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逝去岁月的往事

背井离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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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打上星期五起,天一直黄着,就像父亲的一张腊黄脸;至昨夜风不刮了,还狠下了一场雨。早上起来空气清新,天空湛蓝,看原野一片绿。但不久,太阳就要命地晒起来,晒得路边树叶儿焉拉巴叽的;人蒸包子似的热,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天热,父亲冷,急性甲肝病不是村赤脚医生不要钱的几剂草药就可以治好的。父亲无钱上大医院一拖再拖一个多月。眼看不行了,我从镇中学读书回家,见他那个样子就到村里借钱给他治病,可好话说了一大堆,村长只批准我借了两元钱。两元就两元,我求邻居云一水,云二明俩把父亲抬到离家八十里的县城大医院去治病。

    “云离尘,年纪?”一位上了些年纪的医生问。

    “他才四十二岁,”云一水替躺在担架里的父亲回答。

    “看你们把他……才送来,不要命了?”医生翻看着父亲的眼睛,又捣鼓捣鼓他凸起来的肚子说。“去财务室交款吧,至少交五百元。”

    “五百元?”云一水一下了愣了。

    云二明说:“我就知道没五百块钱进不了大医院。”

    “镇卫生院打了转院证明的,”云一水说。转院难道可以白住院不成?耍赖,他想。又笑了,说:“医生,行行好,先收治,他儿子云雾庵借钱去了,钱会有的。”

    “那好吧,”医生说。

    这收冶我父亲住院的情形,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到哪儿能借得着那多钱?为我读书,父亲把祖上留下的楼上木板卖得一块不剩,仅两间泥巴房,墙体歪斜着,不定哪天,一阵暴风雨就会把它吹倒。穷在闹市无人问,何况人在山里,谁还会借钱给我?

    云一水云二明俩心里明白着呢,但待在这里,要真的没钱交医院,医生还会要他俩把我父亲抬回去呢。

    于是,我父亲被临时安置在门诊走廊的一张架子床上,他睁着浑浊的双眼,黄眼珠儿一动不动,不知此刻他在想什么;看他肚皮也是黄黄的,胀胀的,膨得像只癞哈蟆的气鼓肚子,真治病怕也是回天无术,云一水想。

    云一水云二明俩好不容易挨到了黄昏,见医生护士没有几个人上班,没功夫瞅着他俩,俩人商量,此时不走尚待何时?于是他俩就先后悄悄地开溜了;弃而不顾这也许会是“置死地而后生”,把我父亲死马当作活马医,医还是不医由医院去吧。

    2,大山冲里的夜,黑咕窿冬,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家里赶。一天跑了十几处亲戚家仅借了五元钱,我愁得直想哭。可还没来得及哭出来,身旁草丛里一阵声响,叫我汗毛直竖;急走一阵,河堤上又横窜出一只黑狗来,又吓得我一身虚汗。这人穷,晦气也就罢了,还没一脚好路走,我对自己说,云雾庵,你将来一定要有点志气,改变自己的生活,纵然不行,也一定要走出这个穷山窝,就算是做穷人,也要穷在闹市。

    到家,夜深了,我一头的雾水。灶台上一盏煤油灯,噼噼啪啪地闪烁着,就象一束鬼火。大弟泛青在灶膛口靠墙睡着了;母亲坐在暗影处怀抱刚一岁正睡得香的小弟,凭感觉她正直直地瞅着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借着了钱没有。

    我没吭声,随手从灶台上,拿葫芦瓢往水缸里舀起一瓢水,一阵咕噜咕噜地喝。喝完水,我长吁一口气。太累了,又好委屈,虽是没借着钱,我想,一个母亲至少也该问问儿子,是否吃过了晚饭没有?看母亲对我那个冷漠的样儿,我想哭还找不着北。想说无法说,就去房里睡了,明日,我还得早起赶往县城医院呢。

