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他说谁、谁水平不够?
看吧,长期戴耳机工作果然损害听力。梁易春决定回去查查这是否属于工伤。
“网游三大公会,势均力敌,大春这个会长,做得非常出色。”以一碗迷魂汤起头,喻文州讲出了一篇歪理邪说,“联赛方面,我想蓝雨至少成绩不比那两队差,才不算辱没了蓝溪阁的江湖地位。霸图先不说,微草有两个冠军,我们只有一个。轮回公会起步晚,三大还没变四大呢,他们战队也有冠军在手了。这都是我的责任,辜负了你们的努力,你为这个不想理我,是我活该……怨不得你。”
无需侧耳倾听,梁易春轻而易举地听出,喻文州说到最后已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听力有没有受损、对方的逻辑是什么鬼……全都不重要了,他的思维被一件事占据:自己这张破嘴,又说了不该说的。
他业务水平不如人,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不错,只是拿来作文章的时机很差。那场输得窝囊的总决赛刚过去没多久,被轮回提前杀死比赛,蓝雨队长在手速常年遭人诟病的基础上,又吃了一波关于排兵布阵大失水准的抨击,人前稳稳保持着风度的喻文州,内心难道真像表面一样不生波澜?他偏跟人家谈“业务水平”,算得上哪壶不开提哪壶。
……转身背对他,该不会是要哭出来了吧?
谁来教教他怎样安慰人啊!
道理是个人都会讲,竞技比赛存在偶然因素,一次失利不能说明队长不称职,队长的责任最大也不等于所有责任全是队长的……要比讲道理,喻文州一准讲得比他入情入理,安慰队员、给大家鼓劲,正是当队长的分内工作,他没有半分胜算。
又或者,他还有另一个选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食堂他就想过一走了之,当时怕一旦被发现不好找借口,现下要走可不用借口了,两人停下前,他本来就走在回家的路上嘛!曾挡住他去路的喻文州刚刚让开了,看起来心情糟糕,不像顾得上拦他的样子,况且被他戳中心病,难过一场,今后也不可能再想同他有任何往来,他说过的一切不值、不配与不够格,所求的不过就是这个结果。
嗯,就这么办吧!他认识的人当中,喻文州在心态平和情绪稳定这方面不会输给谁,有没有人劝,想必都能很快自行调整好的。他能耐有限帮不上忙,凑上去反而添乱,不如回家洗洗睡了。
“那什么……”迈出一步的同时,他准备打个招呼,说声“我先走了”,好显得礼貌些,胡来的左手却自把自为,搭上了喻文州的右肩。
这人不只说话时嗓音会抖,是整个人都在抖。
“……哎,”梁易春的脑子一团乱麻,甚至拣不出个合适的称呼,“你……你别哭啊。”
☆、三十
“没哭。”喻文州的答复很简洁,不再听得出颤抖,但声音仍是闷闷的,可信度不高。
梁易春也不去同他在到底哭没哭的问题上纠缠,当务之急是把他的误解扳回来:“刚才是我不好,是我不会说话,我道歉!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真没那个意思,我说的是我自己水平不够,绝对不是说你!”
“你不用解释,我没事。这么晚了,你还是快点回家吧。”这句听上去更正常了,全不像哭过,可惜内容很不美妙——喻文州不信他的解释,并且不准备给他继续解释的机会,配合着“快点回家”,还拍了拍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客气地示意他快滚。
讪讪地缩回手,梁易春也想不出还能怎么解释了。不到两分钟之前,他还打算回家洗洗睡了,可对方开口赶人,他又不甘心就这么乖乖滚蛋。
梁易春小时候,从被打包扔到爷爷家的第一天,爷爷就常常叮嘱他,多交朋友,少得罪人,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没人对他说明过,他也不需要听谁说才明白:“别人”都有爸爸妈妈,他只有爷爷,他是爸妈不想要的小孩。“不一样”的那个人,欺负起来往往比较顺手,而爷爷年纪大了,要替被欺负的孙子出头,难免力不从心。
除了不厌其烦地耳提面命,爷爷还以实际行动帮他在新环境里打开局面。老人家闲来无事喜欢跟邻居搓几圈麻将,牌搭子里面颇有几位在替子女看孙辈,爷爷总叫他和那几只麻三代好好相处,平常怕他不爱吃饭,不许多吃零嘴,带他去串门打牌时却一定会给他拿上点,好跟小伙伴们有福同享。
他总觉得,自己的运气还是不坏的,那对不想要他的父母,至少也给他留下过好东西。托他们的福,他长了一副在同龄人当中算是相当高大的身材,虽然很少真正动手打架,但足以使人看一眼便将他归到“不好惹”那一类;稍长大点开始打游戏,多少也有些过人的天分,打出来的名堂让他收获了更多友谊。
他和别人不一样,可他没挨过欺负,听爷爷的话,多交朋友,少得罪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喻文州列举他“待人好”、“脾气好”的表现,其实最初不过是习惯使然。随便换个什么人,只要看得起他、愿意交他这个朋友,他也不能吃饱了撑的非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把喻文州变成了他无法再随便换个谁的人呢?因为他误解过对方,于心不安;因为那是自家俱乐部的职业选手,支持自己人是一种职业道德;因为队长有资格对他颐指气使、有本事轻易砸掉他的饭碗,他不得不小心伺候……有太多正当理由令他格外在意喻文州。而这些理由被层层剥落之后,他当然可以继续找借口——说错话惹人难过的是他,理应由他把人劝好,逃避责任是懦夫行径——可是,有意义吗?
