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臣摸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虽然自从进了“农行大门”手机就找不到网络,基本功能还是照常运行的,至少看起来如此。没有钟表可以核对时间,只能姑且认为手机的时钟依旧是准确的。
之前的三个小时里,他都坐在这间工厂车间般大小的“工作室”里,对一个被一群奇形怪状生物称为“撒拉•巴斯坦”的中年男子讲述地球上的一切:讲世界政治,讲地球旋转轨道,讲中国历史与中文(这是谈话最主要的部分。为了说明中国版图的形状他还额外花了20分钟向巴斯坦先生阐述什么叫做“鸡”,也就是公认中国版图长得很像的那种禽类。他甚至用拙劣的笔法画了一幅中国疆域示意图,过了一会儿为了确保“政治上正确”又在右下角补上几个圆圈表示台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巴斯坦聚精会神地听着,时而用完全陌生的“文字”做笔记,随后追问一些可能蠢到令人发指的问题,比如:“太阳是什么”、“为什么给世界取名叫‘地球’”、“‘人’的具体定义是什么”、“除了人类之外,地球上还有哪些具有同等智力的生物”等等。
能够进行这些沟通,全拜此刻正扣在他头上的东西所赐。前往巴斯坦大宅的路上那个自称“铁塔”的巨人告诉他说这东西叫“头盔式同用翻译器”,它的外型解释了前半个名字,而功能决定了后半个名字。赵臣试着把那东西摘下来,随即发现自己被淹没在一片没有任何意义的胡言乱语之中。这种语言发音有些类似英语,还带有一些发音好象咳痰的别扭音节,让他想起法语。几分钟之后他只好再次把头盔戴上,有点沉,最要命的是这东西几乎完全不透气,到此刻为止,赵臣的整个头部都浸泡在汗气里,好像在洗桑拿。好在巴斯坦先生的工作室里很暖和,汗气并没有在面罩上结成薄冰。
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是数不清的怪玩意儿,有庞大而复杂的机器,有看不懂含义的图表,有叫不出名字的古怪生物标本,巴斯坦先生的身后甚至还有一个类似手术台的东西,上面躺着一具被开了膛的怪物,灰绿色的血液流得到处都是。从巴斯坦的问题轰炸中他萌生了几个不好的预感:
这个叫巴斯坦的可能是个精神病,或者白痴。工作室里数不清的古怪事物很可能是科学研究的资料,所以他可能是个科学家,这就否定了白痴的猜测。既然是科学家,那么精神不太正常是基本可以理解的,这还不算坏事。
真正的坏事在于这个“穿越来的世界”无论怎么看也不像任何一个时期的中国,甚至不像地球。那个像影子一样的生物绝对不是黑人,而且他身边有一个怎么看都像戴着头盔的蜘蛛的生物绝对不是地球人。更不用提现在就站在他身后、头部被翻译器挡了个严实、目测身高在300公分以上的巨人了。
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3分钟左右他依稀记得看到此人的脸上长了不止2张嘴,这个模糊的印象越想越让人不安,甚至恶心。恶心不重要,要命的在于他带来的21世纪先进的政治、经济、自然科学知识在这里也许完全派不上用场。考虑到地球人再过100年也无法制造出“通用翻译器”之类的设备,他的知识在这里也许是老古董。凭借古代知识永远也没法抢x易、x浪之类的饭碗,顶多当个古文化研究者。而大家都知道,古文化研究者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法赚大钱、更不可能成为安利式成功学讲座里的经典案例被万人传诵,恐怕在这个世界里亦然。
“巴斯坦先生,我也想问一个问题,”赵臣打断对方的进一步逼问,“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根据家父的研究资料以及我对这些资料的理解,这是多元宇宙中无数个世界中的一个。我们不能给它取名字,因为首先这个世界的各种机构与个人很难对一个名字取得共同认可,正如家父提出的‘多元宇宙标准时间’的概念;其次我们还没有得出与其他世界任意沟通的具体方法,正如一个孤立的个体不需要名字,在没有其他个体可以沟通的时候他只要知道自己叫‘我’就可以了。所以你的问——”
