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夜里, 家家户户点了灯火, 围坐守岁, 大家伙儿都盼着来年有个好光景,熬人的战事早些儿结束。
彼时正是三更天, 大理寺的院子里头种了许多苍天古槐, 那枯枝败叶经寒风一吹, 飒飒作响, 看得再仔细些, 原来槐树下还站着一名用黑布遮着头脸的高瘦男子, 他久久凝望着大门紧闭的官署, 目光晦暗莫辨。
不知立了多久, 男子似是想起了什么,他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对捂得温热的小物件儿,拿在手里细细地摩挲着。
凑近了再看,那是一对色泽盈润的珍珠耳坠儿,这种姑娘家戴的东西,被一个男子捧在掌心细细把玩,一看此人就是个思念心上人的痴情郎。
不多时, 一名穿着武服同样用黑布遮住头脸的男子走了过来,朝他打了个稽首:“公子,人都救出来了, 事不宜迟, 咱们还是尽早离京吧!”
“嗯, 赵术, 你派人去同妍儿以及姑爷说一声,让他们照顾好娘亲,拿着出城的令牌再在南门前等我一会子。”男子说罢,又将耳坠妥帖地收回怀里,对手下说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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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州与封州交界的地方大多为重峦叠嶂、险峰峻岭的高山,苏慕渊当时带着阮兰芷和郑柔从洛城一路逃往晋江的时候,就在这些陡峭的盘山道上走了不少个日夜。
不得不说,术朝的先祖皇帝是很有先见之明的,京州和封州交界的地方多是大山、悬崖与绝壁,当年他派了不少匠人在京州、封州、连州、辽州等一连线的地方修了关口、工事、关城、烽燧,形成了数座“一人守隘,万夫莫向”的关隘。
正所谓“路狭道险、名山大塞,十夫所守,千夫不过。”先祖皇帝不仅命人在这些州郡险要的地势之上修建防城,还派驻了军队。
在京州的边境上,人工壁垒加上险要的地势,用来抵挡野蛮凶猛的突厥蛮子南下侵略,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这也是为什么苏慕渊率几十万大军驻守在京州的边境上,却迟迟攻不进去的原因。
“……至于嘉庸关”大营里,苏慕渊指着面前一副巨大的舆图,给几位突厥将领做地势布防讲解:“驿站四个,分别设在岔道城、长坡店、帮水峡,以及榆林驿。”
“仓库十三座,草场五处,银库一座,神机库三所,教军场五个,杂造一个,军屯处六十二座,你们进去的时候把这些都占据了,守城的将领自然要投降。”苏慕渊每说一个地方,就在舆图上插一个小旗子,他征战沙场多年,这些军械储藏在哪儿,粮库在哪儿,苏慕渊知道的一清二楚,甚至有一些地方,他还亲自去过。
“军需神机库在北门内西侧,这些库房里头有上万件兵器。”
“守卫关塞少不了储藏粮秣的仓库,永丰仓和裕程仓在南门附近,这些山头里的粮仓至少都能屯万斤粮饷。”
“元朗,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个花把戏!”赫连侗卫盯着这些个插着花花绿绿小旗的舆图。
“照我说,咱们兵强马壮、人数众多,你又对这关隘如此熟悉,为何不一鼓作气攻到京城去?”赫连侗卫神色不耐地说道。
