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听不到动静,我又昏昏睡去。
再醒来时,他已经不在了。
“镇国公夫妇求见,陛下去乾元殿了。”海棠说。
原来是云飞燕的父母来了。
松松地挽了个髻,披上袍子,我走到院子里。
初夏的暖风,瞬间将我裹住。
举目望去,院中的蔷薇已经开到极盛,风吹过,落红如雨,走近些,便可看到那极盛的外表其实已经很勉强……正是接近衰败的边缘。倒是池中的小荷亭亭玉立地抽出了花苞,安安静静地站着,遗世而独立。
一个就要衰败了,一个即将绽放。
虽说只是季节而已,是花都有开有败,可是隐隐地,心里还是有些伤感。
在院中站久了觉有些累,于是令人拿了胡床来安在柳荫下,拿本书来坐在床上翻着。
这一翻,就翻到了晌午。
饭间,他来了。
“真会赶时候,每次都是在吃饭的时候来。”看他踏进门,我突然有想笑的冲动。
“是啊,就是来吃……吃你的!”他一把抱起我。
坐下后,我见他眉梢似有愁思,知道定是云飞燕的事。
“你……打算怎样?”
“你说呢?”他反问我,很认真。
“照你原先的打算吧。”我看他一眼,低下头去。
“你不恨她么?”
“人已殁,何须恨?”
“宝贝……你,真是个……还是那句话,用尽这世间的一切好词也比不来你的好,美丽,聪慧,善良,勇敢……”
“嗤!”我忍不住笑了。每次,他都要说出一长串词来,开头还挺正经,到后来就有些眉飞色舞。
饭毕,他坐于卧榻上,我偎在他怀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话题还是云飞燕。
“为飞燕拟谥号的事已罢,礼部回说本朝无此先例,后妃中但皇后有谥而已。”他慢慢说道,语气平静。
我心中一动:到底,云飞燕的美好形象沾上了一个污点,破例是破不成了。
“葬仪等一切按贵妃礼,本来是要厚恤云氏的,可实在是拿不出钱来,户部很是为难,我只好让他们从宫里拿了五十万钱……不过,云家倒不是缺钱的人家。”他继续道。
“怎样方便就怎样来吧,云家又不缺钱,他们要的其实只是面子,国库空虚,五十万钱已经不少了,况且是从宫中拿的,这比从户部拿面子大多了!”我虽闭着眼睛说,心中却早已是微生涟漪。
到底是十二年的“夫妻”啊,情意还是有的。云飞燕虽是不到三十就死了,但死前尚未算是被完全冷落,青春的容颜还留在帝王的脑中。对于一个不能生育的后宫女人来说,还算幸运,总算没等到人老珠黄、恩断情绝的那一天。
云飞燕下葬前的最后一晚,元重俊答应了让我去看看。
踏入宫门的那一刻,我知道了,人们的心,其实并不在那棺中之人上,而在我。虽然悲哭嚎啕者颇有一些,平日里那些和云飞燕往来密切的女人、那些受了她好处的宫女、太监们,泪全挂在脸上。可是,我来了,他们的注意力立刻转了过来。
所有人都恭敬地向我行礼,因为在场的人中,我是地位最高的妃子,并且在她们眼中,已然是准贵妃。
虽然恭敬,但女人们的眼神都是躲闪的,还有恐惧……我不知道我哪里可怕了,只有昭容余婉婉的面色于悲戚中尚算平静。我知道她是个聪明人,不愿轻易得罪人,也不轻易巴结人,从一个谋反罪人的家眷一步步成为昭容,凭着才华与容貌,小心周旋于后宫,几年来,倒博了一个才、德兼备的美名。
站在几步开外,凝视着那镶金嵌玉的朱漆红棺……虽然经历了生死,还曾手刃数人,但想起棺中之人曾是一个宠冠后宫十年的美女,心中怎能没有一点感觉?
都是女人,都是一个男人的女人,在这个男人怀中盛开,凋落……
“昭妃娘娘有妊在身,此地不祥,回去歇息要紧!”