“巴斯坦先生,你回答得再细致也不能让他听得很明白。”赵臣身后的巨人突然开口。
“你要知道这是哪里,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把它叫做‘垃圾场’。原因有二,其一是我们相信这里的每一个生物的祖先都是来自各个世界的废物,”他指着赵臣,“另外,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要么变成垃圾(他指了指手术台上的怪物躯体),要么制造垃圾(又抄起巨型铁锤挥舞几下)。”
“那么我如何才能谋……我是说制造垃圾。”赵臣的心里一沉。
“要看巴斯坦先生的意见,根据b类遗嘱的规则,你是他的财产。”
“不不不,他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从外观就可以得知他和伊格尔属于同样的种族,或者他们的祖先属于同一种族,没有必要进行解剖分析。除此以外生物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途,我不需要助手,更不需要其他生物来扰乱生活。按照b类遗嘱第135号的方式来处理好了,我把他赠送给你们,作为‘代理’集团的财产。”
“135号……”巨人的语气阴沉起来,“他们已经被再次转赠给‘推广’集团作为新员工了,据说业绩非常惊人。赵……什么来着,你擅长推销么?”
“赵臣,c-h-é-n,臣。我痛恨推销,谢谢。”
“那你擅长算术么?如果你能把帐目记得一笔不差,可以转赠给‘信用’集团。”
“凡是跟数字沾边的东西我都不擅长。”
“如果你满脑袋灌屎只认一条死理,可以送给‘正义’集团的那群王八羔子。”
“你丫才——”赵臣想到300公分以上的身高以及那一身肌肉决定最好不要发火,“我是个思想很开放的人,至少认识我的人都这么说。”
“那你打我一拳,用全身力气打,别客气,我不还手,”巨人想了一下说。
赵臣感到莫名其妙,但对方的语气里似乎没有恶意,于是他决定试试。虽然他并不壮实,但火气爆发的时候打人还是很重的。他鼓足全身力气,一拳打在巨人的小腹上。
“不疼啊。”巨人愣了一下,很失望地摇着头。
“操!你不疼,我疼啊!”赵臣揉着被反震得生疼的拳头,那一拳好象打在铁板上。另外几个旁观者,包括巴斯坦先生,都开始摇头。
“铁塔,我想起来一个用途。莱恩老小子上次私下对我说最近集团资源过剩,可以再吸纳几个‘电池’。”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那个黑影突然插嘴说。
“电池?”赵臣不解地问。如果这些人需要电池,那么很不幸,他身上一节干电池也没带。只有手机的一块电池以及mp3里集成的锂离子电池,不晓得这两样对他们来说是否合用。
当然他们说的“电池”也许根本不是电池,而是通用翻译器在搞鬼。这东西似乎根据语言里的逻辑来进行翻译,并不理会受众是否能够完全理解译文,之前的沟通里已经出过几次啼笑皆非的错误,比如纯粹的客套话“今天天气真差劲”就被翻译成一段长达15秒的空白。
“电池就是用来引发乱数波动的人或者动物,”巴斯坦解释说,“任何生物在一定条件的刺激下都可以引发乱数波动,产生超常的力量。当然,不同的电池,力量大小也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是这种必要的刺激往往过于强烈,对生理和心理造成损伤,会缩短电池的寿命。所以你应该明白,只有被认为是最无能的生物才甘心充当电池。这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你的唯一用途。”
