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做什么?”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他满脸惊异。
不理他,我伸手拈了颗青杏丢到嘴里。
“你?”他睁大了眼睛。
“真苦!”狠劲咽了几次,也没把口中的杏子咽下去。
味道实在是不好!涩、苦。
秋云忙拿了一只空碗来,接住我吐出的那一小团已被嚼得不成模样的青杏。
“怎得就馋成这样?”他抱住我,眼中满是不解。
“看到了就想吃。”我扭了扭身子,低了头说,心道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做出这样的事来,仿佛是有人拉着手似的。
“难道是病了?”他眉头皱了起来。
“好好的,哪里有病?”我撅嘴道,自己头不疼脑不热的,哪里会生病呢?
“嗯嗯……”一旁的秋云突然清了清嗓子,似有话说。
“说!”他抬起头看着秋云。
“呃?奴婢失礼了,奴婢方才只是喉咙有些痒!”秋云慌忙低下头。
他扭头看向我,面有薄嗔之意。
“瞧,叫奴婢们看见了笑话吧。”
“我本来也不是那举止娴雅之人。”我嘟着嘴说,心里忽然来了股无名火,恨不能立刻站起来走人,片刻方强压住。
觉到我脸色有变,他也只好换了神色,眼中似有无奈之意。
“好,随你。”说着,他转过脸去。
不多久,饭毕,他携了我的手下楼。
“可是还想逛逛?”走至溪边,他柔声道。
“方才歇了会儿,这会又有力气了。”
“好,再走走。”说着,他拉我迈开了步子。
到底是四月底了,午后的阳光就不只是慵懒,竟带着些热气了。走了不多会,觉背上已是汗涔涔一片,撑了会儿,猛一抬头低头间竟然眼前一黑,若非被他揽着,几乎要跌一跤。
“怎么了?”他垂下眼睛问道,惊疑不定。
“没什么?许是走久了,累的吧。”我随口答道,心内却算着十日内已头晕两次了。
“累了?你身子那么好,战场上都没见你晃一晃,这会子倒是怎么了……”他越发不解。
“我……我也不知道,只觉近日来精神不似往时,常好倦怠,日间无事坐着就打呵欠……吃饭也没往日胃口好了,常是想吃的吃不了几口就觉烦腻……”我皱眉说着。
他不语,眼睛看着前方,似在沉思。
……
“回去吧,既然你身子不爽,赶紧回去叫医官来瞧。”几秒钟后,他从沉思中恢复过来,双眼紧盯住我,满脸忧虑。
“好吧,这就回去。”我点头道。
马牵来了,他扶我上去,待我坐稳后方跃上自己的马。
“得得得……”
蹄声响起,马儿小跑起来了,朝着皇城的方向。
然而还未到城门口,我忽然间又是一阵眩晕,并且伴着强烈的恶心。
“嗯……”我勒住马,闭上眼睛哼了一声。
“宝贝……”
他抱我下了马,捧起我的头。
“脸儿都黄了。”他皱眉道。
“颠的厉害,难受。”我捂着胸口说。
“究竟是怎么了?” 他陪我站在草地上,眉头拧在了一起。
“陛下……”
这时候,几步外的秋云抬起头来,看着我们,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快说!”他大声道。
“陛下……恕奴婢直言,娘娘……娘娘这般应是有了龙胎了。”
……
“什么?”我和他,两人同时大叫。
“奴婢以为应当如此。”秋云低了头,有些羞赧,却掩不住自信。
“速速回宫!”他昂起头,大声道。
“我不想再骑马了。”仰起脸,我撅嘴道。
“啊呀!糊涂!糊涂!张祥,速去准备马车,我与娘娘在此等候。”猛地捶了一下自己,他几乎是跳起来喊。
“是!”张祥赶忙应道,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喜色,言讫,驾马飞奔。
“宝贝!”
他搂紧了我,两人都静默不语,然而……两颗心却都跳得厉害。
半晌,他先开口。
“宝贝,我们有孩子了!”他捧起我的脸,定定地看着我,眼中微波荡漾……在那波光中……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我只恨不能沉浸于其中。
“宝贝?”
