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天伸出细长的手指替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我不走,我就在一边陪着你。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唤我,知道了吗?”见他点头,又嘱咐了一句,“好好睡罢。”
起身吹熄了烛火,阖上房门,便去了邻房。
夜半苏醒,他以为从头到尾不过又是他做的黄粱一梦,只是这梦格外真实些。直到隐身穿过房门,看见润玉仍沉沉睡着,心里方才安定下来。他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替他盖好踢歪的被子,随手划出一个结界,便出去了。
幽冥地府,阎罗殿。
有人一手支颐侧身躺在办公的桌案上,如若忽略那比桌案还宽的身板以及遮了半张脸的胡髯,也勉强算得上是玉体横陈多妖娆。
韦天入殿的时候便见着这样一番景象。
随行而来的判官眼见着天帝脸色愈来愈差,连忙捂着眼睛不忍直视地上去叫醒还睡得稀里糊涂的上司。
阎王震天的呼噜声顿了顿,眯缝着眼睛揉了揉,正要责骂是哪只小鬼没眼色,斜眼瞅到对面立着的人,两只小眼睛立刻瞪得铜铃大,不禁结巴道:“天天天……天帝!”如天雷加身般浑身一激,连忙连滚带爬地翻下来跪地行礼:“臣下不知天帝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一边暗中狠剜了一眼判官,腹诽道,平日里看着倒挺机灵,关键时刻就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也不晓得提前叫醒他,好展现一下他平日里兢兢业业的模样不说,还被天帝陛下看到这般丑态。
判官暗暗叫苦,谁知道这九重天上的天帝陛下怎地突然就来了,毫无征兆,他也慌得很。
韦天懒得看他们眉来眼去,直接道:“生死簿。”
阎王见他不追究自己怠惰,如蒙大赦,连忙起身从桌案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书册来,呈给天帝。
韦天随手一翻,竟无润玉的命格。莫非是难得一见的天命?如此他竟也无法插手。也罢,左右不过一直护着他,不让他再受那些苦。
又勾了几个人,一一便是润玉那遗弃亲子的身生父母以及心地良善的老乞丐等,轻描淡写指点两句,衣袖一挥便不见了踪影。
也不过须臾功夫,待他从幽冥地府回到客栈,竟就不见了润玉。他心中狠狠一跳,正准备向四周探一探,却感知到润玉就在他的房里。
随手点燃烛火,韦天走过去将润玉从地上抱起来,眉心因方才的惊忧而微微皱起:“为何不睡?”
润玉将头埋在他的颈项处,嘟着嘴不肯说话。
韦天摸了摸他冰凉的手脚,又探探他的额头,怕他病了,见此也没奈何:“怎地还不说话?”
润玉伸出两只细细的手臂环住他修长的脖颈,紧得像缠了一条蛇:“你骗人!”忍了忍又控诉道,“你说了不走的。”后面这话声如蚊蚋,连指责都是小心翼翼。
韦天恍然一笑:“可是寻我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骗你。”
润玉点点头:“你要说话算话。”
“嗯。”韦天将他抱回榻上,问道,“告诉我,为何半夜不睡觉跑到我房里来?”
润玉蜷进他怀里:“做了噩梦。梦见爷爷,怎么叫他也不理我。”又带了些委屈慢吞吞道,“我醒了过来找你,怕你也不要我了,不小心就被桌子绊倒了。”
他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将他往怀里带了带,最终吐出两个字来:“不会。”
自从陨丹破碎以后他总能感到脏腑处一抽一抽的疼,原以为找到昙花的转世后便不会疼了,谁想竟疼得愈发厉害。只是这疼却像有瘾一般,让他难以自控,亦甘之如饴。
孩子等不到他的回应,也是困得狠了,呼吸渐沉,一眨眼已经深入梦乡。
韦天用灵力探了探,这眼疾是在御魂鼎里伤了元神落下的,药石惘治,连灵力也无法修复。而且,就连润玉此生的命运,他也无法掌控。
他自幼因天后刻意刁难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到年纪轻轻登基为帝,威服众仙,乃至发动天魔大战,平魔族,灭擎苍,统一六界,无一处不艰辛。却都从未觉得如此刻这般无力过。
冬夜格外长,睁眼到天明。
待温暖的阳光透过轩窗泼洒进来,红光满面的店小二喜气洋洋地送来了早食,口中呼喝道:“公子,您要的粥和热水!”
