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15日上午11时许,北京朝阳区一处窄小的出租民房。
“我操,大清早起来就他妈闹。”赵臣使出吃奶的力气扒开眼皮抓起枕头边上响个没完的手机。电话接通,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还没起床啊?电话响这么半天都不接。”顶在舌头尖上正要喷出来的28个脏字眨眼就自动退回肚里,搞得他好像吃了一大口死苍蝇。
来电话的是他远在东北的亲娘,虽然赵臣脾气向来不太好,被从熟睡中吵醒时又有十倍以上的起床火,对父母却挺恭顺的,不遇到极端情况断然不会撕破脸皮来发火。
接下来的20分钟里他基本清醒地听着电话,说老张家的儿子今年刚毕业,在上海找到一份6000块月薪的工作;老李家的儿子上个月跳槽了,现在月入过万;老孙家的闺女没工作,但没工作不代表没出息,人家现在进了某重点大学念硕士,还有个远大志向要念博士。研究生,懂吧?研究生一毕业就是几千上万的工资,单位给分房子分电脑可能还公派出国。
赵臣想说你别他妈逗了,现在研究生也就是白菜价,站楼顶上撒泡尿淋着10个人里恨不得有5个硕士,毕业以后挤破脑袋跟本科生抢工作。我这样的死本科生就是自己认贱,我就是敢开价说不要工资给你白干,硕士博士们敢吗?他们工作也愁,还分房子?现在除了公务员和少数垄断企业员工谁还能享受到分房?这么一堆话在脑袋里打了个转,又变死苍蝇被吞回去了。不说也罢,说出来免不了再受半小时思想政治教育。
“我工作的事你就别愁了,我比你上火,现在我一嘴大泡的没处消火去呢。再等等,找到新工作我给你消息行了吧,”这样终于把说教时间(以及他更在意的,手机接听费)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挂了电话,赵臣也彻底清醒了。在北京的第二个礼拜,日子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从大学毕业开始他在工作方面就一直不大顺当。先是如愿以偿当了游戏策划(虽然是不招人待见的手机java游戏),紧接着发现其实中国没有真正的游戏产业,就算有也不是什么好混的圈子。制造垃圾、推广垃圾、销售垃圾、用卖的钱生产更多垃圾然后继续无限循环是适用于绝大多数相关企业(行话所谓sp、cp也)的不变定律:
“名字完全可以取得再□□一点,吸引眼球。开发难度不要太高,手机游戏是‘快速消费品’,能让人玩个10分钟就行了,”当初那家公司的老板曾经在会上做过这般教导,这和赵臣几个月后愤然辞职不无关系。更主要的原因是待遇,工资实在太低,且没有上涨的迹象,反而扣钱的规定越加越多。拿着农民工的工资还得掏钱买“合格的”西装作为工作服,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几个月后赵臣赶了一回潮流,心惊胆战地换了一家公司继续做所谓的“策划”。
起初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然而到岗一周之后这家新公司莫名其妙地宣布关门,遣散所有人员。几天后听“新前同事”在网上说那帮人卷了钱到上海换了个名字又开了家新公司重操旧业。本土企业就是有本土特色,充分发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战传统,管他妈什么企业道德呢,一句“我们小企业也要生存”堂而皇之地就带过去了。
二十好几岁、失业、背井离乡、单身、穷,以上就是大龄共青团员赵臣同志的现状。家里平均每0.8天就来一次电话亲切关怀该同志就业(或者寻找就业机会)的进度,同时附上若干亲朋好友家后辈的成功学案例,一开始还没觉得怎么烦,越到后来越觉得像卖安利的。
坐床上郁闷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于是上午11时50分左右赵臣决定该是有所动作的时候了。下床,开电脑,上各大招聘网站看广告,同时联系朋友看能不能帮忙推荐个工作先凑合着,慢慢再图追赶老家电话中曾经提到的各家的儿子或者女儿。
电脑前坐定,按机箱电源,没反应。
再按,还是没反应。
“操蛋的破机器,电源又坏了吧,”赵臣三两下拆开机箱,拆下电源清灰,检查线路,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插回去,开机,依旧没反应。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试试电灯开关,灯管没亮。与此同时透过隔音效果实在不敢恭维的墙壁依稀能听到隔壁有电视节目的声音。
操,电字用完了。
手机应该快要欠费了,先充个20块凑合两天。用电是个长久事业,买一次电字怎说也得100块。目前“就业基金”也就是说他身上仅有的一张□□里的余额还剩400,扣掉120还剩280。很讽刺的一个数字,让他想起来小学时候广为流传的一套骂人的段子:“□□妈,二百八,过年过节杀你妈。”那时候大家一直用这个段子互相骂,谁也没有仔细考虑过“为什么是二百八”这类严肃的问题。我们知道数字里表示贬义的一般只有“二”和“二百五”,为什么是二百八呢?二百八,如果吃麦当劳双吉套餐可以支撑十余顿,但这个非常时期显然不能这么奢侈。吃馒头咸菜的话持续一个月不是问题,但是得控制出行频率以避免不必要的消费。窝在家里用电量又要飙升。算不明白的糊涂帐,怎么解决生活问题?
