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白头吟

21.(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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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洵这一长觉,直睡到次日巳时,宋隐在床旁守了一夜,待他醒了,却不再多提昨夜之事,照旧陪着颜洵一路玩水游山,缓缓而归。

    这样又走了十几日,才终于临近苏州,颜洵眉间郁色似乎一日浅似一日,甚至偶尔还能如往日般,与宋隐说笑几句,抑或逗一逗沅生与沈凉。

    这日他们在城外的驿馆歇下,晚膳过后天竟还未黑,天边腾腾涌起火光般的万顷红云,流霞如泻,给晦暗阴冷的小驿馆全镀了一层金光,倒是个江南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颜洵捧着一盏热茶暖手,倚着楼边阑干,独自望着天边云景,忽而身上一暖,他侧了侧头,微笑道:“穿的够多了,不冷。”

    宋隐为他披好了裘衣,站到他身旁,也极目远方,淡淡温声道:“再往前不远,有座无名山,山上有寒梅万株,此时正是花期,可值一赏。”

    颜洵低头啜了口茶,“闲远兄,你不必如此为我费心,再过几月便是省试,我们快些回去,别误了你读书才是。”

    宋隐“嗯”了一声:“过了此山,便可进苏州,我们就不再停留,回去温书。”他说着伸手试了试颜洵手中茶温,似乎觉得凉了,便接过来兀自搁在一旁,“你小时候,不是十分喜爱我府中那棵老梅树?每年花开都要我折上几枝送你。况且听闻此山之上,还有座隐于世外的慧灵寺,颇是灵验。”

    颜洵手中一时失了茶盏,许是觉出点凉意,便将手拢进袖中,听他提及往事,不禁感叹:“那棵老梅树,倒真是可惜了。”

    宋隐眸光一沉,伸出的手顿了顿,却只是搭在颜洵臂上,低声道:“天色晚了,回房去吧。”

    那棵老梅树,自他记事起,便长在窗前,日日夜夜伴他读书,碗口般粗的虬杆上年年都开出一片暗香四溢的鹅黄。据家中老仆说,他母亲在世时,也颇是喜爱,年年亲自照料侍弄。但宋隐十三岁那年,二弟宋陎因与三弟宋陖玩耍跑闹,磕在树干上跌破了头,当下便哭闹着要砍掉这棵梅树出气,继母向来溺爱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竟真当下便命人砍树。宋隐向来对继母恭谨而疏离,只这一次,他拼了命地想护着那棵树,却最终,什么也未曾护住。

    转日过去,依旧艳阳高照,晴朗清冷,他们一早从驿馆出发,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无名山脚下,又向上走了一阵,山路愈加崎窄,渐渐只剩一条容得一人通过的石阶小径,马车已是难以前行。宋隐下了车,又伸手扶着颜洵下来,转头向沈凉吩咐:“你们带车去前面客栈歇下便

    可,明日晌午再来此处接我们。”

    此山距离姑苏城颇有些远,平日里便人迹罕至,冬日山间更是一人也无,小道两侧全是遮天的松柏,浓荫之下,更显得有些森然冷寂。石阶上覆了厚厚一层杂石落叶,路旁还残存着未化的冰雪,宋隐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攀爬了十几阶,转身向颜洵伸出手道:“此处看来许久未有人走过了,你若觉得不便,我们就此折回也好。”

    颜洵也觉出这路走的有些艰难,毫不犹豫地拉住他伸来的手,却微笑道:“所谓‘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我们若不费尽艰辛,又怎可得见美景?”

    宋隐见他兴致好,心中也高兴,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连身上寒意也尽数退去了。他与颜洵手掌交握,只觉得掌中的那只手柔软干燥,掌心温热,指尖却仍是冰凉,搭在自己手背上,连那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都感受地清清楚楚,如同摩擦在他心尖上一般,细细碎碎地颤抖轻痒。

    “闲远兄,”颜洵跟在他后面,见他沉默不语,一味地赶路,不禁疑惑道:“你手中……出汗了,可是热么?要不要停下歇歇?”

