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万里江山万里尘, 一朝天子一朝臣;北地怎禁沙岁月?南人偏占锦乾坤。
先前说过, 周士清□□之后将尉迟皇族赶尽杀绝, 就连尉迟曜的母系氏族平阳郑家也被他灭了满门。
正所谓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自从尉迟曜夺回皇位之后, 自然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对周氏一党也是痛下杀手。除了消失无踪的周庭谨、周妍儿两兄妹以外, 但凡是能抓到的余党, 尉迟曜绝不许留一个活口。
在肃清了周士清一派之后, 尉迟曜立即在朝廷掀起一场大换血, 他启用了不少新人, 将朝中大小权力集中收拢到自己与信任的人手里。
彼时, 苏慕渊官居高位,手握兵权,尉迟曜表面上虽不显,但心里始终有些芥蒂。
在朝为官的人,个顶个的都是人精。他们都看得出曾经关系极好的曜帝和忠勇王两人之间起了不小的罅隙。
先前尉迟曜为了要册立郑柔儿为后,曾在金銮大殿上扬言要重修凤鸣宫,此话一出遭到了薛泽丰以及户部的厉言反对。
战争刚刚平息, 术朝各处正是资源紧缺、捉襟见附的时候,曜帝竟然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一个女人大肆掷金、重修宫殿!江山社稷可是重中之重,这哪里是什么明君所为!
本先这兵权在握的忠勇王在众人眼里是大术朝顶天立地、威武不屈的一员猛将, 他在朝廷里头树大根深, 颇有实力。照理来说, 忠勇王是可以对尉迟曜的某些不合理的行为上加以抵制的, 可这最该规劝曜帝的“好兄弟”忠勇王,竟然对尉迟曜重修凤鸣宫一事毫无反应。
实际上,别说与苏慕渊同生共死过的那些个武将了,其实那些平日里甚少打交道的文官,包括薛泽丰在内,都有些不解苏慕渊这样屈服顺从的态度。
众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违上顺道,谓之忠臣;违道顺上,谓之谀臣。苏慕渊这样“低调收敛”不作为的行径,压根就不是什么忠臣所为。
从三月到四月里,曜帝打压忠勇王的动作越来越频繁,手段也越来越激烈,可苏慕渊只是径自低调内敛,并没有什么不妥的举动。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拥护曜帝的那些文臣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很快地,忠勇王便遭到了不少书生、学者的抵制与抨击。大家纷纷骂他“忠佞不分”、“别有心机”。
“圣上器重天策大将军,封官进爵,荣耀加身,可如今最是需要劝诫圣上的时候,忠勇王竟然无动于衷!”
加上三月初三那日苏慕渊集结了不少武将上青楼女支馆喝花酒、玩女人的事儿泄露了出来,马上就有御史上折子恳请圣上弹劾忠勇王。
此次弹劾事件闹得极大,苏慕渊顺势将原本放在阮兰芷那儿的兵符交了回去,可饶是如此,尉迟曜仍然没有放下戒心,反倒是越发警惕了起来。
自打苏慕渊带着小娇妻回京之后,渐渐将重心放在了京城,麾下二十万虎翼军也早就在两个月之前开拔回了辽州晋延。
尉迟曜见戍北几乎都是苏慕渊的人,心中自然不放心,赫连元昭和苏慕渊是什么关系,或许别人不知情,他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
上辈子,正是苏慕渊率百万突厥铁骑,踏平了术朝的大好山河。
现在的尉迟曜和上一世的万念俱灰、引贼入室的他孑然不同,毕竟这一世阿柔还活的好好儿的,他不能不为二人的未来做打算。
面对尉迟曜的种种猜忌,苏慕渊对朝廷诸事几乎不再过问,隔三差五便称病在王府里休养,但凡是能不露面的事情就不露面,饶是一干好兄弟私下约他喝壶酒,他也是能推就推。