“能穿越就好了,”赵臣没来由地越想越离谱。这年头穿越流行啊,走到随便哪个书店里肯定有两大专柜,一个是盗墓一个是穿越。前者掘人家十八代祖坟,后者干脆做得更绝回到过去当人家的十八代祖宗。穿越了就什么都好了,回去以后凭现代科技知识和对现代政治经济的了解肯定能呼风唤雨。
都不用穿太早,带着asp的编程知识回90年代初跟他们搞“道卡姆”泡沫经济去。先把 x易、x浪、x狐的饭碗都给抢光了,抢x讯的生意有点困难,有必要先啃一啃c++然后自己做c/s结构应用程序。反正宁可穿越都不打算问家里要生活费。家里给垫了三个月的房租已经够仁义了,何况张口要钱就是说明自己混不开,还得受n个小时的教育,听安利式成功讲座。
越想越远,等到回过神来赫然发现已经12点半。饭要吃,日子要过,首先电费要交。去小庄供电所有点远,对于一个将要过馒头咸菜日子的人来说走远路显然是跟自己过不去。不如就去现代城农行,虽然总得排队但是取钱也方便。卡里那400就都取了吧,放里边存着也没什么利息。mp3、手机、钥匙、钱包、烟,几大件齐了。
倒是又发现一个新问题,手头只剩半包camel,预计明早就要告磬,而抽烟的钱刚才忘了算。一包camel卖10块,对于最终剩下的280块来说实在是个大负担。改抽都宝倒是便宜,但是不够劲儿,一旦忍不住可能每天要消耗两三包,不见得便宜。算了,闭着眼睛混,活到哪天算哪天,说不定狗屎运来了一周内就能找到工作呢?
走出老旧的居民楼,扑面而来的是cbd的繁华噪音。人穷则难免仇富,尤其是生活在一派歌舞升平的“国际都市”里的穷人。赵臣塞上耳机,索性做一回愤青,不听那些“醉生梦死”的现代噪音。guns n’roses,《back off bitch》,轰鸣的音乐声里赵臣似乎像鸵鸟一样找到了一些安全感和勇气,同时为鸵鸟一样的行为感到耻辱。
back off, back off bitch
down iter dyin' ich
you better back off, back off bitch
face of an angel with the love of a witch
back off, back off bitch
就这么行走,什么都不想,多一个念头只能增加焦虑和愤怒。即将从仅有的400块钱里抽出120的感觉恐怕只有旧社会岁末年关快要交租的佃户最理解。不想钱,不想明天,不想把耳机声音开这么大如果走路被车撞了怎么办,被撞死也算一了百了,虽然对家里人不太负责但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眼前就是农行的玻璃门,可以看到一楼的提款机旁边没人,扶梯尽头也没有排队的人影。算是个好消息,至少说明交钱割肉的这个过程不用等很久。赵臣拉开大门,扑面而来一阵寒风把他吹得愣在当场。吹到他脸上的还有些雪花。
“九月下雪,有奇冤啊,”他的思维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挡住,丝毫没有理会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大门另一侧,一望无际的苍白雪地向远方展开,而雪地上面覆盖的是布满黑云的天空。一瞬间的思维障碍把音乐声也盖住了,整个世界似乎一片寂静。
10秒钟的停顿,似乎过了半个小时。等他醒过神来,首先向玻璃幕墙望过去,在这里可以看见农行里那两台破旧的提款机和半死不活的电扶梯。而敞开的大门里依旧是被暴风雪笼罩的大地。午饭时间,附近的行人并不很多,有两个人从他身后经过,也许各自有自己的心事,并没有看见这不合情理的景象。
“这就是要穿越了吧,”赵臣莫明地长出了一口气,心头的担子似乎瞬间消失了,“也算是狗屎运到了吧。”还没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踏进大门,并随手把门带上。axl rose吼道:
i think it's something each person's s'posed to take in their own special way
fug bitch
一曲终结之后的短暂空白里,他听了咆哮的风声。
以及身后传来的一声大吼,他并不懂得这一声吼是什么意思,因为那绝对不是中文。于是他条件反射般急转过身,在看清吼声的来源之前回应道:
“what’s the fug matter, du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