韦天叫醒仍在沉睡的润玉,清洗过后,喂他喝完粥,带着他走出了客栈。
既已决意要在凡界生活,韦天便带着润玉寻了一处稍显僻静的院子,就此安居下来。附近人家并不多,既不会过分荒凉,让孩子觉得孤寂,也不会太过热闹,人多眼杂处处是非。
又将院子里所有不便于行走的东西都撤了,房间里都铺上软垫,以免润玉再不慎磕到。
待将整个院子收拾妥当,韦天寻了几方木板在其上刻字,准备先教润玉认字。
窗外两只寒梅伸进来,被萧瑟冬雪里的艳阳一照,仿佛着了色的冰凌,闪着绯红的光,衬得那个低头专注刻字的人眉眼盈盈。
转眼那个曾丢在暗夜里缩成一团几不可见的小灰团子,已经在几个月的调养下渐渐丰盈起来,不再瘦可见骨,脸颊有了软乎乎的肉,眉眼也依稀有了昙花的相似处。若是再披一件白狐精制的袍子,也不知是哪家的小仙童。
没过多久,邻里的人们便知这里来了一对极其好看的兄弟。原先以为是父子,那年长的也不过才及弱冠的模样,想来是亲成的早。谁知两人竟是一母同胞,只岁数差的多了些,父母早逝,无亲朋,从外乡而来。便都想着替这甚是俊朗的兄长说媒,谁知他只道身无长物,抚育幼弟,无暇他顾,一概拒了。众人叹惋几声便罢。
春雨多连绵,整日也不见晴。
润玉躲在房里听了半天雨声,仿佛也看见了经冬的枯枝上沾了这催发的雨水,生出幼嫩的叶芽来。虽然他看不见,但兄长每回都讲得很详尽,渐渐地,他也能够想象到。
他已认得许多字,读过许多诗,不再除了白日便是黑夜。他眼中有了斑斓的色彩,心里也有了可以企及的梦。而这些,都是那个人赐予他的。
“当心!”韦天甫一踏进院子便看见润玉独自走了出来,过了雨水的路面泥泞湿滑,担心他跌倒,忙先叫住他,再走过去将他带回房里,问道,“还在下雨,出来做什么?”
润玉嘻嘻一笑:“我听见你说话的声音了。”又仰头问道,“我们家有客人吗?”
“哟,你这金屋藏娇的,连天帝都不当了,竟然跑来凡间逍遥快活,来了就算了,也不知道来找我。”一道满是轻挑的声音伴着一袭青色身影传过来。毋庸置疑便是方才与韦天在外面说话的人。
“彦佑,”韦天冷冷瞥过去,“你若再口无遮拦,便和先天后一起做伴去罢!”
彦佑嘴角一撇,不甘道:“开个玩笑而已,这么认真做什么?”转头走到竹椅前懒懒一坐,一副风流公子的浪荡姿态,“你这个人呐,就是无趣,除了这身皮囊,还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也不知道各路桃花都看上你什么。可怜我的小邝露,至今仍在天界对你痴心一片,矢志不渝。”
韦天静静看着他突如其来的痛心疾首,也不作打扰,牵着润玉慢慢往外走:“开春了,兄长带你去做几件轻薄些的衣裳。”
“好。”润玉乖巧点头,捏紧他的手,不疾不徐地跟着。
彦佑好不容易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出来,一见那两人竟欲抛下他,连忙从桌上倒了杯茶解了渴,一气跟上去,口中还叫嚷道:“哎!你竟连杯茶都不请我喝,忒无人性!”
韦天头也不回:“自便,没人拦你。”
润玉难见家里来客,似乎还颇为相熟,遂好奇道:“兄长,他是谁?”
韦天还未来得及回答,彦佑便凑了过来:“你不认识我,我可记得你哦!”见小家伙好奇的样子得意一笑正欲解惑,却被一旁两记眼刀刮得实在生疼,最终也没敢在这冷酷无情的双眼注视之下开口。
韦天用目光封住他口无遮拦的嘴,转头对润玉道:“莫要理他,他有癫狂症,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
润玉对韦天的话向来深信不疑,不由同情道:“啊,岂不是比我还可怜?那我们会收留他吗?”