    山里的夜很黑又很静,小侧房的墙壁,不知啥时候有了一个洞。那山风直往里灌,发出喳喳的声响,那墙好像随时就要倒塌似的。

    我正要用被子捂着自己的脑袋,不去理会这些叫我害怕的东西,却没防床头站着一个人,叫我一惊,是母亲。

    “叫你不去找亲戚,你偏不信邪,”母亲说。母亲轻得像个鬼一样来到身边我都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我那些亲戚有多少斤两?就算他们有钱也没得借,大不了你舅给你个三五元。他们要真那么好,就不会在我七岁时,把我送给人家养。”母亲的喉咙里有一种煮粥的声响。我分明看见母亲在哭,但就那么一下子没声响了。

    “你不读那个书,咱爸爸不就有钱治病了,还去借钱,借什么借?”大弟泛青站在床头说。他也是个鬼,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鬼。

    “你爸怕是不行了,”母亲不无担心说。“几年前算命先生说你爸只有四十二岁的寿,今年他正好四十二。好在你也大了,我什么也不怕。”

    “死有什么好怕的?”泛青说。“我好像就没吃饱一顿白米饭,一年就三十夜吃了一丁点肉,死的想法连我都有。”

    “那你还咋不死?”我说,一跃而坐起。直吓得泛青往母亲身后躲,但他却嘴硬,说:“你想我死,我偏不死,气死你。”

    我“哼”的一长声重躺下,用被子捂住头不理会母亲与弟弟,睡了。

    3,我步行到县医院是下午三点。我没问医生,父亲云离尘在哪一病房,也巧,我在走廊踱了一圈,竟然看见父亲躺在一张架子床上。我站定。

    父亲已认不出我是谁了,圆睁着浑沌的双眼妄图从记忆里搜索出我是谁来。我哭了,一把抓住父亲的手坐在床沿。父亲的眼里也闪着泪花,嘴里吱吱呀呀的,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又见他嘴巴吧嗒吧嗒,似是要吃什么。我就起身就近在医院小卖部买了一小包儿冰糖,一点点地往父亲嘴里喂。

    父亲嚼着冰糖嘣嘣响,脸上挂着微笑,嘴角却溢淌出一线口水与血来。此刻医生走了过来,狠狠地训斥我说:“你是云离尘什么人?昨夜他从病床滚到地上了。”

    “对不起,”我小声说。

    医生走了,我那紧悬着的心一下子轻松了,医生竟未逼我交住院费。然而我那轻松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天一见黑,父亲的病情加重了,先是一阵乱翻乱抓,折腾累了又乱喊,能听清的也是一个含糊的“肉”字。后来不喊了,又昏迷得不省人事。我太累了,也困了,又怕父亲滚到地上,就怀抱他的大腿睡在他的脚头。

    我醒来天已大亮,父亲的腿已凉,一惊,我跃起用手指探了探父亲的鼻子,没气儿出了,“死了?”我去喊医生。

    父亲真的死了,我没有悲呛恸嚎也没掉眼泪,甚至整个人有一种如释重负后的轻松。人活着受痛受苦受难,死了又何尚不是一种解脱?况且对亲人也解除了羁绊,我想。遗憾的是父亲弥留之际没能一次回光返照,那怕清醒一分钟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也好。

    父亲走了,正他妈印证了算命先生说,他寿命四十二,仅一子送终。

    算命先生说,世上有神有鬼,人死有魂魄。我到底也没弄明白,父亲是被我抱住大腿死去的,但不知我抱住了父亲的鬼魂没有;被我那么拽着,那鬼魂还能进阴曹地府吗?若不能岂不是个游荡鬼!我想了想,父亲是带着遗憾走的。他人生最后一点要求是吃肉,也就是昏迷前乱挣扎时,欲言而不太清晰的一个“肉”字。

    父亲一生极少吃过肉,最后一个小要求却变成一个最大的遗憾象铅一样压在我的心头。我去电信局往村里打了一个电话:“我父亲,云离尘死了。”

    4,我租了一部板车拖回父亲尸体又是个下午三点。村东头大枫树下守候一大群乡亲,借来的一口棺材早摆在那儿。在外死人是不能进家门的,只等尸体拖到了,就入殓抬上山埋葬。

    人们早候得不耐烦了,没人像以前死了谁那样,是否亲人都装模作样地嚎啕大哭,如数家珍一般哭颂着死者生前的怎么好。

    我走近了,有一人在嘤嘤地哭,那是母亲。因为人群里却不见父亲的弟弟——我的三叔。三叔对别人说他怕死人。我想,等三叔你将来死的那一天,我也会怕死人的。

    母亲抱着小弟似乎哭得也伤心。

    我说:“妈,象征性地表示一下就行了,人死了能哭活吗?”

