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女从这摄人心魄的目光中回过神,忙将手边的挎篮送上去。
那人一手提过挎篮,一手牵着少年,从众人的视线中离去。他心中无尘,眼里无物,唯有在望向少年的目光里,盛了温柔。只可惜那少年,却看不见。
闹市里的惊鸿一瞥,转眼波澜不兴。
韦天剥了一碗莲子,放到润玉手边:“想吃莲子何不让我去买?”
润玉想到被人调戏之事又羞红了脸:“我……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出门。”
“哪里就长大了?分明还是个孩子。”韦天笑了一声,看着他玉面羞红,如点胭脂色,正欲伸过去捏他面颊的手微微一顿,终是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润玉辩道:“兄长总拿我当小孩子,也不想想今年岁末我便要十六了,彦佑说寻常人家已经成了亲。”
“往后不许再与他来往。整日没个正形,教坏孩子。”
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惯常对他这般说话便是不容悖逆的态度。润玉撇了撇嘴,手边的一碗莲子吃了半日也没见少,那人只顾往他碗里放,自己却丁点不沾,不免心里又存了些害他担心的愧疚,于是软软应声:“知道了。”
晚间的风终于送来些许凉意,吹散灼灼烈日燃尽的余温。
润玉替院子里的花木浇完水,重又拿起桌上的木头雕刻起来。那日与他说完话后,韦天便说要出去一趟,至今已有数日未归。
自被他收养,还未有这么长时间的分别,细细想来润玉自幼便被他照顾得很好,万事都被打理得异常妥帖,他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却如父如母,亦兄亦父,对他再好不过。有时候他忍不住去想这其中的原因,听人说他们长得很像,可世上相似之人几何,何必偏偏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如此。他也知道兄长不是普通人,即便看不见,他也知道,来自盲人的直觉,彦佑的神出鬼没,以及幼时他还听不懂的话。
越想他便越害怕。他的好已经深入骨髓,他不能想象与他分开会是什么样子,他甚至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就会痛不欲生。于是慢慢地不再去想这些无解的问题,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很好。
五日里,他已经雕出一个眉眼俱全的人形来,指尖划过这木刻的面容,是想象中的,兄长的模样。
五天前,韦天寻到彦佑,告知他有要事需要回天界处理,并让他暗中保护好润玉。
彦佑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韦天随手化出一个人间命盘,展示出生死轮回的奥义:“天魔大战之后,除却朝代轮转,政权更迭,人间在无外力干预之下已太平无事十万年。近年来却不知何故,四处暴戾丛生,各国之间战事频发,无有休止,甚至无需缘由,随意便能挑起争斗战乱,甚是反常。若长此以往,必将人间如地狱,遍地生修罗。想必也是那人的最终目的。”
彦佑将长扇一收,正襟危坐道:“你是怀疑有邪魔作祟?”
“嗯。”韦天站在背着光的地方,残阳如血一般挂在他身后,逆光勾勒出他优异的轮廓,将他脸上的绒毛都映照得纤毫毕现。他点点头,继续道,“且并不是一般的邪魔,寻常妖物并无如此大的影响力可以掌控人心。”
“你可是已有推断?”
“尚未确定。我需先回天界,推演求证一番,再做决断。”
彦佑看着站在光晕里的这人,仿佛世间所有的光芒皆由伊而始,释迦佛的步步生莲也不过如此了,叹服道:“天帝心思缜密,见微知著,又心怀苍生,仁义浩荡,乃六界之福。”
韦天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几时连你也学得如天上那班老臣一样,净会说些没用的?”
彦佑翻了个白眼:“不爱听便罢,可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韦天嗤地一笑,也没这闲工夫与他耍嘴皮子,继续道:“说起来,我还需去一趟云梦泽,向折颜上神问清楚润玉转世的始末。我擅自带他脱离原本的命运,原想索性将之篡改,却并未在阎罗殿的生死簿里见到他。这些年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不让任何危险靠近,只是即便将他护得再好,心里总也不安定,一直担心生出什么意外来。如今魔界之事刻不容缓,我可能需要多离开些时日,润玉就劳你费心看顾。”
彦佑笑得不怀好意:“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韦天自然也知道治他的法子,眉峰一挑:“你若是不怕我将你的老巢给端了,便尽管由着性子乱来。”
彦佑顿时脸上一僵,忆起不打不相识的往事,仍心有余悸,掩面道:“好好好……真是怕了你了,听你的还不成吗?”