赫连侗卫压根就不理解苏慕渊为何要画出如此精细的舆图,照他看来,统统都是浪费时间!他们骑马打仗的,没有那许多规矩,只二话不说,把敌军砍翻就行了,至于军械、粮秣,谁打赢了物资就是谁的。
“你这傻子,休看敌军人少,便以为我军必胜了,打杀有何难?能不费兵卒占了城才是本事!这些个将士们也是我术朝的儿郎,虽然各为其主,不得不战,但我只愿将伤害降低到最小。”苏慕渊冷冷地瞥了赫连侗卫一眼,丢下这句话就走出营帐。
却说这突厥汗国的大汗赫连元昭还有个胞弟赫连术,当年分裂出西突厥的事儿就是赫连术干出来的,当年这厮醉酒后曾强要了一名下等女奴,女奴被赫连术弄上手没多久,就抛诸脑后了,后来女奴产下的一名男婴,正是赫连侗卫。
赫连侗卫一出生便入了奴籍,稍微大了一些,又被分配至马厩做个低三下四的扫粪人。
赫连元昭得知此事之后,竭力劝解弟弟给这对母子个名分,毕竟赫连皇族子嗣不丰,先不说他自个儿,赫连术这么些年也只得了两个女儿。
不曾想,这赫连术是个浑人,认为女奴出身太低,她生的孩子自然也是卑微的奴隶,哪里配得上他?只做出一副死不认账的模样。
赫连元昭无法,只好将这对母子留在宫中,并分配些轻松的杂务。
等赫连侗卫长大一些,元昭便将他安排在军营里跟着一帮子老兵历练,也亏得他自己争气,打仗又最是勇猛,后来赫连术联合部落举兵反叛的时候,他竟敢勇当先,取下亲父首级。
突厥能够重新统一,这赫连侗卫是要记一大功的,元昭大汗直接让他袭承了赫连术的王位。
赫连侗卫此举自然是震惊突厥上下,同赫连术交好的部落都骂他六亲不认,而关系不好的部落都夸赞他大义灭亲,其实他这般做法从道德上来讲,的确是有些残酷冷血了,可他自小过着下等人的生活,他这位生父也不曾看过他一眼,两人除了血缘,本就没有任何亲情可言。
赫连侗卫自小被大汗养大,若不是大汗仁义,只怕他现在还在马厩里挑捡粪便,赫连侗卫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他曾歃血为誓,这辈子誓死效忠赫连元朗,而这苏慕渊是大汗唯一的血脉,他自然也是竭力维护,是以赫连侗卫听苏慕渊这样挤兑他倒也不恼,只骂骂咧咧地说那舆图太过复杂之类。
至于苏慕渊与赫连侗卫的数次交战,说来也是令人喷笑不已。
赫连侗卫是个性直气爽的人,浑身有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赫连元昭见他好斗,对读书无甚兴趣,是以找了些武师来宫中教习武艺。
因此这赫连侗卫大字不认识几个,手上功夫倒是颇高。他与苏慕渊截然相反,打仗也不讲究什么章法,纯靠力气去拼杀。
当年他在塞北碰上苏慕渊这么个硬茬子,全凭着一股子拗劲儿,就算打不赢硬着头皮也要多杀几个,是个十分叫人头疼的人物。
当时赫连侗卫屡屡来犯,苏慕渊活捉了他之后也不杀他,自放了他回去,过没几日,侗卫集结一帮子莽汉,又来术朝边戍打杀,苏慕渊懒怠搭理他,直接把人绑了钉在突厥王城的宫墙上,叫往来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赫连侗卫被人救下来之后,气得破口大骂“臭不要脸的苏贼,只要老子不死,总有一日叫你跪在老子面前叫爷爷!”
而下令救人的赫连元昭闻言,面色就有些不好了,这小瘪、犊、子倒是胆大包天,元朗若是叫你爷爷,那我是什么?我倒成你儿子了?