“不会,他自有居处。”
彦佑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看这对兄弟一唱一和地埋汰他,兴致勃勃看起沿路的风景来,偶有过路的美貌女子,便嘴角一勾,眼睛一眨地频频对人暗送秋波,害得人家纷纷疾走如遇登徒子。
韦天见此也只摇了摇头,无可奈何。
彦佑是他早前尚为夜神时为数不多的朋友,个性放荡不羁,不喜束缚,喜欢章台走马,红尘喧嚣,是以天魔大战之后推了封赏,整日游荡在凡界里,立志当一个逍遥快活的散仙。当初也是对他和昙花妖之事所知颇深的人,近日听闻他终于找到昙花的转世,特地前来看望。
临安街向来热闹,两旁花红柳绿迎来送往,贩夫走卒车马奔流,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喧嚣。
韦天径自走到一家成衣店,店家伙计连忙殷勤来问:“不知二位公子为何人制衣?”
韦天低头看着润玉道:“劳烦替这孩子挑两件合适的早春服。”
伙计连声应了,欲将润玉带到后房去量尺寸,却见那孩子慌乱地向后躲,双手紧紧攥着来人的衣袖,如临大敌。不禁为难道:“这……”
韦天淡声道:“无妨,便在这里罢,量好尺寸将所有合适的衣服都拿出来,我来挑便可。”
伙计蹲身替孩子量身时才发现,他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虽分外明亮,却浑无焦点,竟是个盲人。心下不免惋惜,却也不敢在客人面前表现出任何异样,只得快些量了,去后方将所有适当尺寸的春衣都拿了出来供人挑选。
彦佑在一旁看着,不禁开口叹道:“这孩子的眼睛也是为了你在御魂鼎伤的。”
韦天牵着润玉的手紧了紧,冷冷瞥了他一眼:“你是专程来诛我心的么?”
彦佑哈哈大笑:“以前再如何逗你也不见你有什么情绪出来,如今短短这一日竟让我见识颇多。”
却见韦天并不理会他,只摸了摸润玉的头,低声自语:“他太傻了。”眼里千般怜惜万种痛意,是他从不流露于人前的模样。
润玉却毫无所觉地仰着头,对他笑得天真又烂漫。
彦佑见此不禁敛了笑,叹了一口气,只盼这两人再无波折。
七月流火,暑热未消。
三三两两的采莲女结伴踏歌于莲舟之上,清脆婉转的歌声此起彼伏,如这船行而过破开水面的波纹,缓缓荡漾开去,间或引得路人张望,却只见得漫天的莲叶与粉白的荷花,哪里能见得人影。
采莲女们在深不见人的莲花池里穿梭自如,待莲舟停在尽头,纷纷放下裙摆,挽了手中的挎篮,嬉笑旖旎而去。寻得行人如织处,便放下挎篮就地而坐,但有人相询,无不热情招呼。
“请问姑娘,不知这莲价几何?”
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传来,在炎炎夏日的嘈杂街头仿如一捧清泉流过,分外舒爽。
众人被这声音引得一看,顿时又吃了一惊。
一位白衣的少年,约摸十五六岁,一头青丝仅用发带束了一半,面容极为俊秀,微微一笑,便如三月的桃花初绽,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愉悦起来。
采莲女不禁笑出一声:“这位公子如若跟着奴家回去,奴家分文不取,全部相送!”
众人纷纷大笑,眼见这位秀美的小公子羞红了脸,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此地民风朴实奔放,但凡看对眼了,便可即刻相约筹办婚事,有情人之间,嫁娶由来随意。常人遇到此种情境,如若有意,便应和一声彼此相许,如若无意,婉言相拒也无伤大雅,倒是少有人仅为一句邀约戏语便如此羞赧,似是从未见识过一般。
采莲女未想这少年竟如此纯净,正要开口替他解围,却突然来了一位面貌与这少年极为相似的公子,轻轻将少年往身后一带,不声不响地挡在了众人面前,随意一瞥,眉锋眼利,浑身肃冷,与那少年的温润气质截然相反。
“可够?”他伸手递过一枚银锭,沉沉的嗓音如一柄利刃,将突然静默的四周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