南天门的天将派人来禀的时候,邝露正在给璇玑宫的昙花浇水。自夜神当了天帝,便搬离了璇玑宫。天界的日夜都格外长,她闲来无事,也嫌这璇玑宫冷冷清清地,没个主人在时该有的样子,于是种了这一片昙花,时常过来打理,只可惜,至今也没生出一个花灵来。不过也好,即便生了花灵,也不会是那一个,看着更叫人想念。
韦天回到璇玑宫时,看到这成片的昙花,脚步微微一顿,余光里看了邝露一眼,并未就此多说,只将下界异象三言两语说了一遍,吩咐她道:“去将太巳仙人,钦天监的掌辰星倌,破军等三位星君都请来,商议要务。”
邝露躬身一礼,正欲告退,却被那垂首忙于公务的人再次叫住,邝露回头看他。
他将笔搁下,抬头对她道:“这么多年你一直都跟随着我,忠心耿耿,凡有所难,皆义不容辞。上次润玉之事本不怪你,你却一直心怀歉疚。如今我终于寻到他,他很好,你亦不必再有挂怀。此前你父亲便和我说到过你的婚事,若你亦有此意,这六界四海,但凡有你中意的人,只消跟我说便是,本座替你赐婚。”
邝露只觉得他每说一句便是往她心口扎一刀。她从来都不敢奢求什么,而他的怜悯与善意于她而言都无非只是无法回应的拒绝罢了,她不敢对他说,她这一生只想待在他身边,看着他好好的。于是她低下头,藏住欲泪的双眼,拜谢:“邝露若有中意之人,必定告知陛下,谢陛下恩典!”
九霄云殿里,众仙听闻天帝所言,皆皱眉思索。
太巳仙人道:“若说小范围之内的影响,尚有可能是邪魔作祟,只是这能力之大,竟至惑乱一界,老臣还从未听说过。不知陛下有何推断?”
掌辰星倌也道:“臣司掌星命,暂无异象。”
韦天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只似鹿非鹿的异兽,对众人道:“不知众仙家可曾听说过魇兽。本座曾对杂文异志多有涉猎,在梦陀经里有少许记载,言及魇兽,凡所梦也,无有不食,又吞吐梦境,蛊惑人心。只是此兽向来高傲难驯,不受掌控。”
太巳仙人疑惑道:“那是何人有此能力,能操控魇兽?”
韦天一拂衣袖,负手而立:“不知众仙是否想过,十六万年前,擎苍明明已经死了,为何十万年前仍能死而复生?”
众仙脸上皆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这……”
“凤凰涅槃,死而后生。神魂俱灭还能死而复生的,也只有上古神凰的血脉。”
太巳仙人恍然大悟道:“说来老臣想到一桩旧事,约在数百万年前,凰族长子旭烈为一妖兽叛出神界,堕入魔道,后育有一子,却不知所踪,据传旭烈与那妖兽乃是逆天结合,史无前例,其子并未存活下来。如今想来擎苍便是旭烈为那妖兽所出,只是年代久远,当年历经此事之人已大多陨落,是以极少有人知晓他的身世。”
天帝点点头:“那便是了。他当年受此重创,擎苍即便有再生之力,也必定大不如前,是以此次迂回行事,意图先扩大势力,再与天界抗衡。那便有劳三位星君加强防范,勿让擎苍寻到可乘之机。魔界还需加派天兵,严加看管,凡有异动者,一律就地处决!”
众将齐声道:“臣下领命!”
云梦泽不愧为世外桃源隐居之地,桃林的花总也开不败,风过又卷起一片红浪,离落枝头的花瓣像是漫天飞羽,悠悠荡荡,梦里不知身是客,以为天上人间。
韦天便在这恍如琉璃幻境的桃林里寻到了躺在花枝上醉生梦死的折颜上神。
折颜见到他,醉眼惺忪地仔细瞧了瞧,待看清楚来人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会再来找我,可是为润玉之事?”
