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鸾错

5.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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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璟由两人扶了在玄成对面坐下,我想着“要不是因为他,家里那二十两银子的债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呢”,一边不自觉地细细打量起他来。他眉眼间与玄成有几分相似,只是不同于玄成的俊朗,更多了几分清秀和温柔,也许是长期抱病的缘故,神色隐含忧郁,不似富家公子,倒像落魄书生。我正一壁看着,忽觉玄成暗地扯我衣袖,便低声问:“什么事?”眼睛却仍未离开玄璟,玄成附在我耳旁道:“你在看些什么?”语气隐有不悦。我仍未看他,只回道:“看你兄弟呢。”“你……”玄成似乎好气又好笑,因说道,“从二弟进门便直愣愣地盯住半天,怎的也不知羞?”我这才转脸看着他,说:“这有什么,又没谁说不许看,我好奇,自然要看个明白。”“好奇什么?”“我一直好奇,究竟是为着怎样的人,我才嫁进唐家顶债的。现在人就在眼前,不看清楚怎么行?”玄成笑道:“那你究竟是把他看作仇人,还是看作媒人?”我眯缝起眼睛重新去看玄璟,他面带稍显虚弱的笑容回答着父母的关切。看了几眼,我扭过头对玄成道:“我看他只是烦人。要是穷人家摊上这么个成日里闹三病五灾的主,还不把人愁死了。依我看,你们家二少爷就是太娇生惯养了,让他上我们家田头干上几天活,有什么病也要好的。”玄成笑着摇头:“照你这样说法,岂不是天下人都可以无药自医了,还要大夫做什么?二弟自小身体虚弱,哪里经得起折腾。”我不屑道:“你们成日里好吃好喝的倒身体虚弱了,平常人家粗生粗养,不照样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也没见谁家里年纪轻轻的就卧床不起了。我看哪,你们这帮富贵闲人就是病了,也只是富贵病。”玄成笑着摆手,表示不与我争,转而问玄璟道:“如何,二弟今日可是感觉好些了?”玄璟先看我一眼,才转向玄成道:“早就想下来走走,只是他们不许,说是怕再受风寒,还要调养一段日子才准下床走动。我想着大哥昨日那样热闹,我也未能露面,今天一定得当面道贺才是。”我听他唧唧歪歪半天,一个字也没有说到点子上,不由插话:“你说的绕来绕去的,究竟是好了没啊?”“诶?”玄璟愣了一瞬,方才回道,“好些了,有劳……费心了。”他未称我“嫂子”,想必他也如我一般,不习惯突然改了称呼。玄成指着我对玄璟笑道:“栩蝶一向直来直去的,说话不经考虑,要习惯她的行为方式,恐怕还真得假以时日。”我不满道:“什么叫‘习惯我的行为方式’啊?是你自己说话尽拽文,让人听不懂好不好。话是说给人听的,无端端夹些文绉绉的词句有什么意义嘛。我还没说要习惯你的行为方式很费劲咧。”玄成对我一拱手:“好好好,算我失言,算我失言。”唐老爷在堂上对夫人笑道:“你看看他们俩,倒开始拌起嘴来了,是有些新婚燕尔,欢喜冤家的样子。”唐夫人也笑道:“成儿今日里认输倒认得痛快,以往说他一句,他倒要顶上十句,我看往后再有什么,便让栩蝶去说他,一定不用多费唇舌。”玄成苦笑:“莫非孩儿在娘的心目中,已成了程季常的兄弟不成?”淑芸一直无话,此时忽然浅笑道:“相公哪里是惧内,只是对妹妹宠溺罢了,又何苦以程季常自比?”他们一群人有说有笑,我起先倒还听着,自说到那我不认识也没听过的程季常程家公子,便又开始犯晕,此时听见淑芸姐姐说玄成宠我,想到昨天他先是取笑我不懂学问,再为睡在哪里的问题刁难我,只觉得实在不符事实,心中甚是不平。虽则玄成不曾欺负我,可要说宠溺什么的,也委实太过,于是按捺不住冲口而出道:“他哪里宠我,只会欺我没念过书罢了。昨儿晚上还……”话未说完,便被玄成一把掩住口,只听他说:“闺房之事,不足为外人道。”“啊?”我环顾四周,除淑芸姐姐低着头看不见表情,玄璟又始终挂着温文的浅笑外,上自唐老爷和唐夫人,下至一旁伺候的丫鬟家丁,无一不欲笑还休,有些甚而涨红了脸,我实在不懂,这有什么好笑,又有哪里不可告人了。

