久,虽然梦香平日里有些口无遮拦,可这时候见到阮兰芷,除了抹泪珠子,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重逢的热络气氛并没有让阮兰芷减少对苏慕渊的惦念与牵挂,虽然她心里沉甸甸的,可面上儿却不想扫大家的兴,不过是在强颜欢笑罢了。
虽然斥候拍着胸脯保证,将军一点事儿都没有,毕竟神勇无比的天策大将军,连突厥大汗的王殿都敢单枪匹马的闯进去,他今夜所面对的,不过是区区一个杨秦风罢了。
可阮兰芷仍然在为她的郎君担忧,她的心还留在晋江的冰面上,那里火光冲天,厮杀声一片……
……
毕竟这宅子里都是些女眷,斥候和赵家子弟都不便久留,几人匆匆说了几句就辞别了。
赶了一天的路,阮兰芷和郑柔都累了,丫头和仆妇们各自伺候她们沐浴更衣了之后,就该安置了。
这时候,屋子里烧着地火龙,室内暖烘烘的,阮兰芷被几个丫头围着做睡前保养,傅粉拍身,涂抹香膏,这一□□下来,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除了默默立在一旁的剑英之外,其他几个丫头都想留下来,和阮兰芷多说一会子话。
当初阮兰芷被捉去之后,这些丫头恁是被冷着脸的将军给重重罚了几回,之后就把她们带到这个宅子里头不闻不问了。
苏慕渊极为用心地布置这处宅子,当初选址的时候,甚至挖了好几处地方,终于才在这儿寻得一小股地热泉,然后又加盖了一个浴室池子,就是为了将来把阮兰芷接来的时候,方便她洗浴。
宅子落成之后,几个丫头除了日常扫洒之外,天天都盼着将军早些和夫人团聚。
主子们好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才能好。
“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会儿就睡了。”不同于几个丫头的热情,阮兰芷神情恹恹的半卧在床上,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梦香等几个丫头以为夫人是赶路劳累,也没往深处想,说了几句话就退下了。
等周遭终于安静下来之后,阮兰芷却又坐起身来,她起身走下床来,又在皓衣的外头披了披帛和白羽织大氅。
她走到窗前,推了窗扇往外看,不知何时,天上又开始飘起雪来,那迎面而来的狂风打在她的脸上,直教人吃受不住。原本凝在眼角里的泪水遇上了这冷风,猝不及防地从眼眶滑落,掉在雪地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坑洞,很快地,又被新的雪花给掩埋了。
此时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漫天飞舞的大雪、飘飘洒洒、纷纷扬扬,阮兰芷痴痴地盯着它们,眼里的泪水越积越多,她仰头呆呆地看着一片、一片飘落的雪花,终于忍不住伏窗大哭了起来。
之前一直有人在,阮兰芷还能强撑着,作为天策大将军的妻子,在人前不该是一副哭哭啼啼小妇人的模样,那实在是有损苏慕渊的威名。
可在这寂静无人的时刻,阮兰芷再也忍不住了。
阮兰芷很害怕,她害怕苏慕渊再也不回来了,两人才刚刚重逢,却又碰上这样的事儿。
像阮兰芷这样软弱可欺的性儿,离了郎君根本就活不了,虽然两人之前分别了数月,可她一直知道他在某处守护着自己,所以还能撑得住。
阮兰芷根本无法想象,若是没有苏慕渊,她又该如何活下去呢?
有那著名诗人徐再思,曾写了一首折桂令春、情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就在阮兰芷哭得不能自抑的时候,她的背后突然出现了一道身量颀长、高大壮硕的黑影。
那黑影从背后将阮兰芷揽入了怀里,他俯身凑近了她的耳畔,语气里带着点儿调侃和宠溺的意味道:“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阿芷怎么又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