沉沦在他的眼波中,我不能自拔,许久,方听见他的声音。
“嗯。”我张了张嘴,却只是哼了一声。
“有了孩子,你跑不掉了吧?”他继续,眼中波光流转。
“不一定啊。”我看着他的眼说。
“‘不一定什么’?有孩子还想跑?”他抱住我的双肩微微摇晃了一下。
“我是说不一定有孩子。”我眨了眨眼说。
“哈哈!‘不一定’?我看是一定!秋云,你说呢?”他扭头对秋云说道。
“奴婢以为是一定的!”秋云提高了声音回道,笑得端庄又自信。
“哈哈哈!”他也笑了起来,仰头向天。
我不语,亦不笑。
“孩子……”
想到这个词,我不由得低下头,把眼光放在了腰腹的位置上,那里窄细、平坦。
右手不自觉地抚了上去。
如果真的有了孩子,几个月后,这里将高高的隆起,到时候会像一座小山丘。
“哧!”想到“山丘”这个词,忍不住笑了起来。
“宝贝,高兴吧。”他拿过我的手,放在唇边说。
“肚子大了会难看的。”我撅嘴道。
“胡说!你什么时候都好看。”他柔声说,眸中静如止水,望去却如春风拂面。
阖目不语,我紧紧靠在他的胸前。
……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
偎在他怀中,听着辚辚车声,觉得整个世界就在眼前。
进城后,马车走得更慢了,于是悄悄掀起帘子,把眼睛逡向街市上的人群。
也是巧,刚掀了帘子不久,视线中就出现一个抱孩子的妇人,年轻,面貌温秀。那孩子周岁模样,女孩打扮,小脸蛋儿肉嘟嘟,大眼睛圆溜溜的,煞是可爱。
“我们的孩子,会比这个美上千倍!”他伸手放下帘子,扭头对我说。
“嗯?”
“你这样的美人,我也……是那个什么‘帅哥’,所以,我们的孩子,不论是男是女,定是天人之姿!”
“哧!”听到他自称“帅哥”,我一下子笑出了声。
“谁说你是帅哥的?”收了笑,我双手攀住他的肩头问。
“天德十年腊月某日,在乾元殿里,一个胆大的小女子对皇帝陛下说他是个‘帅哥’。”
言讫,他凝视着我的双眼,又泛起了波光。
……
整整四年了!他竟然还记得。四年前的那一天,一个惶恐的小女子,在年轻天子的热辣目光中,低着头小心翼翼说的话,这个天子居然还记得!
我扭了扭身子,和他贴得更紧了。
怡心阁到了。
远远地,就看见有个宫装女子站在门前守望。见我们走近,那人猛地双膝跪下。
“念奴?”
我认出了,是长春宫的管事大宫女念奴。
“陛下!陛下!”念奴嘴唇哆嗦。
“贵妃现在如何了?”他惊道。
“回陛下!贵妃娘娘已昏厥多时了……午间只是念着陛下,差奴婢找陛下……”念奴声泪俱下。
“飘飘……”他转身对着我,眉头皱起。
“快去吧。”我看着他的眼说。
“你先进去歇着,我去长春宫,待飞燕好些就回来。”他握住我的手,像是保证。
“你陪着贵妃吧,我先进去了。”轻轻挣开他,我转身就向院子里走去。
然而刚踏上大门的台阶就被他喊住了。
“好生歇着,莫出门。”
“嗯。”我点点头。
可是身子刚转过去,他却又开口了,不过这次是对着秋云。
“秋云,昭妃娘娘若是出门,先来回禀。”
“是,陛下!”秋云低头答道。
进门走了几步,我突然回过头,毫无目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这一回头却对上了念奴的眼。
一双充满怨念的眼。
她原本走在元重俊身后,却为何忽然回过头来?
是因为我夺了她家娘娘的宠么?
进屋后,换了衣裳歪在榻上,闭目养神。
然而,眼睛是阖上了,神却养不起来。
不断地,有消息从长春宫传来。
“陛下守在贵妃床边,一直唤着贵妃的名字……”
“贵妃醒过来了,两眼只是望着陛下,说不出一句话来……”
……
我想过去看看,被海棠止住了。
“陛下说娘娘身子不好,长春宫里阴气重,还是不要去的好。”
天色擦黑之前,御医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元重俊身边最得力的太监周良玉。
我知道,一定是元重俊差他来的。
周良玉介绍说这姓张的中年御医最以诊脉出名,且看胎极准。
片刻,把脉完毕,张姓御医禀明情况,虽是低着头,但口吻却是不容置疑。
“据方才的脉象,微臣以为,昭妃娘娘这些日子的不适,正是腹中龙胎作用,只是……脉象有些不稳,可能是胎象初成、时日过短,不易把握。”
“恭喜娘娘!”张御医声音刚落,周良玉立刻俯首向我道贺。
接着,满屋子的道贺声,波浪一样,此起彼伏。
御医和周良玉走后不久,元重俊来了。
“恭喜陛下!”人刚进院子,就是山海一样的道贺声。
“哈哈哈!人人有赏。”他一边大笑着,一边迈进房。
“宝贝!”他一把将我从卧榻上抱起,脸颊紧紧贴着我的脸颊。
“三哥!”
