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庆之这等纨绔子弟,平日骑马围猎、纵犬扬鹰,自恃力气比那些整日只知读书的学子大了不少,此刻被宋隐按制住,却全然挣脱不开。
他目欲绝眦,口鼻冒血,既是狠戾,又是狼狈,一双拳头疯了似的乱挥,嘶哑着声音喊道:“不长眼的畜生,敢打到我头上来!”
宋隐一双手狠狠按在他胸口,几乎将崔庆之整个人半提起来,他仿若不闻对方满口的叫骂,转而以一只胳膊直接抵在崔庆之脖子上。
“崔庆之,”宋隐面冷似冰,拳头挨在身上也浑不理会,只沉沉对着他道:“以后离颜洵远一些。”
崔庆之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地等答应,尤自挣扎着挣动不已,但渐渐地却只觉胸口如同压了千斤重担,伸长了脖子拼命地想吸气,眼看便快要翻了白眼。
颜洵被这突来的变故所惊,怔忪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向宋隐呼道:“闲远兄快停手,别出了人命!”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门扇砰地被人推开,林普面色冷肃地走进屋来,韩公许、苏宓等人跟在身后,一见屋中此状,忙上前将他们二人拉开。
“崔兄今日不是来赔罪的么,怎么倒动起手来了?”苏宓看着崔庆之一脸的狼狈相,不可思议地朝宋隐望了望。他们同窗几年,心知宋隐虽不苟言笑,却也温文儒雅,从未见过他发怒,今日看他面色阴沉如同罗刹也就罢了,竟然还能将那位崔大少爷打成这个样子,不禁心下一阵惊服。
崔庆之捂着开裂的嘴角,嘶嘶地直抽凉气,吐了一口血沫子道:“我诚心诚意地来赔罪,他们不受也就罢了,还将我揍得这样惨,林山长可要给学生主持公道!”
林普冷眼看着他,还没开口说话,韩公许先冷声道:“宋兄一向克己守礼,定是你又言行不逊,方才惹得君子也动了怒。”
“呸!”崔庆之怒道:“你这王八蛋是亲眼看见了么,便血口喷人!什么君子,我看你们狼狈为奸,都是些假模假样的腌臜泼才!”
林普忍无可忍,一掌拍向桌子,崔庆之那不绝于口的咒骂声顷刻戛然而止,只听林山长道:“崔庆之,你一向在书院中霸道妄为,学子们早有怨声,今日在我面前,也敢这样口出污言,成何体统!”
崔庆之委屈道:“山长大人,明明是宋隐揍的我,怎么反倒是我的错了?”
林普看了看倚枕半坐的颜洵,厉声问道:“你害颜洵跌伤在先,出言侮辱同窗在后,还说我冤枉了你?”
提到颜洵,崔庆之便一时心虚,无语辩驳,只尤自不服气地恨恨低语。
林普却不再理会他,转头看着宋隐,皱眉道:“你一向举止端方,今日怎么也如此失状?”见宋隐沉默不语,胸口不住地起伏,似仍怒气未消,又道:“你二人违犯书院学规,今日便罚你们将学规抄写百遍,明日一早交予我,若再有下次,便直接赶出院门!”
此话一出,围观的众学子纷纷暗自倒吸了口凉气,书院学规虽不是什么长篇大论,只得五百余字,但若抄上百遍,便是五万余字,况且林山长对待学生课业一向严苛,就算是这等罚抄之作,也必然要求字迹端正工整。念及此处,不禁感叹,他二人今晚纵是不眠不休,怕也抄不完这学规了。
果然,崔庆之立刻苦着脸哀求道:“学生知错了,山长大人有大量,让我抄一百遍学规,还不如打我一百大棒来的痛快。”
林普看也不看他,只静静望向宋隐,等了片刻,见宋隐揖身道:“学生领罚。”才终于重重应了一声,转身推门而出。
一时众人散尽,颜洵忙倾身拉住宋隐的手,面上难掩担忧之色:“闲远兄,你受伤了么?”
宋隐冲他安抚般笑一笑,“没事。”
“你何必跟这种人动手。”颜洵紧皱着眉,一双手慢慢在他肩臂间一一抚过,见他面色如常,并未叫疼,才放下心来。
宋隐却道:“若不是你拉着我,上次在枕香馆中,我已这么做了。”
颜洵心知他回护自己心切,一时心中温热不已,却也未再开口多说什么。
书院之中素有定规,林山长每月三、八两日讲史,一、六两日讲经,再加之三次课试,其余时间便是由学子自学典籍。今日初六,林普照例讲授经义,学堂之上,众学子正襟危坐、战战兢兢,唯恐林普再发一次火,叫自己也抄上一晚的学规。
颜洵腿不能行,便独自呆在寨舍,岳伯怕他不便,派了名小仆役过来守着他。
午后春光温煦,暗有花香氤氲,暖阳透着小窗洒了半地,小仆靠着书案,一手撑头昏然欲睡,忽而一只白翎雀扑棱棱落在窗棂上,将他惊醒过来。
小仆揉着睡眼,见颜洵端坐床上,身前放着一只小案几,正凝神提笔,手下不停地书写着什么,手边还搁着一摞厚厚的纸,不禁开口道:“公子写了一下午了,不歇一歇?”
