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逝去岁月的往事

背井离乡【中】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6,女同学裴枝儿,小我半岁,满十六,花季,情窦初开,早知男女的事儿了。她喜欢我,在校时就常往我跟前凑,我也顺眼她。上个月我应邀去她家玩,见她家养一窝小猪仔,数一数12只,就说我想买3只,她说行,可我长嘘一口气,我没钱。她说下个月半才可以卖,你就来赊吧。我说能行?她说我说行就行,不行也行。我一高兴找不着北,抱起枝儿三百六十度的圈儿大旋转,适逢枝儿妈一脚跨进房,她血泼了脸似的红,而我像只惊兔一撒腿猛跑回家。

    自上次那一跑出枝儿家,都一月了,我没敢去她家,她也没讯息来。今儿个去她家,给不给我小猪仔,心没一点底。

    枝儿家,石鼓垄五里地,翻一山包淌一条小河,岸边一片开阔地,一栋明三暗五红砖房就是。(当初这在当地掘指可数)我赶到枝儿家天还没落黑,枝儿没在,我不敢进屋,心空落落的。我真后悔响午在母亲面前夸下那海口,说我能赊回三只小猪仔。现在呢,自尊心叫我没一步退路了,可我进屋也不是。“这个枝儿我恨死你了,”我心里说。

    屋里终于走出个大汉来,一脸络腮胡子,无言也含威,是枝儿爸。我怕枝儿爸,就侧侧身子不让枝儿爸看到自己。我见过枝儿爸,枝儿爸却不认识我。

    “进屋来吧,”枝儿爸沉声说。“我看你多时了。”他转身走,我就跟他进屋。枝儿妈在厨房做饭,就是不见枝儿,我的心在砰砰地跳。

    “你是云雾庵?”枝儿爸一落座就向我。不叫我坐,我只好站着。

    “是,”我说。

    “那个死了的离尘是你爸?”

    “是。”

    “是你要三只猪仔?”

    “是。”

    “三只猪仔卖别人最少也要一百五十元,看在枝儿份上你就出一百元得了。”

    “买卖公平,我不要照顾。”

    “钱带来了?”

    “钱……”

    “没钱还想要猪仔?”

    “枝儿说赊我。”

    “赊了去卖?”

    “咱家养。”

    “你屋孤儿寡母,穷得人都养不活,还能养三头猪?我看离尘是个猪怎么生出三个儿子也是猪呢!你省省吧,骗老子的猪仔去卖,连本都不能还,我上你一个毛孩子的当?”

    我只感到血往脑门涌,双眼圆睁盯着枝儿爸,两手握拳一颤颤的。

    枝儿爸眼看我就要拼命似的,不吱声儿,我突然给自己胸前打了一拳,忍辱负重,蹲下,左手抱头,右手死死地捂住嘴巴,不让喉咙里还迸发出“哼——哼——”的声音。

    枝儿妈见不对劲,早从厨房过来看怎么一回事,我从地上缓缓地站起来,一捋眼脸,说:“大叔大婶,我爸离尘生前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可他死了,我替他赔不是,对不起。”我弯腰九十度一个鞠躬,又说。“雾庵今儿也是不自量力,多有打扰,对不起了,”我又一鞠躬。我这才走出门仰天一声“啊——”的长喊,直嚎得我双肩一抖抖的似要把自己的寒酸,晦气,贫穷以及所受到的屈辱全抖下来。

    这是一幅什么样的惨景,为什么该我一个不算成年的人来承受?枝儿妈于心不忍,我看她早掉下泪来。枝儿爸也走出了门,目送我一步一步地远去。

    事后听人讲,枝儿爸他说远去的我变得很小,而我受辱不失理智,忍辱负重的精神就像一座石碑竖在了他的心中。他说,这雾庵是枝儿同学吗,我枝儿一急,恨不能吃她妈的奶呢。

    我走远了,连小人影儿也不见了。枝儿爸就这么站在门外,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昏暗的天空就像一口大黑锅扣在他的头顶上。他这么努力了一辈子也都在这锅底下。不是吗,他一直以为自己很雄,做人很成功,是个人物,在这方圆十里的石鼓垄,他没输给谁,也没服过谁,可他今日输了,是输在心里,他输给了我——一个穷酸小子。他对人说,他的所谓成功只在石鼓垄,此刻石鼓垄就像一口井,而他只不过是这井中之蛙。惭愧啊。

    “你发什么呆,不吃饭了?”枝儿妈喊他。

    他进了屋。枝儿妈就数落他说:“你不给那后生伢猪仔就不给,是你的狠!你骂那孩子是骗子,骂他是猪也罢了,你是长辈;可人家的死爹犯你了?你也骂,我看你才是猪;看人家后生伢多有教养,还向你赔不是,我不知他错在哪,不就是没钱?没钱的日子你就没有过?”枝儿妈见丈夫不吭声更来火,不依不饶。“你看那孩子气成个啥样?说,他死爹犯你什么了?”