    吃了早餐,我惦记着要去采花,玄成本欲陪我,却被玄璟叫住,于是便由淑芸姐姐陪我去采了一大捧来。与淑芸姐姐道别后,我独自往卧房走去,经过一处独立的小院落时,忽听见玄成与人说话,正欲走过,却听见有人提到了我的名字。我不由停住脚,小心望去,却见那人正是玄璟。只听他对玄成道:“为了我的事,竟使大哥纳妾,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原来如此。想想当时玄成被推进房里,的确是十分生气,大概玄璟也知道玄成对这件事的排斥,故而特为向玄成道歉的吧。

    玄成笑道:“开始的确是很恼火,不过揭了盖头却发现正被人用一种很愚蠢的表情盯着,就是想发作也无从开口。”

    死玄成,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后,就只会取笑我!我表情愚蠢?你当时的表情才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呢!

    只听他继续道:“再与她说话,又意外的发现她处事天真,心性纯洁……有时太纯洁了,反而令人头痛。”

    绕来绕去,还不是想说我傻?

    继一大堆我听不懂的拽文之后,玄成终于换用正常人的表达方式道:“……总之,我发现这门亲事说不定正是上天安排,二弟非但不用自责,我反倒是要感谢你才是。”

    这是说……与我成亲,他实际上很高兴么?心头正泛起一丝甜蜜,只听玄璟道:“正是因为庄姑娘毫无心机,天真纯朴,与你我平日里所接触的女子不同,我只怕……”“你只怕我是一时兴起?”“……还有,大户人家的种种规矩只会束缚了她,纵使私下里爹娘不曾介怀,对外人又如何……”玄成打断他:“你究竟想劝我怎样?该不是要我‘放了她’,送她回去吧?现在只怕全京城的人都已经知道,她是我唐玄成的妻子,送她回家难道还会是好事吗?”玄璟没有言语。玄成继续道:“我与栩蝶的婚事完全是出于我所愿,你不用内疚。”玄璟忽然抬头,追问道:“既是大哥自愿,敢问庄姑娘可曾有退路?我听说,她只是由于家中欠债,才被逼嫁入唐家!”玄成淡然一笑:“我当然给过她选择。玄璟,我处事如何难道你竟不了解?”沉默良久,只听玄璟道:“……既是如此,只愿大哥能与庄姑娘……嫂子,琴瑟和谐,白头到老。”

    见玄璟要走,正干着“听壁脚”这等不光彩的事的我心下一慌,赶紧佯装刚刚经过,想径直回房里去,转过身却冷不丁却撞见有人正站在身后,我一时受了惊吓,脱口叫道:“啊——!”玄成闻声从院内冲出来,见我无事,哭笑不得地问:“你又见了什么稀奇了?”我看着刚才那个一声不响在我身后的丫鬟,问:“有什么事吗?”她回道:“夫人请您过去一趟呢。”

    吃了饭才分开不久,怎的又要找我过去。我看玄成一眼,他幸灾乐祸地笑道:“想是你说话口无遮拦,娘要叫你去训话呢。”见我苦下脸来,他又道:“骗你的,娘哪里就这样严厉了。大概只是找你过去,问问娘家的情况罢了,你要实在不放心,我陪你同去便是。”孰料丫鬟道:“夫人说了,只随便问几句家常,不要少爷跟随呢。”玄成笑道:“我说了吧?不碍事的,你放心去吧。”

    我便跟了丫鬟来到夫人卧房。房里本有一个丫鬟,见我进来,便出去了。我仔细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正是她早晨帮我梳妆,后来又进房整理的,还以为她专只伺候玄成,不想唐夫人这里也要她帮忙。