    母亲听我这么说,真的就不哭了。她呆呆地望着丈夫被人装进棺材,直到棺材抬走,在她视线中消失她才离开大枫树回屋里。

    母亲是解放那年嫁给父亲的。那时她叫菜娘,十六岁。用现代人话说,是花季少女,在父亲面前应该是撒娇的年龄;真出嫁了,她应该被丈夫哄着宠着,可大她七岁的我的父亲云离尘,憨厚寡言还木讷,哪知道那个情趣!于是,他们十七年的婚姻都是在吵架中度过的。吵得最凶的时候,母亲骂父亲,说天下到处死人,你怎么不死呢?跟着你没过一天好日子,你死了我不会有一滴眼泪。

    母亲的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决不是气话。

    如今父亲真的死了,母亲陡然发现这两间狭窄的土巴屋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还很冷清。她感到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很疲惫,于是她坐着闭上了眼睛。离尘走了,永远地走了,她心里说。虽然这也是她无数次骂他的话。她真不相信他会走得这么快。

    她十六岁嫁他,系双方父母包办,没容她愿意或不愿意嫁都得嫁。因为她的所谓父母只是云雾山中的一个樵夫——养父。

    她那时还是个孩子呢,又长得水灵灵的,可一结婚就被公公婆婆逼着分家,另起炉灶。过日子她是不懂就问,不会就学,这过日子对她是何等艰辛!她年轻气盛当然也想撒撒娇气,可离尘为什么就不懂让着她哄哄她心疼她呢。

    母亲常说,她本来嫁父亲就太亏了。说父亲只会干活,尤其是一些力气活,象头水牯牛只会犁田,不叫转弯,他是不转弯的。说父亲有一身力气就是不会来钱,叫她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结婚的次年她生下了我,她原本就是个女孩子却当了母亲;三年后又生下了泛青,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日子也就一团糟了。总之结婚的这些年,她说,没过一天开心的日子。她想过离婚,可不知法院门儿在哪,也难舍我和弟弟泛青,只好罢了,再说那时山里人还没有哪一个离过婚呢。

    初知父亲死时,母亲似乎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可今天当父亲入殓踏上黄泉路,她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孤独悲哀乃至绝望像一座山向她压来,看得出她虚脱得连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菜娘!”有人喊。母亲一惊,睁开眼。来人是云三海,一脸的凝重,双目满溢关切之情。

    三海大母亲三岁,是父亲同姓同辈的兄弟。父亲在世时,他叫母亲“二嫂”,父亲一死他改“二嫂”叫“菜娘”,这叫母亲好反感。叫她菜娘在三海看来也许是亲切些,对母亲却无疑亦如在她心上扎了一刀。他妈的,离尘一死,猫儿狗儿也可以乱叫了。

    “你个海鳖,离尘死了,难道菜娘就不是二嫂了?”母亲大怒。

    三海呆了,进屋不是,退走也不是,这娘们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他们至今还彼此相爱着,虽没有发展到有那档子事儿,可那亲亲摸摸的事儿也有过几次,三海想。若不看离尘是同宗同辈兄弟,他俩早就什么事儿也有了。

    “怎么,你欺侮我没老公,想拈点便宜?我儿雾庵可不是好惹的,还不快滚!”母亲狠骂。

    “我——”三海想说什么,可这会儿哪能说得清,顿一顿,他怏怏地走了。

    母亲笑了。

    提起我,那海鳖都怕,可见我在人们心中的份量。母亲还怕什么呢,有我雾庵在,她就是二嫂二娘二婆二老太。

    她想不明白,我父亲离尘在世时,我不听话或者她心烦,她就想打我,所以我从小就没少挨她的打骂;但我知道我十三岁后,母亲并没有动我一指头,因为她看到了我的眼里,有一种不是小孩子应有的仇恨目光,她对旁人说。