然而糟心事总是一桩接着一桩,“清明断雪,谷雨断霜”,从三月底开始,术朝各地就开始降雨了,这天气回暖,雨生百谷,本来是促进农作物种植生长的好时候,但如果降雨过量了,那就成灾了。
这厢朝廷才从战争中缓过劲儿来,到了四月初,三面环水的南疆地界因着频繁降下暴雨、竟然导致山洪暴发。
洪水与瘟疫总是相伴相生的,为了解救燃眉之急,苏慕渊自发将屯在关外的十万担粮秣捐出来给遭受水患的南疆灾民,以慰君心。
然而尉迟曜虽占了好,可打压的手段依旧没有停止,尉迟曜除了让薛泽丰拿走苏慕渊的粮秣之外,他还让张老将军替代苏慕渊去驻守辽州,并要求张老将军修复乌拉尔山脉的十一处要塞,并在晋延城外延绵数十里的山峰增设十个哨所。
辽州晋延可是天策大将军前半生一直驻守的地方,也正是因为有他的阻挡,突厥大汗才一直无法挥军南下,现在尉迟曜将一员老将派去辽州,这显然就是要分苏慕渊的权了。
且说尉迟曜将粮秣交给薛泽丰运往南疆赈灾,并派了张宗术随行护卫。
当然,如果仅仅只是运个粮秣,并不需要出动尉迟曜身边的两个得力臂膀,但南疆三面环水,这次水患来势凶猛,连日来又是接连不断的春雨,这洪水只怕还有第二波、第三波。
除了尽快安顿灾民,务必得派人将河道上被冲垮的堤坝修复,并得开凿新的渠道,将滞蓄的河水疏通泄洪才行。
不管是修筑堤坝,还是开凿渠道,都是耗时耗力的工程,尉迟曜思来想去,还是得这两人同去他才放心。
临行前,朝中大臣纷纷出城相送,甚至还有人出言劝告薛泽丰:“那嘉庸关的粮秣只怕本就是忠勇王派人囤的,说是周贼的粮秣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如今圣上命薛大人去接手运粮,还是谨慎些吧……”
“薛大人向来同那些个武将合不来,当心因刚直招来祸害。”
自从薛泽丰助曜帝夺回大权之后,不少老文臣将这位智囊新贵敬重有加,私下也是多有提点。
薛泽丰不着痕迹地睨了一眼站在不远处诸臣中个头最高的苏慕渊,那眼神里透露着不容忽视的轻忽。
这厮兄弟背离,妻子疏远,早都已经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闲功夫来同他纠缠!
思及此,薛泽丰紧蹙的眉头渐松,端的是一副豁达坦率的模样,他朝诸臣拱手回道:“多谢各位大人关心,南疆水患,百姓遭殃,琐屑事儿暂且先放置一边,灾情才是重中之重,此次运粮有张路清一路随行,本官自是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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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送出城外,又寒暄了几句之后,送行的众人便在十里亭前止步了。
队伍转过山谷,坐在车马里的薛泽丰掀起竹帘子朝后看,直到那些个大臣统统都看不见影子,他才转头朝打马走在前面的张宗术道:“路清,咱们就在这儿停下吧,瞧着时辰,要不了多久莺莺就该和我们汇合了。”
……
两个时辰前
话分两头,却说今日大早阮兰芷同丁杜和沈用大吵了一架,气冲冲地回屋子收拾了好半响的包袱,哪知外头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这幢宅子里分明有许多人,可阮兰芷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儿,也不见有人来劝她一句。
一个人在生气的时候独自待着,本就容易胡思乱想,尤其在这样时局不明的节骨眼儿上,阮兰芷越发觉得众人的态度处处透露着古怪。
早前说过,晴儿和雨儿在阮兰芷的屋子里一直贴身伺候着,直到前几日早上雨儿在送早饭过来的时候说了几句酸话之后,阮兰芷便下决心同她们疏离了。
三人关系僵了两天之后,前个夜里小五子不知从哪儿接到一张字条,那上面的字迹乃是薛泽丰亲笔所写。
说来也怪,这南巷宅子早就被苏慕渊派人围得个水泄不通,也不知薛泽丰是用了什么样的法子,竟将这字条递了进来!