    唐夫人和善地笑着,拉我在桌边坐下,道:“这里没有外人,你我说话也方便些。”我点点头,等着她往下说。果然,唐夫人又道:“栩蝶,昨夜睡得可还习惯?”“习惯。床与枕头都软软的,比家中的舒服许多呢。”唐夫人笑道:“那便好。”接着却又顾忌什么似的,不再言语。过了许久,方才继续说:“听说昨晚玄成的一班朋友闹房,可有吓到你?”“没有。”我摇头道,“他们说什么我也不明白,只是看玄成又羞又恼的,把他们都撵出去了。”“后来呢?”唐夫人追问。“后来?后来我就睡了啊,睡得很好,您放心。”我说着,冲唐夫人粲然一笑。大约唐夫人觉得这样问下去实在问不出什么名堂,干脆把心一横,直接问我:“昨晚玄成可与你睡在一起?”“有啊。虽然之前为了谁睡床上的事刁难我,不过后来还是一起睡了。”唐夫人似乎有几分放了心,然而又难以启齿似的说:“可是,今早青梅收拾房间的时候,却……却……”我见她支支吾吾,心中着急,想着怎么这家人说话都这么不干脆,要不就爱绕着弯子说,要不就根本不说出口,因而追问道:“却什么?”唐夫人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轻声对我说:“……却未见红?”“见什么?”我反问。“这……”唐夫人貌似是很难再重复一遍了。我只能根据自己的揣测回答:“这个嘛,我初来乍到,府上的事情实在不是很清楚,要不等会儿我去问玄成好了,说不定他知道的。”唐夫人以一种讶异的眼神看我良久,终于问:“今早成儿说‘闺房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你可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茫然地眨眨眼睛:“大概就是,不让我说话吧……”“那你可知道‘闺房之事’究竟是说哪些?”唐夫人似乎有些急了,话语间不见了方才的犹豫。我诚恳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了头。唐夫人咬着下唇思索片刻,压低声音对我道:“既是如此,我也就顾不得许多,只直接问你,成儿昨晚……与你可曾做过什么?”我仔细回忆一番,回答:“就是随便说说话……后来玄成就推着一群人出去了,然后……我就睡了。”“成儿呢?”唐夫人追问。“不知道。今早我醒了便见他在身边躺着,却不知是几时回来的。”唐夫人看上去极为失望,良久,方才勉强对我笑道:“没事了,你回房去吧。”

    我揣着满腹疑问回到房中,看见玄成正独自念书。他见我进来,随口问道:“怎么娘与你谈了那么久,莫不是把家中大小事务全都问到了。”我坐下来自己倒了杯茶,回答:“倒没问我家中的事,似乎是我们房里丢了什么东西。”玄成很是奇怪:“丢了东西?”我点点头:“说是今早丫鬟收拾时没见到。”玄成疑惑地蹙起眉头:“没见什么?”我努力回忆着唐夫人的讲法:“似乎是……没见红?”玄成怔了片刻,忽然大窘,我好奇地问:“到底是什么事情,你知道了对不对?快点告诉我。”“总、总之是我一时疏忽,忘了娘定要派人查看的。一会儿我去跟娘解释就是,你就忘记好了。”我大为不满:“究竟是什么,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玄成只摆手敷衍:“这怎好解释,就是泛泛说了你也不懂。”接着又自语道:“我就说,太单纯了反倒糟糕……”然后又着意告诉我:“这事对我说了也就罢了,可不要拿出去随意问别人。”我嘟着嘴道:“自己不告诉我,还不许我问别人吗?”玄成道:“总之切不可随意去问。实在想知道……只等三朝回门那日,自去问你娘亲。”我小小声嘟囔:“拿什么架子嘛。不说就不说呗。”玄成苦笑:“你叫我如何说?”“不说拉倒,我自会去问我娘!”我说着,冲他做个鬼脸。玄成无奈地摇头:“我一直疑心,你究竟是过怎样日子……”我还没答话,忽听外面有人来报:“少爷,王公子到了。”玄成听罢抬脚要走,忽而看着我道:“你也一并去吧,只怕他只专程为看你才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