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白头吟

22.(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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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朔日,万象伊新。苏州城中家家门前尽悬着新制的桃符,屠苏酒的香气隐隐在窄巷河道中浮

    动,稚童手中的爆竹接连不断地升空炸响,惊落檐下积雪簌簌,水边偶尔能见一两枝红梅,映着素墙黛瓦的江南冬景,更添几分喜气。

    宋府的院落里,也是一派节日的喜庆,宋夫人本是个好繁华、爱热闹之人,此时身着一袭簇新的大锦对袍,正端坐堂中,与自己的两个儿子训话。

    “阿娘,”三子宋陖手中拈着一块儿雪白如脂的雍酥,懒洋洋道:“您净冲我与二哥念这些有何用,大哥他过个节也闭门不出,您与他新裁的衫子,人家动也未动,倒还穿着旧日的那身。”他是家中幼子,自小最得父母宠爱,说话行事一贯由着性子来,十五岁的年纪,于文墨一途无甚造诣,拈花弄草、追风逐月的风雅快活事,倒是已学的有模有样。

    宋夫人目光一瞥,淡淡道:“我只管裁好送去,便是尽了本分,他穿与不穿,都与我无关。”她说着端起茶盏,慢慢喝了口茶,又冷下声音道:“如今你大哥中了解元,自然与往日更不一般,你们两个也需更加努力,不可落于人后才是。”

    正说话间,府中老管家忠伯进来通报道:“颜家少爷过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宋陖一块儿雍酥刚刚下肚,两手搓着指间的末子,皱眉道:“不是今日一早,已叫仆人互送过名剌?也算是个富贵人物,腿脚便这样不值钱?”

    宋夫人瞪他一眼,轻声喝道:“不得无礼。”转眼见颜洵已进了屋来,立刻露出些慈爱的笑意,向他招手道:“是洵儿来了?快些进屋里暖和着。”

    颜洵站定脚步,褪下身上银白的狐裘,露出一件崭新的杏色细锦袍子,他本鲜少穿这样鲜亮的颜色,此刻倒被衬得愈发人美如玉、清贵无双,如同雪光映堂,直叫人眼前一亮。

    他笑意盈盈地向宋夫人拜节问安,又与宋陎与宋陖说了几句话,便见宋隐已自后院过来。“闲远兄。”他立时开口唤道,方才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顷刻漫上眉梢眼底。

    宋隐也冲他一笑,回身跟继母见了礼,又淡淡与两个弟弟招呼了,便领着颜洵往后面书房去。

    “大哥那张石头刻的脸,也只有见了他,才能露出点高兴的样子。”二子宋陎一直未多说话,此刻望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身影,方悠悠叹道。他年岁十七,已是一副英气少年的模样,容貌气度皆比弟弟宋陖出挑许多,望之与宋隐有四五分相似,却又颇像他母亲,有股子锐利矜傲的俊美。

    “一个外人,向来比亲弟弟还亲,”宋陖冷冷嗤道,“你我又算得什么?”

    宋夫人搁下茶盏,站起身来,冲着宋陎转过身,正色道:“再过几月,你爹爹欲将你送去太学,此次科举,你大哥与颜洵极有望金榜题名,若得赏识,或许还可留京任官,你今后需多与他们走动。”

    宋陎略为一愣,便即刻会意,躬身应道:“二郎明白。”

    书房之中,宋隐与颜洵却正颇为闲适地对坐闲话,宋隐手着茶铣,不紧不慢地认真点着一盏茶,颜洵则掏出带来的一丸新香,边慢慢在小炉中点燃拨弄,边问道:“闲远兄,今日元日,你为何不着新衣?”

    宋隐淡淡道:“新制的衣袍太过鲜艳,我穿不惯。”

    颜洵抬头看了一眼他身上如寻常一般的青色衫袍,轻声道:“嗯,的确这样素洁的衣裳才更衬你。”

    宋隐也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你今日穿这件袍子,却好看的很。”

    颜洵闻言忍不住一笑:“我们怎么倒似闺中少女一般,聚在一处讨论起谁的衣衫漂亮来了?”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前几日阿秭归家省亲,我一直未得空过来,近来新作了几篇实务策,改日还要请宋解元斧正。”

    宋隐嘴角噙笑,也有意与他打趣道:“能得见颜先生大作,真乃三生有幸。”

    两人说笑间约定了再见之期,又说了些赴汴京省试之事,直到暮□□合,颜洵才起身告辞。

    转日再见,他却也换下了鲜衣,着了跟宋隐一般的素衫。宋隐端坐案前,手握一只小毫笔,拿出十二分的郑重认真,为他修改那几篇策论。

    颜洵坐在一旁,轻笑道:“闲远兄,你这样倾囊相授,不怕我夺了你的状元去么?”