韦天拱手道:“上神英明,还望指教。”
折颜坐起来又灌了一口酒,叹了口气道:“我遇见他时,他几乎便要魂飞魄散的模样,只余一息护体的灵气。我再如何能耐,也只能勉强修补,却无法起死回生。是以即便后来稳住了他的魂魄,他也一直无法醒来。我别无他法,唯有将他投去凡界转世来求得生机。只是,我并未想到他的元神不止是有所损伤,而是被生生从体内剥离了一半。生气可以在轮回转世中补回,元神却是没有办法补全的。而元神不全之人在转世中无法被地府判定归类,自然便不在这生死簿上,却又并非真正顺天而成的天命。天命者,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而人为造成的天命,前途更为难测。”
韦天默然半响,开口道:“多谢上神告知,晚辈已知晓该如何行事。”又看了看这桃林,美则美矣,却终是少了些生气。他清浅一笑,眼里似落了星辉,“日后我会带昙花来,让他也看看这十里桃林,再与上神痛饮三日。”
折颜哈哈一笑:“善也!”
韦天回到家时,院子里的风铃响个不停。他轻轻一拂,四处便安静下来,只余藤椅上沉睡之人清浅的呼吸声。
虽说白日尚炙,也终究过了立秋,夜里的风已有些凉意,如此大意便在外面睡着,实在是不顾惜身体。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他抱起来,轻飘飘地没有丝毫重量,这些年无论怎么养也不见胖,浑身都是骨骼,瘦得令人心疼。
脚步方动,立时从怀里掉了块东西出来,他捡起来一瞧,是个木刻的人像,面容冷肃,一见便知是谁。他轻轻一笑,放进怀里收好,大步迈进卧房。
他将人放到榻上,正欲离去,却被一只手拉住衣袖。韦天低头一看,见润玉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轻轻唤他:“兄长?”
他回道:“我在。”
“我很担心你。”润玉伸手环住他,“可不可以……永远不要丢下润玉?”
韦天低沉一笑,反问道:“怎会?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你当初为什么会收养我?”
“以后你会知道。”
“兄长……”
“嗯?”
“我……喜欢你。”不是兄弟之间的喜欢。
“我知道,早点睡。”韦天心中一叹,傻孩子,他又岂会不知,他费尽心机寻到转世养在身边十余年,又怎会只拿他当兄弟照顾?只是他现在还有事要处理,不便言明。
魔界有一隐蔽之地,名曰澹台洞,洞中盛着魔族所造的六欲十恶池,历来以枉死恶鬼,以及欲望最盛之人供养。众所周知,凡人乃是六界之中欲念最多,恶念最杂的生灵,以此来供养魔族温床,方能生生不息,取之不竭。
擎苍站在池中汲取着力量,四大护法面如修罗,连成一阵。池边有一雪白异兽,头顶两角,煞是美丽,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懵懂不知世事。
它见到一人踏光而入,剑尖染血,脚步虽缓却不停,随手挥出两剑破了结界,直指池中人。
他开口道:“他的元神。”
擎苍睁开双眼,阴蛰地笑了:“堂堂天帝也有情根深种的时候。”他拿出一个拇指大的玉瓶,“想要?凭本事来取。你们天界的神不是一向都自诩高人一等,不如也来尝尝这六欲十恶池的滋味如何?”
韦天二话不说,抬脚便迈入池中。
擎苍被惊地一愣,这六欲十恶池汇集世上无限恶欲,可放大一切恶念,神明之所以至高无上,无非便是清心寡欲,将天道奉为圭臬,一旦沾染上,由神堕魔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韦天便趁他这惊愣的瞬间,凌空一抓,将玉瓶抢了过来,冷眼看他:“这次,不会再让你有重生的机会。”
擎苍眯了眯眼:“即便让你拿到又如何?这六欲十恶池的滋味好受吗?”
韦天冷冷一笑:“妖邪必诛!”不过才起念头,杀戮欲望顿时暴涨,韦天身化怒龙,仰天长啸。巨大的龙尾一摆,顿时将整个澹台洞都震得坍塌。
一龙一蛇腾空而上,相互厮杀。天空时而明灭,一时飘雪,一时飞霜,白昼黑夜,四季紊乱。
应龙伺机一口擒住腾蛇,顿时将腾蛇咬得鲜血淋漓,半空中俯冲下来将其掼到地上。
擎苍变回人形捂住肚腹处的伤口,大笑出声:“你即便杀了我,也会入魔,到时,六界还是我魔族的天下,哈哈哈哈……”
韦天吐出琉璃净火:“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能够克你涅槃火之物?三生万物,本相生相克。”
擎苍终于变了脸色:“你你你……本性属水,为何会琉璃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