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玄成躺在身边睡得正沉,也不知昨晚是几时回来的。他仰面躺着,一手自我颈下搂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搁在小腹上。我的面颊正贴在他胸口,只听得他有力的心跳,感觉两腮热烘烘的。
我尽量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不想还是惊醒了他。他睡意朦胧地翻个身,问:“怎么这么早便醒了?”“在家里早起惯了,睡得再晚也仍是这时候醒。”我一边答,一边穿了衣裳,对着铜镜梳过头便要推门出去,忽听玄成在身后问道:“去哪里?”我回头笑答:“昨天见院子里似有八月春,我想去采些来。”玄成坐起身道:“是说西园种的秋海棠吗?采花倒不碍事,只是今天你还得向我爹娘奉茶,要采花也得见过长辈再去。”“对哦!”我一拍脑门,“那我得赶紧过去才行!”玄成笑道:“你也不妆扮,就这样过去?”“我在家里从来也不妆扮的,有那个时间还能多织些布呢。”“今日怎可比往常。有道是‘双眉未化成,哪能就郎抱’。”玄成边说着,边露出奇怪的笑容。“是吗?”我已经懒得去想他在说什么,只敷衍道:“我画便是了。只是我甚少做这些事,只怕画了还要吓人。”玄成跳下床来,说:“自不用你动手,不会画叫丫鬟帮忙便可。”说罢,便唤了丫鬟进来帮我梳妆,待要画眉时,玄成却拦道:“行了,眉毛我亲自来画。”丫鬟便浅浅行个礼,暗自笑着出去了。我不解地问:“一并画了便是,何必这么麻烦?”玄成淡淡一笑,并不答话。我撇撇嘴,低语道:“你还真是有各种各样古怪的癖好。”
总算梳妆完毕,玄成和我一并去大厅拜见长辈,途径西园时,玄成指着一簇花丛问我:“你说的可是这里的秋海棠?”“嗯。”我点点头。“那么回来时采些放到房里吧。”玄成话音刚落,便听有人道:“相公今天何以有如此雅兴?”我循声望去,一名气度雍容,一望而知是大家闺秀的女子正往这边走来。我只觉得她面熟,忽然想起当年随爹上唐家借债时曾见过一面,她正是玄成的正室,唐家的大少奶奶。“唐夫人。”我叫道。她婉媚地一笑:“你我都是唐家的人,不分彼此。叫我姐姐便是了。要不,叫淑芸也行。”语毕,她又折一枝秋海棠,边把赏着,边说:“秋海棠……妹妹,你可知道,这花又叫相思草,放在新人房里,怕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我笑着说:“诶,还有这样好听的名字吗?我们那里都是叫做‘八月春’的,倒不知道还可唤作‘相思草’呢,姐姐平日里一定念过不少书吧?”她浅笑着把折下的秋海棠交予身后的丫鬟,道:“倒是念过一些,可惜没有用处。”我奇怪地问:“念书怎会无用?起码,”我望望玄成,继续说,“听他说话总不至于太累。”淑芸似乎没听进我的话,继续说:“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儿十年寒窗是为了考功名,女儿家纵使满腹经纶也无处施展,反倒显得心机太重,不若妹妹这样全无城府,天真可爱。”说着,她不经意似的扫玄成一眼,转而笑道:“时候不早了,妹妹今天要奉茶呢,若误了正事可就是我的罪过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不待我回答,她便挽了我的胳膊,转头对玄成嫣然一笑:“让妹妹陪着我走一程,相公总不至于不许吧。”
于是玄成走在前面,我们俩并肩在后面慢慢走着,淑芸突然莞尔笑道:“妹妹真是好福气。”“怎么?”我很不理解。“实不相瞒,相公昨日做的《催妆》我也有所听闻。”一听是提那诗,我头也要晕了,只能问:“诗有什么奇怪的吗?反正我是一句也不懂。”淑芸脸上始终保持着颇有教养的含蓄微笑:“怎么妹妹没让相公解释与你听吗?”“怎么没问,他却摆架子不肯告诉我,说什么不懂便罢!”“相公竟羞于启齿,这倒也少见……”她说着,径自低声吟道:“‘留待檀郎语,深浅入时无’……张敞画眉,怕也只是一时之趣,难得的,是他自比乔木……闲云野鹤惯了的人,到底是为何,竟自愿为他人所依所附,生便同生,死便同死……”她自顾自说着,神色逐渐凄楚起来,我见她不知怎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只能叫道:“唐……呃……淑芸姐姐?”她猛然回身,重打起一副笑脸,道:“已近正厅,妹妹与相公先行进去吧。”