    宋隐自文章中分出一点神,淡淡道:“你中了状元,我自是比谁都高兴。”说着又忽而敛眸一笑,“你若穿上那身红袍,定然十分好看。”

    颜洵未料他忽而说起这个,只随意笑道:“要穿红袍,也不必非要中得状元,成亲时候也一样可以穿的。”

    宋隐笔下一顿,似是沉心修改文章,未再应话。

    转眼又过几日,天进二月,两人辞别亲友,进京赴考。沈凉依旧催马先行,去为他们租屋置院,沅生与车夫并排坐在前面,闲聊着些家常,车厢内依旧惟有他们二人对坐。

    这回与上次不同,两人再未有闲暇游山玩水,只一路加紧赶路,车厢中堆了三个书箱,摇摇晃晃的颠簸中,两人依旧手不释卷。看了半日的书,颜洵终于搁下书册,揉了揉眼,见宋隐仍犹自用功,边轻声道:“闲远兄,我有些困倦,想歇上一会儿。”边伸手去理身旁散放的书册杂物。

    宋隐也搁下书,抬头看他,“这车厢里似乎未备枕囊。”

    颜洵环视一圈,果然未见可供枕垫依靠之物,不仅如此,竟连被衾薄毯也未备上一床,不禁皱眉道:“沅生做事,果然不及沈凉妥帖周密。”他边自抱怨着,边找了几册书摞起来,以手压在上面试了试,似是并不满意,又加上一册,再以手去试。

    宋隐见他动作,轻咳一声,唤了句“小颜”。

    颜洵转头见他已向里欠了欠身,空处旁边一大块可躺之地,也忆起之前枕在他腿上午歇之事,便只落落一笑,跨步过来,倾身躺在了宋隐腿上。

    二月天气,江南已有了几分暖意,但越往北走,却越是寒凉。颜洵闭着双目,睡意上袭,马车的轻摇颠簸也如催眠,半梦半醒间,只觉得四周一片清冷,惟有宋隐身上透出暖意,便不禁又向他怀里靠近一点。

    这样走了四五日,已抵达汴京城郊,这日午后,宋隐见颜洵又有些恹恹的,便自觉向里坐好,冲他温声笑道:“你睡一会儿,日落前便能到了,到时我叫你。”

    颜洵点头应好,在他腿上躺正了,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便只静静地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正神飞天外,忽而觉得鬓边一凉。

    宋隐方才已将外袍盖在他身上,此刻只着了较为单薄的衣衫,故而指尖染上点凉意。他以指为梳,将颜洵额前鬓边散落的发丝慢慢拢至耳后,动作轻缓得好像面前之人是水凝烟拢而成,略不小心便要碎散了一般。

    他们素来亲密,这样枕腿而眠的事既都做得自然而然,拢一拢头发本也算不得什么。但颜洵假寐之中,只觉得那手指如同有情,在他发间细致摩挲,流连不去,蹭得他耳边一阵酥痒的微麻。

    那指尖初时冰凉,渐渐地便温热起来,甚至有些发烫,带着万端柔情,搅得他心里也有些微微地发起慌来,仿佛那股酥麻之意一路袭上了心头,无以名状的慌乱之中,却还似有几分贪恋。

    颜洵怔怔的,正有些不知所措,又蓦的觉出额角处覆上一个柔软之物,只与他的肌肤轻轻一触,便立时分开。

    他一时呆住,心跳都为之一窒。

    仿若只是微雨落面、清风拂人,或是手指不经意的触碰,又似乎,是一个极轻浅的亲吻。

    “少爷!”忽听车厢外一声惊喜的呼喝,沅生兴高采烈的喊声传来:“到了!我们就要进汴京城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