颜洵轻嗯了声,似乎无暇抬头看他,只淡淡道:“你且睡吧,有事我便叫你。”
小仆一与他说话,却再睡不着了,见他专心致志的模样,一时好奇,便起身走了过去。
颜洵听见脚步声,忙将那一摞纸藏进案几之下,只是手下那一张却来不及藏,那小仆虽读书不多,却也识字,看了一眼,不觉“咦”了一声。
颜洵抬起头望着他,一根手指压在唇上,讨好微笑道:“劳你万勿将此事告于别人。”
小仆心中纳罕,想要开口询问,但看着颜洵冲自己一笑,不知不觉便先重重地点头应允了。
傍晚时分,宋隐自讲堂归来,正碰上那小仆兴高采烈地出门,双手之中捧着一个小小物件,抬头见了他,略行了个礼,便几乎是蹦跳着跑远了。
宋隐认得他手中之物,是一枚白玉雕成的狮子形镇纸,玲珑可爱、方盈一握。他步入屋中,见颜洵斜倚枕上,闲翻着书,不禁问道:“你近来不是正喜欢那枚镇纸,怎么舍得送了人?”
那镇纸本是颜洵送去予以“封口”之用,此刻他却只将书搁在腿上,懒懒地道:“人家陪我半天,总得有所酬谢。”
宋隐笑了笑:“那我陪你这许多日,你待如何谢我?”
颜洵一怔,随而慷慨道:“你说如何谢,那便如何谢。”
宋隐却不再说话,只忙着照顾他用了晚膳,喝过了药,又将伤处敷洗一遍,再重包好。
“闲远兄,”颜洵唤他道,“我从小到大,从未见你与人动过手,没想到你竟还如此厉害。”
宋隐略苦笑道:“我也从不知道自己如此厉害。”
他从来不曾打过架,今日虽看似将对方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自己此刻却也肩臂微微酸痛,但想到还要抄写百遍学规,唯有揉揉手腕,一边往书案边走,一边对颜洵道:“天不早了,你先歇下吧,明日想吃些什么?我一早去灶房给你要来。”
颜洵未答他话,反而问道:“你累了一天,还不歇下吗?”不等宋隐作答,又兀自恍然大悟道:“哦,还要抄写学规百遍,当真可怜可叹,”他边拉长声调叹着,边以眼角去偷看宋隐,“也不知抄到天亮时分,能不能抄完?”
宋隐本已铺开了纸,正待研磨,听他此话,手中动作却停了下来,转而回身望着颜洵。
颜洵被他盯的好不自在,不禁道:“你盯着我看什么?倒是能盯出字来吗。”
宋隐看他的样子,心下已了然,当即将铺开的纸又收了回去,坐到颜洵身边,道:“学生宋隐,先谢过颜公子了。”说着又伸出手,忍不住嘴角含笑道:“快拿出来吧。”
颜洵一脸的不快,磨蹭了半天,才自身后摸出厚厚的一沓纸,悻悻道:“好没意思,每次都被你先猜到。”
宋隐接过纸看了看,恰是不多不少一百份的书院学规,再细加端详,之上那工整端庄、稳健厚重的小楷字体,正与自己的笔迹一般无二。
“小颜,”他忍不住叹道:“这笔迹连我自己都分辨不出了。”
颜洵毫不谦虚,隐含得意道:“那是自然了,我从小便帮你抄书,若说旁人的字只仿得七八分相似,你的却总像足十分了。”
宋隐闻言只是微笑,实则颜洵自己心中最清楚不过,宋隐自幼便言行持重、读书用功,最得师长喜爱,绝无屡遭体罚的可能。但他自己小时候,虽说不上顽劣,却是个好奇心十足的孩子,所有新奇之物,都要一探究竟,时常摔破了父亲的古董花瓶、弄折了母亲的翡翠钗子、碰碎了阿秭的胭脂水粉。闯祸以后,他又总是怕的泪眼汪汪,揪着宋隐的衣角问他怎么办,故而只要宋隐在侧,每次都会替他顶下罪来。次数多了,颜洵或也觉得良心难安,向着父母主动坦白,但偏偏宋隐也言辞肯定,两个小人儿甚至常争着顶起罪来。大人间又怎么会不知其中原委,但见他们感情好,便也只象征似的罚他们抄上几遍书,不仅以示告诫,还可增进课业。
便是从那时起,颜洵就开始模仿宋隐的笔迹,他从小写字比常人快许多,往往只用一人的时间,便能抄出两人的书。
此刻忆及幼年旧事,颜洵不禁心下柔软,那时每每自己惊慌失措,怕的要哭之际,宋隐总蹲在他面前,一手握他的手,一手轻揉他的头发,温声哄慰他:“小颜别怕,有我在呢。”
他吹熄岸上灯烛,侧身望着睡在身旁之人暗夜中淡淡的轮廓,只觉有他在,便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安定之感。
月上西山,寨舍之间人声渐悄,一格格小窗中的烛火次第熄灭,只唯有两盏还兀自亮着。
一盏烛火后,是端坐窗前,每日读书至半夜的韩公许,另一盏烛火后,却是几欲以木棒撑着眼皮、恨不得两手抓笔奋力抄写的崔庆之。
万般寂静之中,唯闻轻轻的读书声,与隐隐的叫苦咒骂声混在一处,又被风拂碎叶的沙沙声掩盖了,渐渐散进春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