那晴儿、雨儿二人读了字条之后,即刻恢复之前的态度,对阮兰芷是既殷勤又热络,亲密的就好像这宅子并没有苏慕渊派来的那些暗卫一般。
这两个丫头一直在薛府里做事,本就是极会看眼色的人,如今见阮兰芷同那院子口的几尊“门神”不和,二人自然要趁机帮衬着说些别有深意的话:一时说那忠勇王压根不重视夫人,一时又说现在往外走两步都要被几个侍卫挡回来,闹得院子里人心惶惶的,似个牢笼。
再一时还说夫人堂堂一个忠勇王妃,竟然没一点地位,明面儿瞧着是个当家主母,可实际上这院子里的侍卫谁都拿她当个囚犯一般看待。
然而这晴儿、雨儿的话虽说得着实在理,却是过犹不及了。
明白人都深谙一个道理:话说得过了头,比没说还要糟糕。
自从同苏慕渊的关系回缓了之后,阮兰芷深知郎君是个凡事自己扛、决不许她涉险的性子,如今被两个丫头这样有意无意地说些意味不明的怪话,阮兰芷心里如遭电击一般,整个人蓦地就清醒了过来。
通常女人埋怨归埋怨,却都有些护短,她自己可以背着郎君说一千道一万,却听不得别人说她家郎君半点儿不好,若是有人当着她的面儿说了苏慕渊的坏话,她反倒要生气了。
“郎君越是举动反常,外头越是可能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阮兰芷在心里暗忖着。
偏偏在这个时局不明的节骨眼儿上,泽丰表哥派来伺候她的人又似有若无地说些挑拨是非的话,若是从前,耳根子软的阮兰芷只怕就着了道了。
阮兰芷这两年一直被苏慕渊没脸没皮地纠缠着,她早就不是从前那样耳根子软的人了,加上先前又遭赵慧暗算、以及被周庭谨带去山坳里待了大半年,这吃过亏上过当的人,哪还能不长个心眼儿呢?
是以阮兰芷佯作满腔的不忿之气无处发泄的样子起身往屏风后头走,毕竟她是个主子,失态的样子自然不好叫两个丫头瞧见,可她越是闪躲,越是容易令人误会。
晴、雨二人虽未跟上去,却凑近了屏风听阮兰芷在后头喃喃自语:“……这个负心贼前几日在我床上还说着:‘阿芷,我的心肝人儿,咱两个结发为夫妻,一辈子守在一块儿,恩爱永不离。’可转眼间出了房门就撒手不管我了,眼瞧着都快半个月过去了,他哪里还顾我死活?”
“男人说的话,哪里当得真?如今他做了高官,前呼后拥、穿金戴玉的,却只当我是个猫儿狗儿般玩弄着……”
说着说着,阮兰芷的声音已带哽咽:“前些日子找个什么由头来欺负我,见我生气,也只腆着脸皮哄上一哄罢了,待裤子一提,马上变张脸皮,现在派人把这一个小宅子看得紧紧的,自己倒是不见踪影……”
晴儿雨儿二人闻言,纷纷站在外头叹气:“忠勇王这样霸道,真是难为夫人了。”
这时阮兰芷倒也“顾不上”丫头在偷窥女主人的心事,反而点了点头又道:“纵使我先前做错了事儿,但两人都已经和缓这样久了,他现在拘着我,又不接我回去,这算是怎么个事?莫不是在王府里头还养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侧妃,不敢叫我知道?”
阮兰芷说着话,快步走回床榻边一把攥住早已收拾好的包袱,用豁出去的口吻嗔道:哼!今日我定要走出这道门!无论哪个拦我都绝不妥协,大不了……大不了我就不吃不喝同他们抗争到底!
晴儿、雨儿见阮兰芷生气成那样,便也就放下心来。这夫人明日里瞧着挺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到了关键时刻脑子就显得格外地不够用了!噯,真是个傻的!不吃少喝哪还有力气走出去呢?岂不更加方便旁人约束她?
也不知她这样出去一闹是便宜了谁?
