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逝去岁月的往事

背井离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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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日子在平淡中一天天地逝去,希望也在生活的隙缝中一分一分地挣扎,一点点地延伸,不经意间就过了春节。过了一年,泛青长了一岁,人长高了,那院里砌房的砖块也一码比一码高。

    我干手上农活仍不在行,藏不了腰,看我身材却结实更有力。我对伙伴们开玩笑说,我本不是干这农活的料。

    可有人当面不说,后来,背后却对我一番嘲讽,说:“那有做泥鳅的,怕泥巴的?可笑。”

    云三海心里爱着母亲,也就暗地里护着我,每日10个工分一分没少,因为他是队长,有这个权力,况且我比别人能挑重担子。

    某一日地间休息,我往山坡上一躺。于是就有人对三海告状说:“队长看吧,什么不是做农活料?他一担挑6块砖,干私活干累了就这样,这雾庵算是废了!”

    “就是不挑砖,他哪一回不是往河沙滩一躺?那沙滩呀就是他一张床一样。”又有人看不顺我附和说。

    三海想了想,还是要让母亲知道的好,也好管一管我。

    吃了中饭他去见母亲。母亲正在猪圈里除粪,那红朴朴的脸上,汗津津的。她看了一眼三海,仍猫腰去铲猪粪。三海就这么站在猪圈旁瞅着母亲,看她,对于他是一种享受,他不急。

    这么大冷的天,母亲只穿一件白色的小对襟衫,那一对波波就像一双搪瓷大汤碗嵌在饱满的胸脯上,她每掀一铲猪粪,那坚挺的波波就一抖抖的,像要迸裂对襟衫儿蹦出来一样;那臀部就更圆了,往上撅着,那儿叫他浮想翩翩。三海想不明白,母亲过的日子,也就这个样儿,她没跨塌下来,还活得鲜亮。

    “看什么看,就不知道帮我一下,”母亲铲完最后一铲猪粪,站起身说,又拿扫帚。

    “让我来扫吧,”三海说。

    “我说的不是干这活儿,我这三头猪,我要它们一天长一斤,不要别人沾它,”母亲说。“你没看到我俩个儿子每天收工后干什么吗?”

    “挑砖呗,还有呢,群众有意见了,说雾庵干私活干累了,干队里活儿只会磨洋工。”三海说,“还有,他还吹牛说自己不是做农活的料,是做大事的。”

    “那你说呢?”母亲说。

    三海说:“我?我没少给他一个工分。”

    “那些嚼烂舌头的,说我雾庵这不好那不行,早有人告诉我了。”母亲老早就火了只是克制着,这会儿三海这么讲,她大怒。“我们孤儿寡母容易吗?自己挑砖盖房这是志气。你到十里八乡去问问有那个儿子像我儿这样?狗日的,不帮我雾庵也就罢了,还说东道西。”

    “挑什么砖呢,到那天盖房子,大伙来挑得了,”三海说。

    “你说的轻松!谁家盖房不吃三五百斤粮,我家有吗?”母亲说着说着鞠一把伤心泪。“我就知道你想说我把粮食给猪吃了,你看看吧,我的猪吃的多半是水葫芦草,也是我儿栽的。”说着我的好时,母亲就是正在哭着,也会自豪地笑笑。

    三海听说猪吃葫芦草能长肉,只是一呆。雾庵这小子还真有点邪乎,他想。母亲仍在忿忿然,唠叨说:“离尘死了,有些人就想看我母子活不下去,那心才舒坦;有人背地说我是破窑烧了块好砖,三海,你说我破吗?”

    三海说:“破什么破,一点也不。”

    母亲笑了,说:“离尘是窝囊一生,他们看我儿也该是他那个样儿,是一样吗?我儿没一分钱就能说服那个裴大胡子给他3只猪仔,你们那个能行?”

    三海说:“裴大胡子,不好说话,我去赊一只可能行。”

    “你是雾庵的叔,你多帮他,我心里有数,”母亲说,闪了一个媚眼,叫三海那冰封了几个月的人心湖,又春波荡漾起来。他即欲试试冲过去捏她一把,可此刻的母亲却正颜说:“别学雾庵他三叔,叫他帮忙打造一个门墩子,他还要三块钱。”

    云三海克制住自己,一副挺愁样儿,说:“叫雾庵在小节上还是注意一点,那房子什么时候盖?”

    母亲说:“一个多月吧,人手多的话,两天就完事,现在我只希望我的猪每天长一斤,把它卖了才有钱砌房子。”她叹一口气又扫猪圈。

    三海说:“知道了,到时间我安排一下,我走了。”

    10,农历二月花朝,我的四间土坯瓦房盖起来了。当天就从辣五叔的偏屋搬回新房,一直忙到深夜才把杂什理顺好,往床上一躺时,母亲哭了。弟弟急了,问:“妈怎么了?”