    宋隐仿若被人撞破了秘密,心中猛地一跳,当下抽出手道:“活动开来,是有些热了,便歇一会儿吧。”

    又往上走了几步,恰到了半山腰处,二人住下脚步,停歇片刻,颜洵却忽而“咦”了一声,好奇地往一旁走去。宋隐跟他走进一侧的松林之中,见十几步远的地方,竟有座孤零零的坟茔,其上为避风雨,搭了座小竹棚,棚上竹料新旧不一,显是仍曾有人照料修理。

    孤坟之前,立了块石碑,上书“苏处士之墓”,其下一角又以娟秀小篆刻了句诗道:“何须更问宫商事,劝君日日只思书。”

    “埋身如此远寂之地,这位苏处士,当真是身后寂寞。”颜洵望着这荒山之中,只有寂寂松柏相伴的孤茔,深叹一声,“看这题诗,想也是个满腹诗书之人,又如何会隐居深山,甘心做个无名处士?”

    宋隐也望着那竹棚下的孤单坟茔,良久未语,半晌才低声道:“这位苏处士的故事,我倒似乎听闻过一二。”

    “嗯?”颜洵讶异出声:“你如何能听闻一二?”

    宋隐步至墓前,行了个礼,又以手拂去碑上几片落叶,淡淡道:“昔年家父任职翰林院,因与一位苏翰林是同乡,有些交情,后来苏翰林因事去官,便独身隐居在这无名深山之中。”

    “竟是宋世叔的旧友,”颜洵闻言,愈加叹道:“去官还乡本是常事,但这位苏翰林,却是无妻无子,伶仃一人么?”

    宋隐也沉沉太息一声,似是颇为苏翰林的际遇感惜怅然,“这便说来话长了,待回头我慢慢讲与你听。”

    颜洵点点头,也走到碑前,恭敬地拜了个礼,两人为表敬意,将坟茔四周落叶枯草略略作了清理,便又往山上继续前行。晌午时分,他们终于到了慧灵寺的山门前,这座小山寺背靠层峦、身隐松涛,颇有分遗世独立的冷寂,寺中唯有一老一少两名僧人,香火也自然地并不怎么旺盛。

    那老僧邀他二人一并用了素斋,又为他们指引了去后山赏梅的近路,两人休整片刻,行至后山,转过一块山崖,忽而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火色的花海。

    这片梅林广的一眼不见边际,株株苍黑虬干之上,覆着一层怒放的朱红花朵,在这绝静的空谷之中,仿若一场无声的熊熊烈火,又如一席只为他二人准备的盛宴。

    颜洵看得几乎呆怔,穿行其中,惹了一襟一袖的暗香,情不自禁地惊叹道:“如此绝妙之地,闲远兄,你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宋隐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一路上为探寻美食美景,特意私下里向通晓地理人情的贩夫小厮请教,还是自一名贩卖杂物的商贩口中得知了此处。便只淡然道:“也是机缘巧合,无意中知晓。”

    颜洵为美景所惑,陶然忘归,两人一直游赏至日落,才踏着满地月辉,慢慢折回山寺之中。夜里歇在空闲的禅房,房中简陋,只得一张十分宽敞的卧榻,竹藤编制的榻面冷而硬,宋隐将两人裘衣全铺在上面,与颜洵并肩而卧。

    山寺月明,银光如泻,透过榻边一扇极敞的窗,映照的房中如同燃了灯烛。颜洵走了一日的山路,身上早已有些僵酸,鼻间呼吸着清冷月华,心里却有些不忍睡去,他紧紧裹着身上棉衾,轻声问道:“闲远兄,你睡了么?”

    “还没,怎么?”宋隐闭着双目躺在卧榻边缘,规规整整地仰面而卧,端正的仿若在参禅入定。

    颜洵转过身,端详着他笼在月辉中的侧脸,“白日里苏翰林的故事,你还未讲与我听。”

    宋隐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双眼,却不侧头去看他,只低声问道:“你此刻想听么?”

    颜洵嗯了一声,静静等他开口。宋隐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道:“这位苏翰林,乃是贤宗皇帝年间的榜眼,他年少才高,尤擅音律,琴技极佳,为当世所称道。听家父说,他为人心境澹泊,全不懂官场逢迎之道,只与当时朝中的傅执政交好,他们本是同榜的进士,又皆为少年得志,私交深厚本也无可厚非,但他二人几乎日日同进同出,甚至留宿对方府中,渐渐便有了些四起的流言。”

    颜洵微微皱眉:“同进同出,留宿对方府中,便要被流言所伤么?这世间莫非还容不下挚友间的真情厚意了?”