“不至于吧!”赵臣实在无法接受“无能”的标签,尤其是在穿越之后(按照深度穿越中毒者们的逻辑)、本该是由他呼风唤雨的世界里,何况被缩短寿命更难以接受。“我还是有特长的,比如我英语不错。”
“什么是英语?”巨人、蜘蛛、黑影、巴斯坦先生以及那个被称为“伊格尔”的正常人同时发问。考虑到这是个有通用翻译器的世界,向他们解释英语为何物实在是多此一举。他还想反驳,想找出自己在这里能够发挥的一技之长,却无话可说。
“作为‘代理’集团的财产,你没有权利反对集团的任何决定。如果你置疑第三执行队的发言权,那么我告诉你,你将变成集团所属的电池,而且属于第三执行队——我们急需三到五个电池,这一点是集团总裁也不能否认的。”巨人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背对着赵臣说。无视他的进一步反对,巨人把他夹在腋下与巴斯坦先生告别。
风雪基本停息了,积雪依旧深厚。刚告别9月的北京,赵臣只穿了一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在寒冷的天气里瑟瑟发抖,这引来了第三执行队成员们的哄笑。连寒冷都不能适应的人,除了电池之外确实也无事可做。
街头基本没有行人,街道两边的建筑杂乱不堪,少数摩天大楼与破败的旧房屋比肩而立,丝毫没有协调感,看不出城市规划的痕迹。在第29大道上五个人正在与一个貌似大猩猩的动物搏斗,一人被打倒在地,再也没有动弹,其他四人掏出一种火力强大的小型枪械眨眼间把猩猩打成一堆碎肉。
“别多看,别出声,别管闲事。”巨人敲了敲赵臣的脑袋,“那五个是‘正义’集团的职员,正在执行他们所谓的法律。凡是对‘正义’集团及其执法行为有异议的行为一律视作违法,后果和那个‘毛人’一样。”
“企、企业怎么能执、执、执法……”赵臣打着哆嗦表示不解。
“一切都是企业,一切都是生意,总得有人执法,”趴在巨人后背上的蜘蛛嘲讽地说,“他们制定规矩,维护规矩,靠规矩赢利,他们就是正义。你可以躲避‘正义’,可以暂时胜过‘正义’,但没人能把整个集团搞垮,否则他就是新的‘正义’。虽然我觉得取代他——”
“别多嘴,”巨人喝止了蜘蛛的发言。
在幸存的四个“正义”职员怀疑的目光下,一行人转过街角,来到位于第9纵街中部的“代理”集团总部。那是一座铁青色的摩天大厦,表面光滑,模糊地可以照出人影,看不出是金属还是玻璃。赵臣终于被放了下来,蜘蛛也从巨人的背上跳下来,大家簇拥着赵臣走进大楼,似乎用意在于防止他逃跑。
二层左手走廊的第三间房就是莱恩医生的办公室之一,强化测试室。莱恩医生早已接到巴斯坦先生的通知,在这里等候新电池的到来。房间里布置很简单,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盆植物,旁边是一杯水、一盒药片、一份笔记本。桌子两边各有一排沙发,靠门的一边立着一个小机器。
“新面孔,这就是第三队的电池材料?”莱恩医生抬起赵臣头盔上的面罩,端详了一会。他长得像是非洲人,乌木色皮肤,一头卷发好象中国式石狮子一样铺在脑袋上。“你们都出去吧,人太多会干扰测试结果。”
事已至此,作为电池的命运似乎无可逃避,赵臣也学会了认命。看来从普通人变成电池是需要服药的,因为房间里没有其他可以称之为“刺激”的东西。而根据地球上的常识,再强烈的药物,只要不至于一吃就死,对身体的危害是很有限的,不妨先接受测试,以后再考虑是否合作之类的问题。
“坐下,吃两片药。”莱恩医生已经在沙发上落座,把腿翘在茶几上,若无其事地对赵臣说。他按照指示打开药盒,二话没说拿出两枚药片,吞了下去。没有喝水,因为即使揭开面罩,这个要命的翻译器还是很碍事。又不能把它摘掉,因为这种医学测试的过程中医生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关乎生死的。他睁大眼睛看着四周,准备像《黑客帝国》的neo一样看到另一个世界突然在眼前爆发。然而什么都没出现,只有耳边似乎产生了轻微的蜂鸣声。随着时间流逝,蜂鸣声越来越大,伴随而来的是头疼、目眩。
