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白头吟

16.(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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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宋隐又惊又怒,微微颤抖着厉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刚才叫的是?”崔庆之兀自大睁着双眼,一双眼珠都要滚出来似的,见鬼般咧嘴惊呼道:

    “小颜?你做春梦,叫的是颜洵?!”

    宋隐脸色铁青,似乎全身都在发抖,低着头沉声道:“出去!”

    崔庆之独自怔忪了好半天,似乎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摸着鼻子干笑道:“这个,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你我都是男人,哪个没有七情六欲?”他说罢偷眼望了望宋隐,“我本拿了几坛好酒过来,见颜洵不在,你又睡了,便想先喝上几杯,哪想到竟然碰上你……我决不说出去,你可别杀我灭口!”

    宋隐仍动也不动地坐在阴影中,胸口起伏不定,崔庆之在耳旁絮絮的说话声传入耳中,全化作了嗡嗡作响的轰鸣,半晌,只闻门扇一响,室内重归了阴暗与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站起身,唤沈凉烧了热水,沐浴更衣过,又点起一根灯烛,独坐案前,铺开书卷,却犹自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出神。

    二更时分,院门终于一响,宋隐步出门去,正见颜洵与醉笑相携而归,他努力放平语气,问道:“这是到哪里去了?耽搁到这么晚。”

    颜洵冲他一笑,似乎心情很是不错:“与醉笑兄吃茶去了,又雇了船游河,闲远兄还未歇下?”

    宋隐望着他面上惬然笑意,只觉心中如同坠了沉沉铅石,一时竟似连开口说话的气力也没了。

    “为美景所耽,误了时辰,”却听醉笑开口道,面上仍是一派云淡天高的笑意,“叫闲远兄担心了,委实对不住。”

    宋隐顿了片刻,兀自垂了双目道:“今日天色已晚,早些安歇吧。”

    醉笑又是一笑,冲他抱了抱拳,自先转身离开。颜洵目送他回了屋,却站在宋隐面前未动,见宋隐并不抬头看自己,心中微有些忐忑纳罕,开口关切道:“闲远兄,你面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

    宋隐仍不言语,却抬起头来。颜洵迎上他目光,只觉他眼中竟隐隐满含说不清的悲切之意,不禁向前一步,扶着宋隐手臂,蹙眉道:“到底怎么了?你有何心事,连我也不能说么?”

    宋隐定定望着他片刻,方才梦中的情景忽而漫上眼前,与颜洵的脸庞合二为一,他立刻退后半步,转过脸去不敢看面前之人,只低声道:“小颜,你与醉笑,你们……我听沅生说起,你们近来很是亲近。”

    颜洵闻言微微一怔,“醉笑兄性子有趣的很,我的确喜欢与他一起,怎么?”他说着,面色也有几分恍然,“沅生还说了什么么?”

    “没什么,”宋隐闭了闭双目,冲他摆摆手,“我只不过怕你沉耽饮酒游乐,误了科举大事。”

    颜洵低下头,轻声道:“闲远兄放心,我心中有数。”

    宋隐不再说什么,与他分别回屋中歇下,只是一夜里却睡得极不安稳,似是怕熟睡入梦,又是那般的场景,昏沉混沌间,见窗纸外透出微亮,便立刻起了身,迫自己稳定心神,重回案前开始温书。

    他将一腔心事全压在心中,埋首书案,整整一日未曾出门,不觉间再抬头,窗外竟已是夜色浓重。一旁小几上沈凉送来的饭食动也未动,宋隐半点胃口也无,仍强耐着吃下几口粥,便搁下碗起身往小院中去。

    院落里静的出奇,未见颜洵身影,连沈凉与沅生都没了踪迹,他转了回廊,往后院走,绕过竹从,见有一人独自坐在小石桌旁,走的近了方才看清,竟是崔庆之正捧着酒盏独饮独酌。

    “可算见着个活人,”崔庆之见了他,立刻长叹道:“我一个人喝了半天,无趣的很。”

    宋隐望着他,皱眉道:“你怎么又来了?”

    崔庆之斜他一眼,嗤了一声:“哥哥我实在闲的无事,又见你可怜,念在同窗一场,过来陪你解解闷子。”他说着举起桌上经瓶晃了晃,“昨日的酒没喝成,今天又来陪你,如何,够不够情深意重?”

    “无事?”宋隐冷眼看他,“你不是忙着喝花酒?”

    “这你便不懂了,”崔庆之促狭一笑,扶了扶自己腰身,“喝花酒这事,讲究细水长流,哪有一下子把自己榨干的道理?”

    宋隐无心听他胡说,径自往后走去,却又听崔庆之在他身后悠悠道:“不必找了,现下这里会喘气的只有你我两个,你的小颜,早与旁人出去快活去了。”

    宋隐身形一滞,顿住脚步转身问他:“你如何知道?”

