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对着画中人,露出一个罕见的温柔笑意:“可知是谁?”
夜神淡淡一扫,回道:“韦天不知。”
天帝一笑:“我带你回天界时你年纪尚幼,记不得你母亲的样貌也不足为奇。”
夜神讶然问道:“我生母簌离?”
天帝将画交给他,点点头:“正是。”说完沉默良久,似是沉浸在了往事中。
夜神细细抚过画中女子温柔的眉,清澈的眼,缓缓开口:“她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天帝没有回答,而是说道:“簌离乃神农氏之女,神农氏世代隐居,寻常人难觅仙踪。当初我亦不过恰巧,途径云梦泽,对她一见倾心。我们私下互许了终身,她族人却并不待见外来之人,不许我们再行往来。我只好将其带到笠泽水族附近人迹罕至的秋明山,过着普通夫妻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天界传来消息,魔界率领大军准备入侵。眼看天魔大战在即,我不得不先离开她,赶回天界应战。”
夜神问道:“你为何不将她一起带回天界?”
天帝摇了摇头:“涂姚狠毒善妒,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知晓她的存在,必定要想方设法除了她。”惭愧地看了一眼夜神,“只是我没有想到,赤焰战死,涂姚大受打击,我没护好赤焰,是我对不住她,只得日日陪伴在她身边安抚她。纵然我心中仍然记挂着你的母亲,却分身乏术。待到后来,我再去秋明山,已然遍寻不到她的身影。直到后来,偶然的一次机会,我才知道,原来涂姚早就发现了她,我千防万防,到底没有防住。经此一事,我与涂姚夫妻缘尽,再无半点情义。直到几千年后,我才知晓她还给我留下了你。”
太微不禁伸出手来,想要安抚他,却被他偏头躲开。
我才发现,他早已双眼发红,手上青筋暴起,恨极也痛极,连身体都在发颤。
“孩子,我知道你很难过也很愤怒,但是请听我说完。”太微不容分说,抓住他的手拍了拍,“她为了防止涂姚赶尽杀绝,将你藏在了笠泽水族。只是,龙便是龙,鱼便是鱼,又怎会一样呢?我发现你时,你头上顶着这天上地下尊贵无匹的龙角,却孤零零地站在一群人鱼的面前,被他们欺辱嘲笑,视为异类。他们想要拔掉你身上的龙鳞,掰断你头上的龙角,你疼得说不出话,眼里泛着泪,却死死忍着不掉下来。直到忍无可忍,你化龙而上,昂首咆哮,俯视众生,是应龙降世,是六界之主。”
我听得心内悲怆,不知夜神幼年竟受过此等苦楚。
“后来我将你带回天界,为了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我去求了涂姚。她虽恨我入骨,但为了保全天界的颜面,答应收养你并隐瞒你的真实身份。但同时,她不容许我对你有过多的呵护,不能亲自教导你。我知道,她是嫉恨我当初对赤焰的不闻不问,没有尽好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便不许我对别人尽责。这也是我为何几万年来待你不甚亲厚的原因。”
天帝顿了顿,神色间颇为骄傲:“但是你长成了我料想不到的样子,你温文儒雅,满腹谋略,天资尤为聪颖,虽有些冷情,却待人宽厚。你将会是一个好天帝。我虽坐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却无时无刻不在悔恨。年少轻狂时的轻浮浪荡,让我负了你们母子,亦负了涂姚母子。我不配为夫,更不配为父。涂姚虽说有错,至少这几万年也并未为难于你。答应我,不要恨她,要恨便恨我罢。如今我大限将至,唯一不放心的便是你。我没有什么能够弥补你,惟有将这一身修为度与你,助你抵挡魔族,佑我儿余生平安。”
天帝说罢,已身化苍龙,苍龙之啸,震听四海,龙威赫赫,莫不拜从。
夜神被笼罩在一片金光中,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金色巨龙渐渐消失。
北辰星殁,紫薇出。
“陛下,这是润玉专门为陛下采制的星辉凝露,可舒缓体内余毒,清心解乏。”
离夜神登基成为天帝已有数日,自从夜神殿下成为天帝,便公务缠身,近来还时常头痛,面色不虞。
润玉看在眼里,特地去找了采薇仙子求取甘露,采了星枢之光,又加上自身午夜盛放的昙花花瓣,酿了这星辉凝露,不可谓不煞费苦心。
陛下放下朱批,按了按眉头:“放着罢。”
我想了想,躬身道:“此乃润玉亲手酿制,很是费了一番苦心。”
陛下抬头看了我一眼,接过去一饮而尽,问道:“他何不亲自来见我?”