    她没打我,但也没在乎过我,我不就是她的儿子吗,一个孩子,穿她做的衣裳,吃她做的饭,又有什么呢。可丈夫死了,儿子我就像村前大枫树一样屹立在她的面前,凭感觉我——云雾庵不是云离尘的翻版。母亲说,想不明白她就不想,因为我回来了。她瞅着我,说我的眼里没有忧伤,面部表情是镇定的,甚至是冷漠,她事后对人说。

    “老娘,你不必那么看着我,”我冷丁说。“想知道老头子临终前对我说了你什么?”

    我看母亲的表情是心中一喜,可她却装不在意,问:“说什么?”

    “他死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都是对的,”我胡诌。

    母亲还不知道丈夫?一床被子盖了十七年呢,知道儿子我在蒙她。她鼻子哼了一声,问:“还有呢?”

    “叫我三天不许吃饭,可我没听他的,今儿一大早,我花了一毛五分钱吃了一碗稀饭,走八十里路,一直到现在天都快黑了。”我只觉得喉结处一鲠,咕噜一声,我的眼眶儿都湿了。

    “我的儿!”母亲早扑过来抱住我大哭。她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儿子这几天遭的什么罪呢。

    “妈,昨夜我是抱着爸爸大腿睡的,他啥时辰死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说,“管我爸说什么呢,他死了,可我们还得活下去;在医院里我就想,这人太容易死了,我们为什么不好好活一回呢,就算老头子真说了什么,又管得了我们吃饱饭吗?”

    “我儿说得对,妈只指望你了,”母亲鲠咽说。“好了,妈给你做饭吃,别把我儿饿坏了。”

    5,还差几个月我就要毕业,可学校已“文革”了。学生红卫兵分两派辩论,辩着辩着就打起来了。那报纸上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我见书读不下去,选一个星期六下午的空档儿,当逃兵逃回家。我还没进门就听邻居三婶在屋里“格格”地笑;跨进门,见母亲也眉色飞舞不住地点头。见到我,她俩一愣,随即不吱声了。我发现三婶有些尴尬,就要走;母亲也很心虚,就说她要去菜地摘菜,就同三婶一起出门走了。

    母亲对我背铺卷儿回家不读书了,这大的事儿,竟慌乱得视而不见,足见她与三婶刚才所谈的事情不一般,我想。是什么事呢,我疑惑,想了想还是不问的好。于是我就闷着当什么事儿也没有。

    我回生产队干活是母亲意料中的事,她特高兴,听说县里武斗还打死了人呢。

    看母亲脸上的菜色没了,做什么事风风火火,比父亲在世时还精神,我犯迷糊了,父亲死,这才几个月呢!

    一个星期六晚上,我发现母亲急于哄小弟睡觉。小弟一睡好,母亲就鬼鬼祟祟地去了三婶家。我悄悄地跟了过去,站在三婶家窗外听母亲与三婶在屋里嘀嘀咕咕,听不清说什么,我就回家睡了。我一觉醒来,母亲才回家。

    次日母亲看我,那眼神就有些畏畏缩缩,她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妈要做什么都是对的,”我重复父亲死后蒙她的话,一脸的严肃。

    “你兰菊三婶,要我——招一个人来家,”母亲忸怩说,红破了脸低下了头,只等儿子我宣判似的。

    “明白,”我说。“那人干什么的?”

    “是你三婶一个亲戚,在城市上当工人,每月工资三四十元,等于我们种田地收四担稻谷的价,”母亲说,眼里闪出油亮、喜滋滋的光,两手不停地搓她的围腰布。“那人与我同岁,还没结过婚。”

    “看得出妈早同意了,”我说。“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没结过婚,未必是个好。”

    “他同意招进家来,”母亲弄不懂我的意思,叹了一口气。

    “招进来?跟了他,这月来,下个月不来,你招得住?”我说,作沉思状。“不,你带小弟跟随他走吧。”

    母亲心有不甘小声说:“我不是在问你吗?反对就算了。”

    我问:“那人抽烟吗?”