怔仲间,听到余婉婉的声音。转过身,见她正看着我,平静的眼中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感觉……应该是女人对女人的同情吧。
我对她点点头。
回去后,换了衣裳我一个人上了院中的阁子。这是我回宫成妃后第一次登上来。
居高临下,远处的宫殿瓦顶尽在眼底,虽然被夜色模糊了大半,然而却被一排排大红宫灯映照得轮廓分明……这么多宫殿,到底有多少间?倚着栏杆,我一间间地数着,然而,怎能数得过来?
宫殿里住了多少女人?我更是数不过来。
抬头望天,星辉灿烂,澄碧的天空无一丝云,微风吹来凉爽而不清冷。
站了片刻,低下头去,手不由得伸出,放到小腹上。
那儿虽然还未隆起,可是里面已经有生命,一个属于我的生命,一个属于我和他的生命。
“哈哈!”摸着肚子,我笑了起来。
我,四年前还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现在却是深宫里的宠妃,而且,还将为深宫的主人生孩子!
四年多了,我很少怀念现代的生活。我没有强烈地忆念过电脑、网络、和一切现代化的东西。因为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家,一个有男人有孩子的家,我只想要一个疼我爱我的男人,我只想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我只想在落日的余光中,看着我的孩子在草地上、花园里嬉戏玩闹,只想和我的男人手拉着手,走在月光下,迎着微风……
我是个女人,是个胸无大志的女人,我不想笑傲江湖,不想驰骋疆场,不想专揽大权……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可是,我现在是帝王的女人。
我的男人,他会一生都陪我散步么?我的孩子,会在我的面前嬉闹么?
云飞燕的葬礼完毕后,宫里复又平静下来。
有人要来看望我,他不准。
“她们也是好意。”我说。
“你的性子我还不清楚?心里存不住话,气也来的快,若是再有那存心气你的,动了胎气怎么办?”他皱眉道。
“现在谁还敢?”我挑眉,有些想笑,笑他草木皆兵。
“暂时是无人敢了,可若是一会来一个搅扰,你喜欢么?”
“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
“那好,拣你喜欢的见吧。”
他终于同意了。
大半个月里,我真见了几个人。
萧兰娘与刘晚香是常来的,自不必说,余婉婉也带着孩子来了,倒叫我意外。
那孩子乖觉伶俐,一来了全院子的人都喜欢,个个赶来逗着玩,余婉婉倒也不拘那些尊卑礼数了,任由海棠她们抱了去。
“这孩子真是人见人爱啊。”坐在廊下,我看着在院子里蹦蹦跳跳的阳城公主说。
“在你这里是人见人爱,有的地方可不是!”余婉婉接口说道。
“这……”我有些吃惊,第一次听余婉婉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是说,喜欢孩子的是多,可也有那不喜欢的。”余婉婉笑了笑,很随意的样子。
“小公主生得这样好,陛下可是放在心坎上的……”
“陛下是喜欢柔柔,年近而立方有此一女,自然是放在心上。”
……
一句句的,就说到了我肚里的孩子。
到底是小心,说了半日,余婉婉一句也未说到如果我生了儿子会否被立为太子,然而既说到孩子,不免又引出些话题来。
“这史书上写得明白,有多少储君半途被废,又有多少被杀,世人只晓得太子将来是天子,哪里晓得并非所有太子都能安稳当上皇帝。”眼望着院中的孩子,余婉婉叹口气说。
“是啊。”我漫不经心地应道,心说余婉婉这话是别有深意。
我不是那盲目乐观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儿子,当上储君难,恐怕他由储君成为国君也难,除非有重臣力保,有手握兵权的人在身后推着!
想到这里,眼前忽地就现出一个人的面孔!
