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白头吟

7.(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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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旬假过后,众学子依序回到书院,未过几日,便到了春分,天气渐暖,书院后的梨林正逢花期,一夜间开出万树雪云,暗香扰扰,虽远尤闻。

    林中有座小亭,原名“待风亭”,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改称作了“梨亭”,每年花开时节,书院学子们都要在亭中设宴,沽酒赏花、赋诗联对,并为之命名为“梨亭宴”,以为雅事。

    颜洵听闻此事,似乎颇感兴趣,宋隐虽素来不爱热闹,但也不忍拂他的兴,便答应一同前往。

    这日一早,颜洵来寻他,见宋隐还在读书,便轻轻坐在一旁,等他温习完前日功课,才上前拉着他袖子,兴冲冲与他一道出了门。

    才走到半路,天却落起小雨,两人不愿再回去取伞,便加紧了脚步往梨亭中赶,只是那雨丝虽看着如烟似雾,轻飘飘的,却润物无声,待到他们进了小亭,仍是被浸透了一半的衣衫。

    众人几乎都已到齐,只给他们留了两个相邻的位子,颜洵举袖拭着额上雨水,刚要落座,却见旁边坐着那人,正是那日在枕香馆中遇到的崔庆之。

    崔庆之盯着颜洵,笑眯眯道:“美人儿,我们又……”

    他话未说完,宋隐已将颜洵隔开来,坐在他身边,抬眸冷冷望着他。

    崔庆之被他看的心中一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讪讪地住了口。

    众人开宴,苏宓先举杯道:“今日雨润梨花,清景无限,我等相聚于此,当开怀快饮,畅情赋诗,不必拘泥日常礼数,唯求尽兴而归。”

    他话音未落,先有一人高声喝道:“好!”

    众人循声望去,见崔庆之站起身来,一副陶醉模样,赞叹道:“苏兄所言极妙,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苏宓被他夸的莫名其妙,只怔怔站着。

    崔庆之步出坐席,有意无意地扫了宋隐一眼,说道:“既然今日只求尽兴,不必拘礼,有些古板迂腐之人,便不必在这里掉书袋了吧。”

    此言一出,座中不少人都暗自心惊,恐怕自己便是那个古板迂腐之人,苏宓忙打圆场道:“崔兄哪里话,在座诸位都是风华正茂,哪里会有古板迂腐之人。”

    苏宓旁边坐着一人,名曰韩公许,正是个古板的性子,他家中清贫,为人却刚直,是书院中的“寨长”,辅助林山长管理些学子间的日常事务,众人对他皆有几分敬畏,崔庆之却向来不将他放在眼里,他也从不买崔庆之的面子,二人之间颇有些龃龉。

    韩公许听他阴阳怪气,心中十分不满,沉声道:“崔三,你不必含沙射影,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崔庆之在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张口便想骂他自作多情,却有一人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道:“林山长命我前来,唤宋公子去一趟。”

    在座中人姓宋的,唯有宋隐一个,他认得此人是书院中一名打杂的仆役,当下起身问道:“不知山长吩咐何事?”

    那少年讷讷道:“并未交待,只说叫我请人过去。”

    宋隐也不好再问,便冲众人略揖道:“我去去便来。”

    崔庆之望着他走远,轻声嗤道:“去了便去了,还来什么来,以前也不见他这么爱凑热闹。”

    韩公许冷眼看着他,哼声道:“崔三,你话这么多,定是等不及一展才华了,那便先为我们出首句吧。”

    崔庆之一向不学无术,但仗着脸皮厚,倒也没发憷,当下喝了一口酒,道:“来就来,你们可都听好了,”只见他大咧咧将酒盏一贯,扬声道:“转眼又到了春分。”

    此句一出,众人几乎喷笑出声,苏宓素来与他算得交好,当下脸都要绿了,怕他再吟出什么奇诗异句,忙替他接口道:“共看人间秀色深。”

    颜洵本坐在一旁宴然自适地啜着酒,并未在意他们这边,此刻闻言也不禁轻声一笑,下意识便开口道:“万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众人纷纷道好,崔庆之也凑过来,冲他涎笑讨好道:“多谢你为哥哥解围,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颜洵本能地向后倾身,淡淡道:“我并非为你解围,你不必客气。”

    “哎,既然你我有缘同作一首诗,我便也送你一句诗如何?”崔庆之哪里肯善罢甘休,继续大献殷勤道。

    颜洵略顿了顿,忍笑道:“也罢,方才听崔兄口吐锦绣,我正意犹未尽,便请再赐诗一首,与众位共赏。”

    崔庆之自然知道他是戏弄自己,但仍乐颠颠道:“要说这满山的梨花,跟我眼前这一枝比起来,那真都再入不了眼了。”他端详着颜洵脸庞,轻浮至极地笑道:“我读书不多,此刻搜肠刮肚,觉得只有一句‘梨花一枝春带雨’配得上你。”

    颜洵方才淋了雨,头发衣衫都还未干透,又身穿一身素雅白袍,衬得他肤白如玉,倒也真何此诗意境。

    当下连苏宓也忍不住道:“我倒觉得‘雨润梨花雪未干,犹自有春寒’一句更恰当些。”

    崔庆之抚掌大笑,“正是如此!美人当前,真是——”

    他话到一半,颜洵已伸手夺过他手中酒盏,将酒倾数泼到他脸上,崔庆之一愣,只听颜洵冷声道:“二位一唱一和的模样,倒也叫我想起一句诗,便是‘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颜洵向来最厌恶旁人拿他的相貌做文章,若说生的俊不如生的丑,那倒也矫情了,只是他堂堂七尺男儿,往往被人未识人品才华,先夸身姿容貌,也不由得烦心之至,难道还要叫他以色悦人不成?

    他此刻这样□□裸地将崔、苏二人骂作鸡犬,苏宓脸色一阵红红白白,却碍于自己失礼在先,也只得噤声不语。

    崔庆之却没有这样的好脾气,他佻薄孟浪惯了,兴致来了,自然愿意摆出十二分耐心哄佳人高兴,但身边莺莺燕燕向来惧他怕他,哪里像这样被人又是泼酒又是辱骂过。

    “爷爷这件衫子,是上贡的苏绣,价值千金,”他抖着被酒泼污的衣襟,恶狠狠道:“如今被你弄脏了,你倒说如何是好?”

    “哦?”颜洵抬眸瞥他一眼,掩不住的轻蔑,轻声一笑道:“方才那杯美酒,喂了这衫子,倒也适得其所,若是进了某人臭若粪坑的口中,才真是不值。”

    崔庆之怒不可遏,伸手便去扯颜洵衣襟,面带狰狞地笑道:“这一张嘴倒是厉害,你崔爷爷我,便就喜欢这样冷冷傲傲,有些脾气的,嚼起来才味道十足。”

    颜洵也早已愠怒不已,当下便去推他的手,但崔庆之平日纵犬扬鹰,力道自然比他大了许多,颜洵挣脱不及,眼见他越逼越近,心中厌恶难当,不禁向后退躲。

    这梨亭本来便不宽敞,挤了十几个人坐在其中,人人都是背靠栏杆而坐,他这样一后退,立刻便失去平衡向栏杆外摔去。

    一旁坐着的韩公许见状,忙伸手去拉,但仍晚了半步,只蹭到他衣衫一角,顷刻便滑脱了。

    此亭建造之时,为了便于观赏景色,高出四周十余阶,人摔下去,虽不致命,但也总要伤筋动骨了。

    众人纷纷惊呼,崔庆之也是一惊,韩公许已率先跑了出去查看颜洵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