    宋隐轻轻苦笑了下,“世事本是如此,他们年少登科,不知有多少人嫉恨,面前不得宣表的,背后自然全化作了肆意的中伤。”他顿了顿,继而道:“幸而傅执政位高权重,这些许的流言蛮语,倒也并未能动他们分毫。”

    颜洵听得入神,“那又为何,苏翰林会去官归隐?”

    “是时当朝宰相与三司使力主变法,这本是富国强民的好事,却不知为何,向来支持新法的傅执政竟忽而在千钧一发之时改投阵营,极力维护保守派利益,贤宗皇帝本也支持新法,心中自然恼怒,便将他发往岭南治理水灾。”宋隐说着,渐渐放松了一直略显僵硬的身子,不觉间转过头,只见颜洵墨发尽散枕上,一双眼认真而期待地望向自己,如同暗夜中的星子,纯净夺目。他一时有些失神,忙又转回头去,才开口道:“傅执政在岭南安抚流民,治理水灾,成效颇丰,人心归向,本应回朝接受封赏,却竟在归来的路上,被朝中政敌所害,一刀取了性命。”

    颜洵双目忽而睁大,几乎惊呼出声:“堂堂二品的朝中大员,便这样被取了性命?!”

    宋隐微微点头,“当时朝中,以此事为端,可谓掀起惊涛骇浪,只是这些,都似乎与苏翰林再无关系,自傅执政死后,他便自断瑶琴,归隐深山,自此孤身一人,寂然终老。”

    “子期身死,伯牙绝弦,”颜洵听得怔怔的,静了片刻,才缓缓叹道:“为失知音,便心死至此,当真至情至性,可悲可叹。”

    宋隐也轻叹一口气:“这些都是前朝旧事,我也是偶尔听闻父亲提起,个中人物,多已身殒名散,种种缘由,恐怕也再无所解。”

    颜洵枕着手臂,被这故事搅得满怀激荡,愈加没了睡意,忽而想起一事道:“那苏翰林墓碑上那句小诗‘何需再问宫商事,劝君日日只思书’又作何解?”

    “这我便不知,恐怕外人都无从知晓,”宋隐无能为力道,顿了片刻,又突然蹙眉,“不过我却依稀记得,傅执政名唤傅耽书,名字里,便有一个‘书’字。”

    颜洵略一思忖,当下便恍然道:“莫非这句诗乃是双关之意,不是劝君读书,竟是劝君思人……许是傅执政与苏翰林平日里的联诗对句,又或许是他生前最后寄给苏翰林的诗句,故而珍爱如此?”他说着半坐起身,“无论如何,这样情意绵绵的词句,他二人,应都不止为知己之交。”

    宋隐见他只着中衣便坐起身来,忙伸手替他向上拉了拉棉衾,轻声道:“你快躺好,究竟是何之交,我们便不妄言先人是非了吧。”

    颜洵依言重躺下身,只觉心中戚然,还有分柔软的酸涩涨在胸口,仿佛在这世外深山、漫长良夜之中,尤是容易倾吐心事一般,忍不住便开口轻声道:“男子相恋,本是为世间不容,落得这样的结局,许也是情理之中。”

    “小颜”,宋隐知他又念及自身际遇,忙开口打断他道:“世间真情,哪里分什么男女,若说结局如何,也是事在人为。”

    颜洵自嘲般轻轻苦笑一声:“怎么事在人为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说起来自是简单,若要做到实处,却不知又有多少艰辛,多少两难。”

    宋隐听他在耳边低诉怅然之语,心中似是被一只无形之手抓紧,不觉便脱口而出道:“有我在,又怎舍得让你有这样的艰辛与两难。”

    他话一出口,已立刻觉得不妥,两人一时都未说话,只余一片寒夜中的静绝。

    半晌,才听颜洵轻声道:“闲远兄,我知道你这些时日以来,为我担心良多,但‘往者不谏,来者可追’的道理我却还是懂得,你放心便是。”

    宋隐“嗯”了一声,又听颜洵开口道:“我前生定是行善积德,曾救世人于水火,才修成这样的福气,得到如你这般的挚友相伴。”

    宋隐一时有些哑言,顿了半晌,才低声道了句:“我亦是如此。”不待颜洵开口,便转身过去,背对着他道:“小颜,我有些累了,快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