    “那是哪,云离尘一生老实巴巴的,”枝儿爸嗡嗡说。

    “那你骂什么骂,你有毛病你?”枝儿妈只气得一声“哼——”叹。

    “不是你说那小子轻薄枝儿?”枝儿爸早知自己错了,错得一塌糊涂,心里早认错了,可他是个要强之人,再错也不能在老婆面前认账,就找了老婆说过的那一句话作挡箭牌。

    “啥子轻薄啊,你年轻那阵儿就没搂着我转圈儿?”

    “我那是追你。”

    “你咋知道他不是追枝儿?你个驴脑,看你怎么对枝儿说。”

    “明日一早,我把猪仔给他送去不就结了,”枝儿爸一声哼,说“我看这小子将来不定是个人物,不知枝儿有不有这个福气,吃饭。”

    7,天黑,田畈做活儿的人都回来了。弟弟泛青一进门就说累死了饿扁了,看母亲还在往灶膛里添火,问:“妈,饭没熟?”

    “等你哥,”母亲说。“你哥没回,那真是去女同学家了。”她希望我能弄回三只猪仔,那能增强我战胜困难的信心,这第一次的“信心”,也许能影响我的一生,她对旁人说。她一下午就搬了石头和材料临时砌了一个猪窝。但她没声张,心里有些不踏实。这没钱捉猪仔总还是我第一回空手套白狼啊。捉一只猪仔也就罢了,还贪心要三只,谁信我啊。“我儿又这么嫩,”她想。

    “哼,等他,”泛青鼻子一歙。“还没放工就不知去哪儿野去了。还是我哥呢,和我一样8个工分,有什么了不起,什么事都赶我去做,慢一点还想打人。”直说得母亲心儿酸酸的。

    泛青只读了一年小学就放牛了,十二岁就下地干活,他这一生也就是个挑大粪的命,母亲只希望我将来对弟弟好一些。

    “你是个乖孩子,妈心里有数,”母亲说,“你让着你哥一点,这农活他没做惯;再说你哥在我面前从没讲你半句不好,你爸死了,你兄弟伙要团结些。”

    “我听妈的,”弟弟说。“我帮妈烧火。”

    “玩去吧,”母亲说。“顺便去村头瞅瞅,看你哥捉猪仔回来没有。”

    弟弟出门去了。母亲的心又落在我的身上。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自己,她儿子我只能空手而归,她后悔没有告诫我,别把人看得那么真,没人肯牺牲自己利益去成全别人;你没看这年头还有儿子写老子的大字报呢。回来吧,儿子!妈不会笑话你的。这些是我后来听说的。

    没捉回猪仔怎么回家啊,吹牛,只会冷了母亲的心,她往后怎么能相信我呢,我想。头一遭就把事办砸了。

    这会儿,我站在《三斤岗》上,望着村子户户灯火,竟生出有家不能回的感觉。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不知怎么样才好。我真是个猪吗?枝儿爸也许骂的不错,我心里说。我就那么相信枝儿,一分钱不给,赊我三只猪仔?我还真信了那丫头片子,还真是个猪啊,人家骂你,对的,我还生什么气呢,瞧我那鬼哭狼嚎的熊样,现在想一想自己也挺怄心的。今日个,我这面子丢大了,不,底子也掉裸了。我庆幸自己总算忍住了没打架拼命。和枝儿总还是同学吧,留一线好见面。

    我冷静下来,想一想,这气算是理顺了,然而却想不来那猪仔。我抬头望望黑沉沉的长空,那很远很远的云层深处冒出几颗星星来,细细地看,都在眨巴着眼呢。不好,我突然觉得那几颗星星在嘲弄自己,讥讽我这个无能的像乞丐的小人儿。

    我第一次感到贫穷是那么地可怕,求人是那么地低下,尽管你认为你的头那是一颗高贵的头颅,求人一点头一鞠躬,人也就矮了一截。

    村口大枫树下,有一束手电的光柱在原地明了灭,灭了明,重重复复,我感觉那打手电的人就是母亲在召唤我。我心头一热,就起身往回走。

    到家。

    一进门母亲就说:“吃饭。”

    我什么也不解释,就把一盘白菜一碗酸菜摆桌上。弟弟泛青早不耐烦了,说:“捉不了猪仔就不能回来早点?”

    我不吱声,绷着脸。母亲说:“你哥这不是回来了?”