反正这对夫妻闹不和,晴、雨二人是乐见其成的,她两个背后指使之人就更加如此了。
在晴雨二人看来,这些事阮兰芷已然是顾不上了,她现在看上去一心只想着闯出去回阮府见见家人罢了。
晴儿、雨儿对视一眼,现在这夫妻两个既然已经离了心,分开也是迟早的事情了。这般想着,二人倒也不劝阻,只任由阮兰芷红着一双眼睛到大门口哭闹去。
阮兰芷佯作一脸怒气地朝前走着,两个丫头亦步亦趋地在后头跟着,说来也怪,按丁杜和沈用的性子,这会子早就该跳出来拦着她们了,谁知这一路走来竟然畅通无阻。
三人走过抄手游廊、穿堂、花厅,眼瞧着几乎都能看到照壁了,阮兰芷这才狐疑地停下了脚步。
“晴儿姐,怎么今儿个院子里这样安静?”雨儿跟在阮兰芷的后面,忍不住偏头对晴儿说道。
“我也不知道,莫不是公子终于动手了……?”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前日瞧见的字条。
那字条上写着:不日必有大动静,你二人务必看好夫人,待时机到了引夫人出城,走水路一同去往长洲。
阮兰芷不知道晴儿、雨儿心里怀着什么鬼胎,她见门口没人,好看的秀眉紧紧的锁了起来。
闹别扭归闹别扭,现在门口的侍卫统统撤了下来,这俨然不是郎君的作风,按照他的性子,只恨不得把小娇妻藏在屋子里再在门上加拴百十来个锁头,叫她插翅难飞才好。
这可真够古怪的……
阮兰芷特地立在门后等了一小会儿,可在她拖延时间的这段空档里,周围除了她们三个并没有其他人跳出来。
按理来说,只要她还在这幢宅子里,暗卫们是绝不会离开的,可眼下四处无人,门墙还隐约有些打斗的血迹……
从嫁进威远侯府开始,阮兰芷就知道了苏慕渊培养的这帮暗卫是个什么德行,那时在苍穹院里,只要她不想放人进来,周莲秀、苏宁时这对黑心母子就算是削尖了脑袋,也拿她没有法子。
丁杜和沈用都是虎翼军出身,只听从于苏慕渊,不然也不会每天杵在院子里“讨人嫌”了。
苏慕渊培养的虎翼军斥候以及赵家子弟,个个都是身负绝学的高手,而他派来保护小娇妻的暗卫,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除非对方是人数众多、功夫高强,逼着这群人身不由己,不然想让宅子周围的暗卫凭空消失,那是极为困难的事儿。
晴儿和雨儿见门口没人,赶紧把小五子、小六子以及薛泽丰安插进来的几个粗使男仆和婆子叫了出来,一道跟着阮兰芷。
这些粗使男仆表面上薛泽丰支给阮兰芷做杂活的,但是实际上也是会拳脚功夫的。他们虽比不过苏慕渊派来的暗卫,可平时有什么不法之徒来骚扰阮兰芷,倒也能轻松解决。
“夫人,咱们走还是不走?”那晴儿牢牢地盯着阮兰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走是自然要走的,现在不走,只怕等会子就走不成了!”阮兰芷见一下子出来这样多人,心头一跳,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紧了紧肩上的披帛,又取出帷帽戴在头上。
联想这一个月以来苏慕渊反常的行为……阮兰芷强压住心里的惊骇,开始快速地往外走。
她心知这宅子若是少了暗卫保护,自然是住不得的,但接下来去哪里,她还没有头绪。
阮兰芷试着揣摩苏慕渊的想法:郎君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现在若说哪里是安全地方?必然是赵家和阮府了,当然城西郊两人曾经的旧宅子也算是一个安全据点,但是那里太远,现在她身后又跟了这么一帮子人,根本就到不了。而赵家和苏慕渊的关系,以薛泽丰的才智又岂会猜不到?这些人绝不可能让她去赵家的。
苏慕渊半个月前在床上磋磨阮兰芷的时候,曾坦白:先前在连州的时候,为了制止薛、阮两府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他安插了不少人在两府里,后来为了避免薛泽丰发现,薛府的暗卫已经悄悄撤出了,阮府的倒是还在。
想起夜里梦到阮思娇死了,老父倒在床上无人照顾,李姨娘与庶房三爷私通……阮兰芷捂着心口长长地叹了口气,大半年未回去,也是该去看看了:“你们赶紧去找辆马车来,先送我回阮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