我笑道:“润玉为了给陛下制这星辉凝露,又不知具体的制作方法,只好一点点地去尝试,好不容易制出来,却把自己的花瓣给摘秃了,说不好意思给陛下瞧见,变回了本体将养呢。”
陛下轻轻笑了一声:“难为他这份心了。”转头敛笑问我,“最近母神如何了?”
我回道:“自从先帝仙逝,先天后便突然收敛了许多,整日在凤栖宫与千手观音讲经论道,少见外人。”
陛下轻哼一声:“看在父帝的面上,暂且不与她追究,只盼她余生能安够分守己,不再有任何逾矩之事便罢。”随后对我道,“行了,你先下去。一个时辰后诏太巳仙人前来议事。”
“是。”我躬身一礼,退出殿内。
一个时辰后,德政殿。
太巳仙人奏禀道:“魔界现已屯兵忘川,尚未有任何动静。”
“仙君有何看法?”
“历年来但凡天魔大战,天帝陛下必须亲临现场,以鼓舞君心。此次先天帝仙逝,陛下方才登位,正是万象更新,重新建立天界秩序之时,按理说魔界定会按捺不住,趁此新旧交替秩序紊乱之际发兵,只是至今却按兵不动,不知有何谋划。”
“不知太巳仙人可知,本座下界收服穷奇之时,魔界派人前来扰乱之事。”
“臣等收到陛下灵鸟来报,便已打算派人相助,只是尚未成行,陛下便已处理妥帖。此时想来,这事略为蹊跷。若他们的目的在于陛下,理当不会如此轻易让陛下全身而退。”
陛下略带迟疑道:“素闻太巳仙人博学多才,不知……若穷奇瘟针之毒与绛珠草之毒混在一起是何后果?”
太巳仙人回道:“这两者起初共生在魔界,向来依附而生,只是后来穷奇被封印,绛珠草渐渐绝迹。若是单论其中一种毒性不算什么,普通调息将养清出毒素便可,只是如若混在一起,便是世间至毒。无论神魔,无能免者。少则十日,多则一月,便会毒发。”
陛下沉吟片刻,问道:“可有解法?”
太巳仙人思索了一阵,皱眉道:“只夜幽藤可解。只是这夜幽藤长在魔界,且历来只有魔君的幽冥宫才有,而今神魔不两立,若是仙界中人中了此毒,便可算是无药可解。”随即大惊道,“陛下缘何有此一问,莫非是有人中了此毒?”
天帝拂了拂衣袖,眉目间看不出情绪:“方才观一典籍略有提及却又不甚明晰,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仙君不必多心。若无它事商议,便可退下了。”
太巳仙人应声而退,甫一离开,陛下便猛然呕出一口血来。
“陛下!”我一惊,迅速将方才的对话以及下界之事联系在一起,心慌得厉害,颤声道:“陛下可是在斗穷奇之时便已不慎被瘟针所伤?”
“穷奇实力毕竟在我之上,我即便再如何取巧,也难免被它伤到,本来瘟针之毒于我并无大碍,只是没想到魔界之人会用绛珠草来暗算。如今想来他们本就是冲着我来的,偷袭润玉不过是趁势之便,见我不易得手,故意声东击西的招数罢了。”
虽早有准备,听他亲口承认,心里仍如针扎一样,极不好受。我脑中空白一片,此时已不知该如何思考,“那现在该当如何是好?魔界既已得手,会不会在等着陛下自投罗网呢?”
“此事不要外传,以免乱了军心。我自有分寸。”
“可是陛下……”我想劝他此时此刻,不要再想着什么军心,六界和大义了。
“你连本座的话都不听了吗?”他厉声道,“你先退下吧,记住我所说的。另外着破军暂代上将军,监管南天门。”
“是……”我只好应声退出殿外,先前往破军星君府传达上令。
☆、润玉番外
万年前,他不过是一株将死的昙花,被花农从深山里挖出来,卖给谁都不要。
那晚依稀月明,冷风里打了几个寒颤的小贩眼见着只余下这一株,无论如何也卖不出去,便点了摊子打算回家,顺带扔了这赔钱货。
斜刺里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来,手里放着一锭白银。
“这株昙花劳烦给我罢。”
清泠如玉般的嗓音就这么破开了冬夜的寒冷,如冬阳破冰雪,如和风吹细雨,能不由人醉?