    “这两手空空能捉回猪仔?有这个本事。那还不是个吃快活饭的?”弟弟说。他好几次听乡邻说我是一个书呆子成不了大事。“你看这桌子上就一碗酸菜,这人都养成这样了,还能养猪?这猪又不是牛只吃草。”

    “谁说猪不吃草,我从枝儿家池塘里弄了几棵水葫芦养在凹地池塘里,已长了一大片,”我说。“把水葫芦与谷糠一煮,猪就能吃,枝儿家就是这么喂猪的。”

    “还真神了,有这么喂猪的,鬼信,”弟弟说。

    母亲说:“你哥怎么说你就怎么信,也就怎么做。”

    弟弟不吭声了。

    我说:“我饱了,洗了困。”我起身往房里走,嘴上还嘟噜说:我就是挑柴禾到镇上去卖,也要把猪仔捉回来。

    8,早上九点,母亲穿好小弟的衣裳到院子里柴禾堆搬了一捆柴禾,回屋里往灶膛点火,那松树丝儿的火苗一哄而起。母亲趁着火势添了一把黄泥札,被烧着的黄泥札子,在锅底下噼噼啪啪地响,那着火的札子结,因油脂的原故,时不时地喷出湛蓝的火苗,乡人叫它火笑——有贵客到。

    小弟从床上翻下来,连走带爬,爬上门坎坐着,仰起脸望着灶台上。母亲把面团放在桌上就要擀面条,出早工的泛青就要回来了。而我一早就上山挑柴去镇上卖,这会儿就正往回赶。

    外面一阵吵吵闹闹,是一群“小萝卜头”,好像是对什么人指点那屋就是云雾庵的家。菜娘走到门口一瞧,此刻,一个姑娘挑着一担筐,可见三只胖嘟嘟的猪仔。

    母亲顿时明白,喜出望外说:“是枝儿吧,我的乖乖,”忙接过竹筐放一边,直拉着枝儿左瞧右看。“瞧,累得满头大汗,雾庵雾庵,咋不出来。”母亲喊,见没音讯顿悟,说。“哟,瞧我这记性,雾庵挑柴禾去镇上了,一会儿回来。”

    母亲把枝儿引进屋,拿毛巾给枝儿揩把脸,又说:“多俊的姑娘,要能做我儿媳就好了。”直说得枝儿红彤了脸。母亲留枝儿吃饭,枝儿说,不见雾庵我当然不走。这当儿弟弟泛青回来了,说:“这猪仔好,看妈怎么养?”

    枝儿说:“谚语讲养猪无巧,圈干食饱。”

    母亲说:“我就把猪娃当儿子养得了。”

    弟弟说:“那不行,小时候我都被你打死了,这猪娃子当儿子养,岂不是也被你打死了?”

    母亲不理会弟弟,就去把猪仔送进猪窝。这当儿我回家早就站在门外了,看见了猪仔又见到枝儿,我仿佛就在梦里。我揉揉眼,见这一切是真的,掉下一串清澈的泪水。

    “雾庵,都是我不好,昨日我去外婆家了,”枝儿说。“回来后,我与老爸吵了一架,他想来,拉不下这张老脸,我就送来了猪仔,你昨夜没睡好吧?”

    “怎么不好,昨夜南柯一梦,不知世上是何年,”我说。“枝儿,我怎么谢你?”

    枝儿说:“我咋知道。”

    “我真想……”我没说完。弟弟接了话,说:“姐姐莫听他的,谢什么谢,除了他一个人,你看我们家这个穷样儿,拿什么谢?连我亲爷家的望晴姐姐,都好长时间不来我家了,她喜欢我哥有什么用,都怕我家穷。”

    “我不怕,”枝儿脱口而出,顿觉不妥羞红了脸。你不怕什么呢,除了上次他搂了你转了一圈,再对你什么表示也没有,她心里说。

    吃罢早饭,村里又吹口哨,催人下地了。挣工分要紧,弟弟第一个出门,他人小鬼大,早看出枝儿喜欢我,他不当电灯炮。他希望我与枝儿好,不花一分钱,能赊回三只猪仔全村第一人呢。他服了我。

    弟弟一走,枝儿心里有气,一下子就表现出来了,她望着我说:“好啊,还有一个你亲爷家的望晴在等着你去爱吧,都忙,我也要回去了!”

    我不吱声,端坐不动,歪个头,睁着双眼不眨地看着枝儿,那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儿叫枝儿好不自在。她打岔说:“我爸说,你只需还一个猪仔的本钱。”

    “为什么?”我惊讶。

    “你在我家鞠了两个躬,说了两个对不起,”枝儿说,笑了。“一个小字辈,挨了两句骂,就那么一个要死要活的样儿,我说心疼,我爸说他服了。”

    枝儿只顾说没防我嚯地站起一弯身,说:“对不起,”搂抱起枝儿来,又蹦又跳,情不自禁在她嘴巴上吻了一下才放开她。

    我想我用行动说话,比我对她去解释望晴是什么样的一回事更有力。

    枝儿只感到晕乎乎的,看得出,她那心儿都跳上嗓子尖了,她摸摸自己的嘴巴,仿佛我那嘴巴还湿湿地粘在她的唇儿上了。她都醉了,竟说:“你干吗呢!”心里却在说:咋不再来一下?

    “现在一个猪仔钱也不欠了?”我戏笑说。“免得我挑柴去镇上卖。”

    “我回去告我妈,来找你拼命,”枝儿笑得一脸的阳光,就要走。我把她送出村口,见她那依依不舍的样儿,我就亦步亦趋送她到了《三斤岗》这才返回。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