    “我见他抽烟,喝酒喝茶样样来,只差不吃狗屎。”母亲为在我面前说了一句粗话,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每月伙食费18元,抽烟10元,喝酒喝茶又10元,一月就是38元,还得节约一点花钱,”我瘪瘪嘴,那嘴角上翘挂一丝儿嘲弄的笑意,顿了顿,我又说。“那人为什么没结婚,明白了吧?四担谷的钱不够他吃喝。”

    母亲圆睁一双丹凤眼陌生地盯着我足足四十秒,似乎在问自己这是我的儿子吗?看了看我,千真万确,她惊讶不已,想着想着她笑了,一高兴脱口而出,说:“看不出离尘这死鬼还真会下种,我竟生了一个聪明儿子。妈不嫁了,苦死我也不走。”

    “什么离尘下种,老不正……”我吞了“经”字,正要说我会让妈过上好日子的。没防母亲一下子掐断我的话,说:“妈这不是高兴嘛,一高兴就急,说漏了嘴。”末了她顿了顿又嘀咕说:“也真是的,生儿就生儿,说什么下种呢,又不是种蚕豆种南瓜。”

    “有什么高兴的,日子长着呢,”我说。“你看这土巴屋,北外墙越来越倾斜,能住吗?”

    “也是。”

    “我看,到春上大雨大风一来就会坍塌。”

    “那咋办?”

    “插晚谷上岸也就一个星期,抽空闲把屋拆了,明年开春做新屋。”

    拆了,住哪儿啊,母亲又不认识儿子似的盯着我看,还做新屋呢,这是我父亲离尘在世也都不敢想的事。我知道她心里想说,儿子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真敢说。

    “妈,别这么盯着我,就好像我不是你儿子,”我挺不好意思笑了。“咱们搬到辣五叔的两间偏屋住,我都说好了。”

    借屋住不难,可盖新房没五百斤粮三五百元钱能行?我再聪明到底还是个孩子,我们家吃饭都紧巴巴的,拿什么盖房?是我在说梦话,母亲想。她不吭,没说不行,她不想泼我一盆冷水;难为她的儿子,她心一酸,眼儿都湿了。可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说:“盖房吃粮多,消费多在挑砖上,一块砖不就一二十斤?我和泛青早晚两人挑,我挑6块,他挑4块,一趟10块,每天挑10趟就100块砖,两个月就挑回6000块,不费一斤粮,又不端误生产队挣工分。”

    “村里祖祖辈辈,哪家盖房谁不是请人挑砖?”母亲嘴上这么说,认为不可能,可心里亮堂多了。她自己的信心与希望渐渐地回升起来。

    我说:“谁叫我们村子娶回一个菜娘呢,菜娘她自己都没长成大人,偏生出一个雾庵。”我说完顿觉得不妥,嘿嘿地笑了。有什么好笑的,我顿住又嘀咕说:“吃饱了撑的。”

    “小的也不正经,”母亲也忍不住笑了,她感到没一点做妈的威严又正颜说。“开春盖房的钱呢?”

    “邻村我一个女同学赊我三只猪仔,今儿队里收工后,我就去弄回来,”我说“妈,你就不下地干活挣工分了,带小弟弟养好猪,到开春卖了就是钱。”

    听我讲我的一步一个计划,母亲只感到心儿咚咚,脸儿烧,眉梢也是笑说:“你女同学家猪仔肯赊吗?”

    “她,她喜欢我,”我说,脸上有些羞赧,怕母亲不信我又补充说。“他们家就她一个乖乖女,她说了算数,真的。”

    “我儿有戏,过来让妈亲亲你,”母亲真是心花怒放了。

    “干吗呢,还是妈呢,我是大人了,”我说,就出门下地干活去了。

    是呀,儿子大了,离尘这死鬼可惜没这福气,母亲一声叹,生出一番感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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