再往上一瞧,雪狐轻裘翩翩而立,半含星目冰姿玉容。
小贩看着那人抱了昙花,片刻便已消失不见。怔怔想着,人间哪有此等颜色,断是仙子下了凡尘罢。
那人往花盆里滴了一滴血,昙花便活了。在他的悉心照料之下,渐渐地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只是他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好了,整日里待在小院儿里陪它说说话,晒晒太阳,睡着的时候居多,眼见着是寿数将至的模样。
他临死前,给它浇了最后一次水,对它说:“今生是无缘见你开花了,下一世吧,且等着我来接你。”
昙花在渐渐荒僻的院子里等了许久,终于再见到他的时候,身边的杂草都已经没过它了。他仍是一身霜雪白衣,在落拓的荒院里也是纤尘不染,只没了病体的苍白羸弱。
他说:“我来接你。”
后来方知,他原是九重天上的夜神韦天,上一世不过区区数十载的凡界历劫罢了,却得了它这么一个牵挂,元神归位后不过闭关数日,便立刻将它从人间带了上来。只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才累它等了许久。
从那时起,昙花便生了灵识,它想千年万年地陪着他,看他布星挂夜,与他谈笑煮茶。
人人都说,夜神殿下养了一株不会开花的昙花,却无人知道这株昙花在想什么。
万年后,它终于修成了人形。许是心心念念了上万年,不觉便化成了他的模样。那也是它第一次开花,给它喜欢的人看。
它得他赐名,心中无限欢喜,整日咬着舌尖念这两个字,又去寻专司姻缘的月下仙人,要了两根红线,留一根,赠他一根,唯愿君心似我心。
却终究不过是一株昙花的痴心妄想,一厢情愿。它在他眼里也只是一株陪了他上万年的昙花罢了,再简单不过。
再后来,韦天被他连累得受伤中毒,却还想压着不让他知道。如若不是恰巧想去看看他,听见他与邝露的对话,他会如何?以他那孤傲倔强的性子,定不会屈尊前去魔界求人。
万幸。润玉心想,他听到了,便由他去好了。
他伪装成天帝韦天,去见魔君,却被他一眼识破。
擎苍抬起他的脸,啧啧叹道:“这美色,当真与韦天一模一样,只可惜他不来见我,却派了你这样一个赝品来换夜幽藤。也罢,我本不奢望他能亲自来,如今有你这样一个相似的倒也不错,我原不过便是垂涎其美色而已。你若能乖乖听话,我便将这夜幽藤交给你。”
魔君那天甚是开心,喝了许多酒,神志不清地在他耳边碎碎念。说他天魔大战死后,约在一万年前,刚聚形体,附在人间帝王身体里养魄的时候,见到了夜神在人间历劫的凡人公子,月神应有形,犹胜画中仙。他强抢了他进宫,却被他来了个金蝉脱壳,杳无踪影。他找了许多年,却也再未见过他。一直到重登君位,依然念念不忘。后来他亲自带人去杀那在下界的天界太子,才发现他一直念念不忘的,竟是此生宿敌。他兴奋地笑了,迂回婉转地给他下毒,就是想让他主动来求他。却不想,即便这样,他竟也不肯来。
润玉换得夜幽藤,便命魔君手下的妖灵将其与信笺一并交给天界的邝露仙子,信笺上只有一句话:
安好,勿念,毋告知韦天。
润玉跳进御魂鼎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他只是突然被这里面的温度吓着了,仿佛跳进了火海里。
因为擎苍只给了他两个选择:侍奉他,或是进这御魂鼎做药引。
他神志渐渐有些不清醒,被这热气熏成了浆糊,模模糊糊地只能想到两个问题,一则是韦天的身体,不知他体内的毒是否解了,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着他好起来;再则便是希望韦天能等着他,不就是再修个一万年而已,他又会是一只活蹦乱跳的昙花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