其后赫连元昭二话不说把侗卫提溜到跟前痛揍了一顿,并叫他以后不许再去招惹苏慕渊。
赫连侗卫自然不服,凭什么大汗这样忌惮一个敌国将军?越是不叫他去,他反而越是要去了。
苏慕渊见赫连侗卫又来,也不同他客气,先是打了一顿,然后将他留下来在营中做苦役,也不管他如何叫骂,每天都盯着他把规定的差事做完了,才许他休息。
这种日子过了几个月之后,赫连侗卫才彻底老实了,他对苏慕渊的确也是心服口服的,后来得知苏慕渊是大汗的血脉之后,自然更是崇敬有加,只有这样有勇有谋的人,才配做突厥汗国的统治者。
自不必说,赫连元昭和侗卫想拉拢苏慕渊的野心倒是一样一样的。
闲话少叙,苏慕渊做这番布置,自是有趁夜袭营的打算,就在半个时辰前,赵家人从京城派出一只传信的鹘鹰,爪子上绑的字条写得清清楚楚:周公子已将大理寺狱里头关的人统统劫了出来。
“刚刚有斥候探了消息回来,对面关隘守备比前两日还松些,想必蔺应展和容炎这两个老小子也接到消息了。”说话间,一股子寒风迎面扑来,抬头看去,掀起棉帘躬着腰身钻进营帐里的人,是个身着黑色胄甲的高瘦大汉。
此人正是很早就将连州交给苏慕渊的骁骑将军卓世,他不似蔺应展和容炎,都是世家出身的武将。
卓世是个刚出生就被人扔在破庙里头的弃儿,他幼时是被老叫花们抚养长大的,后来有一日在街道上混饭之时碰上个老道,那牛鼻子愣是揪着他破烂不堪的衣袖不肯撒手。
这老道极力劝说卓世不该当个乞儿,他这是极好的将相命格,并劝他随自己回观里勤习武艺,有道是人生变数难料,世事变化无常,有朝一日天下大乱的时候,他必可以出一份力。
却说当时术朝正直盛世,国泰民安、歌舞升平,其他乞丐只一味讥笑这老道危言耸听,可卓世却将这老道的话放在了心上,后来卓世随着老道上山学艺十数载,他不光武艺精湛,对风向、地势的把握也是极其准确,卓世入了苏慕渊的麾下之后,一直跟着威远侯征战南北,像是苗疆或是西域那些个有瘴气与沙漠的地方,多亏了卓世根据天象推算出最佳进攻时机,方才大获全胜。
“将军,时机已到。”卓世朝着苏慕渊拱手作揖。
山里寒气深重,苏慕渊顶着风雪走出大营,对着点将台下黑压压的将士们道:“拿下京州,在此一举,传令下去,整肃全军,次日天明之前,定要拿下洛城与庄城!”
“赫连侗卫,你趁夜带领五万兵马朝嘉庸、居裕二门绕往敌营阵前,杨彦州与卓世两位将军,你们各领三万兵马在狭道上埋伏,万一蔺应展出来迎战,从左右两侧将他们牢牢堵在山谷里。”
“张子龙、李石川,你二人也是京州人士,对此地熟稔,待到赫连侗卫他们将人困在帮水峡谷里之时,你们各自分领两万人马,将我在舆图上插旗的各个地方逐一占据。”
“其他将士们随我继续往南,将渝城、川城、贸城、榴城统统拿下,明日天亮之前,半个京州都将会是我们的囊中之物。”苏慕渊这话说得十分肯定,大年初一他是一定要拿下皇宫的,等料理了周士清,一切打理妥当,再将心爱的小娇妻接回京……
……
伪周朝元年正月初一,天还未亮,天策大将军成功将守城的云骑将军容炎与骠骑将军蔺应展说服,并将原本守洛城与庄城的十余万兵马尽收囊中,而京州许多小簇的起义军也随之加入到这支庞大的队伍里。
初一响午时分,苏慕渊率领百万大军兵临京城,恰巧碰上昨夜里与面首们贪欢了一整夜的周桃儿南下的队伍。
周桃儿昨夜里被周士清怂恿,带了“金枪小丸儿”才将将出城门,就被苏慕渊逮了个正着。
苏慕渊本就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除了阮兰芷,不管对谁都是一副不假辞色的模样,周桃儿碰上他,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其后苏慕渊胁着周桃儿,轻而易举便破了京城的北城门,入城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在出皇宫的密道里来了个瓮中捉鳖,将仓皇出逃的周士清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