“有了,真的有了!哈哈哈哈!”
他狂声大笑,横抱起我在屋中转起了圈子,一圈又一圈。
“要晕了!”我撅嘴道。
“真的?”他停下了,俯首看我。
我闭着眼睛,紧紧地闭住,不开口。
他轻轻摇了摇。我还是不说,不动。
“好啊,叫你装!” 说着,他一把放下了我。
心中一动,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然而还是顽固地不睁眼,不说话。
“啊!”
我尖叫起来。
他竟然伸手胳肢我。
“哥哥!”我笑得站不住,几乎要跌到地上。
“还装么?”他说着,手下却不停。
“好哥哥,我不敢了!”我顺势赖到了地上,大叫道。
“真不敢了!快停手,肚子里的孩子会生气的。”我坐在地上,终于睁开了眼睛。
“孩子!”他住了手,蹲下身来,两只眼睛一会儿看我的脸,一会儿看我的肚子。
“别看了!这样看,会吓着孩子的!”我扭了扭身子说。
“宝贝!”
又是猛地抱起我。
接着——是长长的吻,不是那习惯的狂风暴雨,而是细细的,柔柔的……春风般,拂过从额到颈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肌肤。
……
结束后,坐下吃晚饭。
想到他是从长春宫里来,于是问起云飞燕。
“唉……想是撑不过今夜了。”他放下筷子,眉头皱起。
我也放下了碗,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半晌,小心地说我想去长春宫瞧瞧。
他不语。
我以为必定是不许的了,偷眼看看他,见没有动静,只好拿起调羹来喝粥。
“好吧。”
“嗯?”
我抬起头,放下碗,看着他。
“先歇歇。”他定定地看着我说。
半个时辰后,我换了衣裳,去长春宫。
长春宫的朱漆大门,在宫灯的照耀下,依旧庄重、威严。
踏上台阶前,那张雪梨花一样的脸,蓦地出现在眼前……闭上眼,低下头去重重吸口气,我昂起头来,大踏步走了进去。
宫门里,灯火通明,人声喧嚷,触目是御医、宫人、妃嫔。
“贵妃娘娘方才在唤昭妃娘娘!”念奴走出来低首道。
猩红的丝绒绣幕缓缓向两边打开了。
我一步跨了进去。
“可是叶妹妹?”
人还未走至床边,就听帐子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唤声。
声音不是特别虚弱,然而甚是凄惨……死亡的气息从这声音里漫延开来。
“是昭妃娘娘!”念奴答道,随即挑起了帐子。
“是我,贵妃姐姐。”我俯下身来,对着床上的人。
云飞燕的脸露出来了。
我大吃一惊!
残败的雪梨花!
整张脸已经瘦得只剩巴掌大,白如石膏的皮肤无一点血色,原本丰润的唇已经干瘪如枯叶……散在枕边的长发,比干草更枯黄……双目紧闭。
一切,已和死物没有区别。
我以为她已无力睁开眼。然而就在此时,那张凋残的脸上突然晶光一闪……
我不由得后退两步。
她睁开了眼。
那道晶光,使雪梨花重生过来,有了一丝活气。
“叶妹妹!”干枯的嘴唇张开了,蕴了很大的气力。
“贵妃姐姐!”我应声道,强迫自己不避开那双眼睛。
“你近些……”她的唇又翕张了几下。
我走近了,弯下腰来,和她的脸,只有两尺的距离。
“再近些……我……虽是要死了……可我的病不是传染的病,你……莫怕……”
于是,我的腰再弯,我的唇,几乎要贴着她的耳朵。我知道,她要说话,说不想让旁人听到的话。
“你……你想知道三年前……刺杀你的人么?”她低如蚊蚋的声音字字入耳。
心一沉。
“不知道。”我用不比她的声音更大的声回答。
“想知道么?”
“不想。”
“我想让你知道。”
“那……贵妃请讲。”
“呵呵……”
她突然笑了起来,极低的笑。
我不语,已经猜到了。
“没有人怀疑是我!你不怀疑,他不怀疑……哈哈哈……”
她继续笑,笑得我胸口怒涛澎湃,笑得我恨不能把这个干瘪的布袋子提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
然而,我没有动。
“你……有了孩子?”
半晌,她突然侧过头来,对着我。
那双乌黑大眼中,精光灼人。
我几乎被骇住。
点点头,我不语,四目相对。
……
“滚!”
重重吐出这个字,她缓缓阖上了双眼。
“妹妹告退!”
念奴放下了帐幕,我大步走了出去。
“陛下驾到!”
还未走出她的内室,就听到外面的喊声。
他来了。
“快……快……替我梳妆……梳妆……”
断气的呼喊,自身后华丽的床帐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