    母亲说:“傻儿子,妈这是高兴,你爸要不死该多好。”

    我说:“睡吧睡吧,我也困了,明日早起上水利呢。”于是不语。母亲睡不着,她在想这新房盖起来了,我怎么就没个笑脸呢。

    自从村里动员青年人参军,一个星期里,我就半夜半夜地翻来覆去,还唉声叹气。

    “儿子是不是想去参军呢,”母亲想。因为,她好几次看见我呆坐在山坡上,望着山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原以为我是愁盖房呢。家里留不住我,这是母亲早就想到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才进十八岁啊。参军不是要验身体吗,验不上就好了,她想。

    早晨醒来,太阳一杆子高了,母亲突然想起我,还要上水利工程呢,糟了,快做早饭啊。她一骨碌爬起来去我的房间看,可哪有我的人?我早走了。

    转眼就过了半个月。一个傍晚,我从水利工地回来了。我闷着,弟弟泛青不吱声,母亲也就不好说什么。吃饭就吃饭,一碗米饭下肚子,我才感到身上有些力气。我饿极了,从工地回家我走了五十里路。

    “哥,你是不是也要走了?”弟弟圆睁一双白仁眼疑惑地盯着我。

    “走什么走,我刚回来就走?”我嘟噜说。“我没那积极,要去水利工地也等明天。”

    弟弟浅浅一笑,说:“巧了,下午东头项子从水利上回来,是去北海舰队当兵,明天走。”

    我勾着头,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也掩饰不了我的一副窘态。我竟不知该不该去添第二碗饭。我也要去当兵,不过是去北京,也是明天走,我要丢下母亲弟弟而不顾,我怎么开口说我也要走了呢?我还嘱咐村长,我当兵的喜报等我走的那天送我家。

    死一般沉寂,母亲接过我的碗,又去添了满满一碗饭端到我面前。我看见母亲的手颤索索的,脸上一串泪。

    这一顿饭,这一夜,一家人最终也没说一句话,我洗了洗脚就睡了。不知什么时候一觉醒来,我感觉到母亲的房间里有哭声,侧耳静听一点不假。原来是哭声惊醒了我。我坐起披衣下床去母亲房间。母亲没睡,油灯下她在一针一线赶做一双鞋垫儿,密匝匝地缝,那泪珠儿也一滴一滴往下掉。

    “当兵,我不去就是了,”我嗡声说。母亲停下手里活儿陌生地望着我,一会儿她又低头赶做她的活儿。“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我不要光荣,”母亲说。“但当兵保家卫国我懂;村支书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走吧。”

    “家里怎么办?”我不无担忧地说。

    “家里有我呢,”母亲说。“这一年你把砍柴担水什么事儿都推给泛青,不就是盼望这么一天?别人说我儿懒汉,只有我知道我儿不懒。”

    “我不知道这会儿我当兵对不对?”我说。“要是再晚一年走,弟弟长一岁也许好一些。”

    “都这会儿了,当兵不去?叫人家说我儿是逃兵!”母亲说。“妈不拉你后腿。你当兵枝儿知不知道?”

    “枝儿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咱家也没去她家提过亲,再说我不干出个人样来,那裴大胡子也未必肯把枝儿许给我。”我说,“算了吧,世事难料,一切随缘好了。”

    “你亲爷家的望晴呢,我看她也好喜欢你,”母亲说。“我们家盖房时,她来送礼,那日夜里,她对我说,她死也不嫁给那个胖墩,她只喜欢你。”母亲不甘心我没谈上一个女朋友就去当兵,一起去当兵的有五人,仅我一人没有女朋友。

    我说:“望晴,她胳膊拧得过大腿?她养父母也是父母,那胖墩可是她爸的亲侄子,他能让望晴跟我,而不跟胖墩?”

    “也是。你去睡吧,明日你悄悄地走,妈不送你,哭相难看,”母亲说。“我儿谈不上一个女朋友也是命。”顿了顿,她又安慰我似的,说:“没有,还好些,赶明日找一个城里的洋媳妇伢,看他们还赚不赚我屋穷。”

    我说:“那我就去睡了。”

    母亲叹口气,说:“如今当兵,好在不打仗。”

    ……

    大清早,我拿了母亲放在我床头边的一双鞋垫,就真的悄悄地出门,要一个人赶去公社革委会集合。我没敢回头后望,等我过了石头河时,村东头的大枫树下,竟传来母亲那一声声,嘶声竭力的“雾庵……”呼唤声。

    跑啊!再翻过这座《猪屁股》的山梁,便就走出了这个山窝窝,离开这个山窝窝,不就一直是我的一个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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