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隐跟着那名少年仆役一路走至林普住处,还未到门前,那少年便停下脚步,道:“请宋公子自己进去吧,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宋隐见他神色匆忙,心下略感怪异,瞥了一眼林普小舍,却见大门紧闭,连院中散养的两只芦花鸡也拢进了鸡笼中。他心中忽而想起一事,当下向那名少年唤道:“且慢。”
谁知那人非但不停,脚下反而更快,几乎跑了起来,宋隐略一思忖,厉声道:“杨乙!”
那少年如同被定住,顿了好半晌,才转过身,断断续续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书院之中杂役有十余人,又常常有新旧之人来来去去,他初来乍到,宋隐本记不住他姓名,只方才路上听他失口提起自己姓杨,又猜他小小年纪便出家门做事,必定是穷人家的长子。当世时人多以家中排行彼此称呼,“乙”字同“一”,乃排行老大之意,穷苦人家孩子多,又没有读书断字之人,常常如此随意取名,故而如此叫他,却真叫对了。
“我自然知道,”他走至杨乙身边,沉声问道:“林山长今日外出讲学,是谁叫你骗我至此,用意又是为何?”
杨乙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只差向他下跪了:“是崔庆之崔少爷叫我做的,只说把您诓了来,就给我三贯钱,我……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做。”
宋隐脸色阴沉,已料到崔庆之用意为何,杨乙还在那边絮絮叨叨地告饶:“您大人有大量,我家中爹娘都生了病,弟弟妹妹还等着买米吃饭,我也是不得已……”
宋隐未理会他,急匆匆便往梨亭赶去,心中按捺不住的隐隐慌乱,却奈何雨后山路湿滑,尤是难走,刚行到半山腰处,正见苏宓耷着一张脸走来,他立时拉住苏宓,微喘着问道:“你去何处?”
苏宓并不知道崔庆之耍的伎俩,但知他与颜洵交情非常,两人常常形影不离,便嗫嚅道:“方才宴上闹了起来,颜洵不慎摔伤了,韩公许他们已背他回了寨舍,留我在此善后。”
宋隐听到“颜洵摔伤”几字,心头便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再无心听他说别的,转身便往寨舍赶去。
等他到了,韩公许已将颜洵安置妥当,并命人延请来郎中。颜洵半卧榻上,紧紧拧着眉,似乎正强忍痛楚。
郎中为他细细查过,除却受了几处擦伤,便是脚踝一处骨伤最是严重。郎中微抬起他的腿,方一碰到伤处,他便忍不住轻呼出声。
宋隐忙走过去,握住他的一只手,颜洵抬眸见是他,双眉皱的愈深,苦声唤了句:“闲远兄。”
那郎中见他如此,知他必是怕痛,不禁摇头道:“伤筋错骨,最痛在正骨之时,此刻你若先忍受不得,待会儿又怎么受得住?”
颜洵听了他的话,不禁心中叫苦,他自幼就比别人更怕痛些,宋隐也知他如此,开口问道:“先生可有‘睡圣散’一类内服或外用的麻药?”
郎中摇头:“来得匆忙,未曾带着,劳这位小公子忍耐片刻吧。”他说罢取出块帕子,让颜洵咬在齿间,当下便捏住患处,要动手为他正骨。
宋隐坐到颜洵身后,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手与他十指交握,一手覆上颜洵双眼,不让他看郎中动作,低头在他耳边柔声安慰道:“痛了便攥着我,片刻就好了。”
他虽轻声慢语地抚慰颜洵,自己心中却也是慌的要命,见那郎中开始动作,微瞥开眼不忍去看。
颜洵只觉被人一捏,伤处便刺骨般痛起来,不禁闷哼一声,紧紧绷起身子,但那郎中手下未停,按捏片刻,猛地一推,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如同脚踝处如同被生生锯断了般,颜洵未及呼痛出声,便只觉脑中嗡的一阵轰鸣,渐失了意识。
宋隐抱着他,本觉得手被越攥越紧,知道怀中人必是受着极大痛楚,虽心疼不已,但也无能为力。却忽而身上一沉,那只与他交握的手也渐渐松开了。他心中一惊,忙低头去看颜洵,只见他头垂向一侧,额上沁着密密一层细汗,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紧相闭,只一双秀长的眉还尤自拧着,未及舒展。
他心中又惊又痛,忙唤郎中,那郎中却镇定自若,按了按颜洵的脉,道:“无碍,接骨之痛,常人难忍,一时疼的昏厥过去也是常见,你们按方抓药,小火慢煎,四碗熬作一碗,待他醒了,一日两次服下。外涂药物则每日一换,月余便可伤愈。”说罢在颜洵伤处置了夹板,绑好布条,又写了内服外用两副方子。
宋隐惊魂未定,请他再诊了一次脉,确定无碍,才稍放心下来。一时众人分头去抓药、送郎中出山,只留下宋隐一人。
他请书院中杂役烧了热水,为颜洵细细擦身,又将他方才被冷汗浸湿的内衫换下。小时候他们常在一处沐浴,但自十岁以后,便不曾再这样坦诚相见。此刻宋隐却全无什么杂念,他动作轻柔,近乎虔诚,全收拾妥当,才为他轻轻盖好棉衾。
夜色已深,屋外人声渐歇,屋内只留了一盏灯烛,床帐之间,氤氲着“寒客香”特有的清冷香息。宋隐独自守在床边,静静望着身边之人,颜洵的睡颜被案上烛火度上一层浅浅的影,如同用笔精描细画而出一般,无俦的清丽之中,还带着点残留的稚气。
他睡的极不安稳,眉头时而微蹙着,宋隐依旧握住他手,不时低声抚慰,虽不知他昏睡之中是否能听见,却仍专注而温柔。
山间的夜里万般寂静,偶有子规夜啼,回荡空谷,尽有几分幽远,又有几分淡淡的哀凉。
忽而颜洵微动了动,轻唤了声:“闲远。”
他这一声梦呓极轻,如同飞絮拂过春水,宋隐却是猛地一震,脑中似惊雷响过。颜洵向来唤他“闲远兄”,从未唤过“闲远”,虽只一字之别,在他心里,含义却差之千里。
他怔怔望向颜洵,不知他究竟做了怎样的梦,望着望着,却如同被蛊惑一般,不由自主地便靠近过去,慢慢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颜洵双唇柔软而微凉,似乎还带着半分白日饮过的浅浅酒香,宋隐只觉得满心如醉,只想不顾一切地加深这个吻。
忽闻“啪”的一声响,灯花炸开,屋中昏黄的光影也随之一曳。宋隐猛被惊醒,立刻坐直身子,心中震跳似鼓,胸口不住地喘息。
颜洵尤是无知无觉,只原本苍白的双唇带上一分血色,愈加惑人。宋隐起身走到屋外,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夜风更是冷似冬风。他独自立于廊下,直待寒风将全身滚烫的欲望都吹熄了,才慢慢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