唐老爷和唐夫人已经到了,我只道是自己迟了,心里一阵发虚,站在门口只顾张望,竟不记得走进门去。玄成先自己走了进去,道:“儿子与栩蝶向二老请安了……”一壁说着,扭头却不见我,只能无奈地再走回来拉起我,低声道:“怎么不进来?”唐老爷和善地笑道:“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家了,不用拘谨。”“哦、好。”我点头应着。
不一会儿有下人端了茶送至我面前,我看看坐在一侧的玄成,他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奉茶。我赶紧往前走几步,道:“唐老爷喝茶。”淑芸姐姐与玄成并肩坐着,这时小声提醒:“妹妹,要跪下奉茶才是。”“啊对对对……”我又退一步跪下,举起茶盘再次道:“唐老爷喝茶。”唐老爷笑着说:“既已过门,怎么还叫‘老爷’?”我心中暗暗叫苦:真不愧是两父子,怎么都喜欢在称呼上斤斤计较。好在这次玄成没任我一个人乱猜,在一旁道:“快改口叫爹呀。”“哦。”我应着,抬起头来,一声“爹”却生生卡在喉头。望着唐老爷笑眯眯的脸,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人能眼睛也不眨地掏二十两银子出来啊!这人几天前还是我们全家最大的债主啊!这人怎么无端端地就成我爹了呢?玄成有些急了,叫道:“栩蝶,栩蝶!你又在想些什么?”我冲口而出:“我在想唐老爷真奇怪啊!”一群人一时人都愣在那里,玄成失笑道:“奇怪?”我自知失言,赶紧纠正:“不是不是,我是说,前些天我爹明明还时时念叨,欠唐老爷二十两银子还不上,今天唐老爷突然就变成我爹了,实在是有些奇怪……”唐老爷与夫人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唐夫人慈眉善目地望着我道:“既已进了唐家,便是一家人了,改口叫爹娘也是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新媳妇难免不习惯,日子长了也就好了。”“对对对。”我笑着说,“我爹也是这么说的。”唐夫人笑道:“是吗?听说你还有一个哥哥,莫不是嫂嫂刚过门时也不大习惯?”我忘乎所以地回答:“不是的,我哥还没娶媳妇儿呢。是我小时候怕老鼠,我爹就说,日子长了就好了,老鼠见多了就不怕了。”话音刚落,玄成便撑不住笑出来,然而赶紧又敛了笑容,对我道:“你赶紧奉茶便是,老跪在这里难道舒服?”我这才想起正事还没做,赶紧对唐老爷笑道:“爹请喝茶。”唐老爷笑眯眯地接了茶盏。我又转向唐夫人:“娘也喝茶。”“好、好。”唐夫人也接了,我看见还有一碗茶,料想是给淑芸的,便转向她,待要开口,已被她扶起来:“你我本是姐妹,又何须跪我。”说着,便接过茶喝了。唐夫人在上首笑道:“她俩才见面,感情便已这般好了,看来也无须再多加劝诫。本来只有姐妹间和睦了,家里才能兴旺安康。淑芸你是大家闺秀,这些道理自然是懂的,我看栩蝶也天真可爱,心性纯良,往后唐家想必会平安祥和。”唐老爷也对夫人道:“见她俩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就像当年你与燕婉……说起来,若燕婉活到今日,应该也为成儿高兴……”“老爷!”唐夫人语带嗔怪。唐老爷便笑道:“对对,本是喜事,不该提的。”正说着,有下人通报:“老爷,二少爷来了。”唐老爷赶紧问:“怎么二少爷今天身体好些了吗?怎么下地走动了?”唐夫人也说:“赶紧扶二少爷来坐下。”接着又转脸笑道:“看来还是成儿的婚礼办得好,果然冲冲喜,璟儿的身子也就好些了……”
不一会儿,走进来一位文弱少年。看模样与我差不多年纪,相貌清秀,眉眼间透着温柔,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我坐在玄成另一边,好奇地打量他,心中暗自想着:“就是为了这个人,我才进了唐家,嫁与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