……
心中没来由一阵抽痛。
“娘娘,你……”大约是见我脸色有异,余婉婉小心问道。
“啊,方才有些头晕。”我笑答。
“打扰了娘娘半日,害娘娘劳神了。”余婉婉站了起来,有要走的意思。
“既然你要走,我也不虚留了,往后……常来坐坐。”我也站了起来,笑着说。
“蒙娘娘不弃,婉婉在此谢过了!”说着,余婉婉竟然施了一礼。
“哎呀,昭容多礼了!”我忙伸手去扶。
出门前,余婉婉特意叫孩子和我道别。
“喜不喜欢这里?”我问那小妞儿。
“喜欢!”妞儿小嘴一张,回答得很爽利。
“喜欢什么呢?”我笑着说,看小丫头胖嘟嘟的样子,心中着实喜欢。
“有好多人和我一起玩。”小丫头仰起小脸儿,大大的眼睛微微眯起……我不禁一愣:真是像极了元重俊。
“那明儿还来么?”眨眨眼,我接着逗。
“来。”小丫头点点头。
……
就这样,娘儿俩走了。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回到廊上,在先前的地方坐下,呆呆地看着院子,看院子里的一切……然后,手又不由自主地放在肚子上。
孩子,我的孩子……三、四年后,也可以在我的面前蹦跳了。
几天后,余婉婉又来了,仍拉着女儿。巧的是她们母女来了没一刻,元重俊来了。
“柔柔!”看到女儿,元重俊双眼流露出为人父母者那种特有的爱意——慈爱,双手伸开朝孩子喊道。
“父皇!”小妞儿听到父亲喊他,慢慢转过身来,猛地扑了上去。
“哎哟……”那孩子跑得太快了,快到元重俊面前时竟一跤跌倒了,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顿时,满院子人都叫了起来,众人七手八脚一拥而上,余婉婉几乎是飞一般冲到了孩子身边,元重俊紧随其后,一把抱起。
“父皇!”小丫头在父亲怀中,眨巴着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挂在了脸上。
“乖柔柔,父皇抱抱就好啦。”余婉婉拉着孩子的小手,柔声哄着。
“你娘说的对,让父皇抱抱,噢,再亲亲就好了。”元重俊腾出一只手抹去孩子脸上的泪珠,轻轻晃着,哄劝着,说着,低下头来在孩子的泪脸上“吧唧”、“吧唧”亲了一口又一口,逗得小丫头立刻收了泪,“咯咯”笑了起来。
公主笑了,满院的人都松了口气,而我,却忽然之间被一种情绪淹没了。
我和他,仅几步之遥,但现在,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远得杳不可及。
我的眼前,是甜蜜的一家三口,而我,只是个局外人。
这感觉是如此强烈,随着孩子的笑声被放得越来越大……有一瞬间,我非常想消失,消失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任何人都见不到……
可是,我无法消失。
我只能看着眼前人享受着天伦之乐。
“娘娘!”身边的秋云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
“嗯?”我转眼看她,心说正好可以避开眼前的一切。
“您的脸色?”秋云皱着眉,忧虑满眼。
“哦。”我赶紧调整,自觉脸上有了笑方转过去对着院子,却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里,是和对着孩子完全不同的神光。
贴着孩子耳朵说了几句,慢慢放下怀里的孩子,稍稍捋了捋衣襟,他大步朝我迈来。
余婉婉见状,忙拉着孩子的小手往金鱼池走去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拿我的手放入掌心,他低下头来问。
“没什么,恐是站久了,有点累。”我不看他,抽出手来转身朝屋里走。
“到底是怎么了?”进了屋,他一把拥我入怀,软语道。
“真没什么……”我避开他的眼睛,扭头道。
……
可是,我的头刚扭过去就又被他强力地拧了过来,同时扳起了我的脸。
我闭上眼睛,不是不敢看他……因为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自怀孕以来,一点点小事,或许在旁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的,在我,都会有感慨,而那感慨中多半是感伤,所谓对月慨叹,临风伤悲……
“宝贝,好端端地怎么就伤心起来了?”他紧紧搂住我,下巴贴着我的脸颊,声音里透着不解与忧虑。
尽管不想,尽管紧闭着双眼,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宝贝……”他慌了,将我放端正了,仔细地端详我的脸。
片刻,他唤秋云进来。
“回禀陛下,恕奴婢多嘴,娘娘应该是怀了皇子……都说男孩在娘胎中最是闹人……依奴婢看来,定是小殿下在娘娘腹中动作大了……娘娘身子才会不爽。”秋云一席话说得他几乎咧嘴笑起来,而我亦渐渐止了泪。
“也许是吧。”知道秋云是顺嘴胡说,想她是好意迎合他,我只好顺着话说。
“往后我也得小心了才是,免得惹美人生气!”冲秋云笑了一下,他扭过脸来看着我,双眼微眯,里面盛了满满的笑意。
蓦地……我心中一颤,仿佛是一根弦被猛然间拨动,委屈与孤寂立刻没了踪影,转为一种浓浓的情绪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