    “我自然知道,虽说读书我比不过你,但这情情爱爱的事,哥哥我却最在行。”崔庆之面上颇有得意之色,边慢悠悠往另一只空杯里斟酒,便道:“那两个小的,被我打发出去买下酒菜,如何?真的不过来与我借酒消愁一场?”

    宋隐站了片刻,竟真的依言回身走到小桌旁,坐下身来,举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

    他虽知崔庆之未必有什么真心好意,无非是端着瞧热闹的心思,却不知怎的,此刻只想能喝上几杯酒,听人说说话,哪怕是些浑言乱语,也总好过独坐长夜。

    崔庆之见他未再推拒自己,立刻重为他斟满酒盏,却见宋隐又举了盏,仰头喝尽。崔庆之微露惊异,手下斟酒不停,眼睁睁瞧着宋隐沉默不语,一盏接着一盏,真一副一醉方休、醉解千愁的光景。

    如此喝了五六杯,他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按住宋隐手臂,满面的不快,“我这可是陈年的好酒,你便这样牛饮?懂不懂什么叫暴殄天物?”他顿了顿,又皱着眉道:“我知你心里不痛快,也不必如此作践自己,待会儿喝倒了,我可拖不动你。”

    宋隐抬起头,面上并无醉意,只双眸中隐隐现出几分血丝,沉沉道:“不是你说的叫我喝酒?”

    崔庆之手下动作放慢,只堪堪为他斟了半杯,缓声道:“我知道你为何难过,颜洵与那人,关系实属非同寻常,你只要不痴不傻,便定能看得出来。”

    宋隐浑身一僵,定定地未说话。

    “你既然看出来,又为何不去阻拦,就由着他与旁人滚到床……”他话到一半,忽而瞥了眼宋隐脸色,改口道:“与旁人在一处?”

    宋隐一手扶在膝头,一手把着酒盏,手指紧握,指节处泛了白,手背上青筋隐隐突起。

    “那个醉笑,我倒也见过,呵!那相貌身姿,倒真算得出挑,”崔庆之咂着酒,半眯起眼道:“他这种人物,放逸随性,花样多的是,若肯用些心思,啧啧……别说颜洵这般的雏儿,就是惯经风月的花姐儿,也大可被迷的不知南北。”

    他见宋隐仍不言语,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况且你那小颜,自小遇见的便都是你这类的书呆子,如今便好比吃多了青菜豆腐,猛见一盆鱼肉虾蟹,哪有不为之疯狂的道理?”

    宋隐听他说着,竟一句话也无能反驳,心中越来越沉,只觉惟有辣酒入喉,才能舒缓些胸口的窒闷,不禁自己伸手倒满一杯,又欲饮下。

    崔庆之一手覆上他酒杯,怒其不争道:“说你是书呆子,你还真认了?你不是厉害的很么?你们不是自小一起长大,情意非凡么?怎么不去与他说?”

    宋隐挣开他的手,发泄般将满满一杯酒饮尽,又忽而将酒盏狠狠向桌上一贯,似悲似笑地恨声道:“说什么?说我爱慕他?我们自幼相识不假,但小颜一心将我当作兄长挚友,我虽心有遐思,却从不敢逾矩半分,哪曾想……”

    哪曾想,自己多年来放在心尖上,舍不得碰的奇花珍朵,竟一下子叫别人折了去,偏生那人还与他一样,是个男子。崔庆之在心中默道,也不禁为他太息一声。

    “如今,他……他心有所属,我若说出这份心意,除却再也无法与他如从前那般相处,还有何用?”宋隐目中茫茫,垂着双眸,涩声道:“我本想着,既然我与他同为男子,便是无缘,今生只求见他夫妻和顺、儿孙满堂,将来可与他同朝为官、护他周全,能身为挚友、日日相伴,也便足够了。”他说着苦笑出声,面上火热、目中赤红,似是醉了,心中却还清明的很,“可我如今才知道,我根本做不到。”

    这一腔话语闷在他胸中已不知多久,几乎要将心头磨出血来,如今终得一吐为快,无论是否合乎时宜,都颇觉一阵的松快。人人皆道他沉稳持重,悲喜都不形于色,却不知再如何沉稳持重的人,也总有渴望发泄的时候。他的确惯于隐忍,但忍得久了,也难免会觉得疼、觉得累。

    崔庆之与他同窗三年,从来只见他一板一眼的模样,连笑都未曾见宋隐笑过几次,如今见他双目微红、失控如此,心中震惊之余,竟然没什么幸灾乐祸的快意,反而似是被他感染一般,心头欺上一片悲凄。想着开口安慰几句,那一贯能说会道的嘴巴却也如同哑了,呆了半晌,惟有深深一声长叹,默默再为他斟满了酒。

    两个人默默对饮到月上柳梢,直到桌上几个经瓶都见了底,下酒的小菜却几乎没动过。宋隐不再言语,只是一味饮酒,到了后来,崔庆之只见他双目失神,杯中有酒便举起来一饮而尽,杯中无酒便沉沉坐着,也不知醉了没有,便招呼了沈凉过来,扶他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