“放大剂的功能是让……”他依稀听到莱恩医生在喋喋不休地讲解什么劳什子理论,被一系列不适症状搅得头晕脑胀。
“……脑子里的东西放大……”
“……积蓄,爆发……”
“……乱数波动……试……杯子浮起来……”
生理上的不适带动了一系列心理反应。烦躁、愤怒、狂暴、绝望,一系列近期积累的情绪似乎在无限放大,在脑子里掀起风暴一样的震荡,好像小小的脑袋已经容纳不下,随时都要爆炸。赵臣努力让心情平静,反复的失败只能让绝望情绪一再滋长,而后被放大成千百倍。他看到茶几上的杯子,想到莱恩医生说杯子怎么怎么样。浮起来?妈的现代科学早就证明杯子不受到外力没法浮起来,要施加外力必须有物理上的接触。他颤抖着手抓空了四次,终于把杯子抓了起来,随后觉得这不叫“浮”,又把它放下。
“浮起来,浮起来,我操怎么能浮起来?”完全混沌的头脑风暴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是清晰的,赵臣像在海啸中抱紧救命的一块船板一样反复思考这个念头。注意力集中在杯子上也没有任何益处,风暴仍然在继续、在扩大。直到不知多久之后,似乎脑壳终于受不起压力出现了一道裂纹,他感觉到疯狂的情绪找到一个出口,正在缓慢向外泄露。他似乎注意到杯子已经脱离了茶几,悬浮在他胸口的高度。这不是重点,他的思维完全迷失在大脑里,横冲直撞。意识上的“裂缝”让他看到一些希望——发泄,必须把这一切暴躁的东西都发泄出去,否则自己的寿命恐怕马上就减完了。
“我□□妈的老天爷干你爸的土地爷去你家十八代祖宗中间那个狗操的社会死去吧月薪万元还是扣完税——”在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前,他开始歇斯底里地吼叫,像疯狗一样咒骂脑海里浮现出的一切东西同时又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吼什么。砰的一声杯子被无形的压力打碎,向内压成粉末,杯里的水向四周飞溅,泼了莱恩医生满脸,也泼在他自己的胸口。他根本没意识到胸前被沾湿的部分传来的凉意以及惊恐的莱恩医生跳起身来直扑门口的现实,只是沉浸在单纯的发泄里。眩晕和轰鸣阻止他看到或听到任何东西,在盖过整个世界的轰鸣声里渐渐地似乎传来有节奏的声音,像嘶吼,像绝望的歌声。念头一转,marilyn manson的咆哮立即在头脑里响起,并被卷进恐怖的旋涡中形成一场毁灭性的音乐旋风:
are you motherfuckers ready for the new shit?
stand up and admit it, tomorrow's never ing
this is the new shit
stand up and admit it
do we ? no!
do we want it? yeah!
this is the new shit
stand up and admit it
头脑里的裂缝被冲击着,逐渐变大,狂躁开始以更惊人的速度冲向身体之外,在强化测试室里形成一场真正的微型飓风。整个茶几被掀翻,随着气流打转,把金属墙面撞得如同被密集炮火轰击过的战场,最终把自己撞得四分五裂。门口的小机器以及另一排沙发也是同样命运,只有赵臣所在的位置如同暴风眼一样波浪不惊。
裂缝继续扩大,已经成了一道大裂谷。搅动的情绪连带着汗液、□□、眼泪、粪尿以及一部分血液一起向体外喷涌。过了不知多久,被毁至体无完肤的强化测试室里终于风平浪静。莱恩医生试探着开门窥探,却发现铁门已经严重变形,卡在门框里一动不动,只能借助铁塔的铁锤把它砸倒。室内一片混乱,泡在一身污物里的赵臣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莱恩医生小心地凑上去掀开头盔面罩,只见被眼泪与血汗盖满的面孔上,只有两片嘴唇还在翕动着。
“我操,终于舒服了。”这是赵臣晕死之前最后一句话。
“真他妈是个大电池。”莱恩医生心有余悸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