隔着最后一片遮羞布,他这双不够敏捷的手,已经笨拙地捕捉到真相的形状。
“……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我心里慌!”
不论因何而起、责任在谁,梁易春就是见不得喻文州,这么的难过。
“慌得不行了!”
那道用不值、不配与不够格,加上不合适、不得体和不应该,筑成的铜墙铁壁,坍塌在他甚至并未亲眼所见的一滴泪水之下。
“你也知道心里慌?”喻文州说着,重新转过来面朝他,梁易春不敢肯定是不是光线太暗、自己视力不好,才观察不到泪痕或者红眼圈,反正这句话听着……凉凉的,不会是“一切都好”的意思。
下一句的温度更冻人了:“你记得慌字怎么写?”
“那……我……”这也不会是质疑他小学语文是否及格吧?
“你突然不理人了,以为我心里不慌吗?”
……不,可你真不像个会心慌的人啊!梁易春认为这不能怪自己,当然,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自己知道了,再也忘不掉。
“突然说要辞职,我不慌吗?”
是算总账的节奏。他很高兴这一条尚有辩解的余地:“又不是我想辞的,得看我们那个住院的打工学生能不能好,他活蹦乱跳出院了,我大概就不用走,否则,不想走也没用。”
“还提什么业务水平,我当你嫌我害的你在中草堂面前抬不起头,那才叫慌得不行了!”
“对不起对不起!”这一条只能老实谢罪,配上双手合十鞠躬的动作以表诚意,“我不提了,永远不提了!您大人有大量,就算我放了个屁,风一吹闻不到了……”
呸!怎么听怎么还是一句有味道的话!察觉到不对,他正在腹内搜刮补救之词,双肩猛地被人捉住,扶着直起身来。
“好,你保证,永远不提了?”对面的人眉眼弯弯,嘴角上扬,哪还有半点不开心的模样。
变脸过快,梁易春疑心了半秒自己是被驴了——然而那也不重要。他迅速丢掉了疑心,再次作出承诺:“我保证。”为了这个笑容,前头是圈套、是坑他都敢跳。
……悬崖峭壁的话可能要犹豫犹豫?
喻文州举起了右手,邀他击掌约定。他递出手去,双掌相碰的瞬间,猝不及防被对方的手指卡进了自己的每个指缝。十指相扣,他感觉到喻文州用力握了一握,险些回敬一下,终是克制住了:“别那么使劲,当心手!”
对面的人噗哧一声笑出来。
没办法,他想,跳还是要跳的嘛。
两人握着手,傻笑了半天之后,喻文州先意识到了问题:“末班车你坐不上了。”
“嗯,骑车也不成,”梁易春真怕连人带车摔散了架,“醉驾违法,走着回去吧。”沾酒未沾,醉从何来,他俩心中都很有数。
“那你等等,我上楼拿个东西。说好了送你到大门,就在这里等我,不许先走。”喻文州松开手,发出有效的威胁,“回来见不着人,我又该慌了。”
“你放心,我……噗哈哈哈哈哈哈!”他刚想说自己比唐僧听话,一准呆在孙猴子画的圈圈里,联想到蓝雨“和尚庙”的诨名,顿时笑得直不起腰。
☆、三十一
上楼回了趟宿舍,喻文州握着一张帐号卡下来,塞进梁易春手里:“大海的号我拿了,他饭卡我又刷了一半,一想起来就觉得你挺亏的,干脆今天我也送你个号吧,不然总是不踏实。”
怎么又是这桩破事!他正要重申自己压根不介意,想了想还是默默接了卡片。收下就完事了,多费唇舌没必要。
“诶?”灯光昏暗,但够他看出些东西了,“不是你那放羊的?”他以为喻文州会把在训练营用过的召唤师给他,循环放羊的卡上贴了一片小羊肖恩的贴纸——喻文州说是被亲戚家的熊孩子强行“美化”的——这张却两面光洁,更不要说它是张首版卡,而“放羊的”是第二版了。
“嗯,这个比较好看。”
“那……谢了啊。”没有贴纸比较好看吗?其实他看肖恩也怪顺眼的,不过白拿人家的卡,挑挑拣拣多不好。
……所以这么好看的账号卡,放哪里合适呢?上衣没兜,裤兜里一边是手机,一边是钥匙和卡位已满的钱包,把“好看”跟谁搁一块都有怠慢之嫌,裤子后面还有个空的小口袋,可惜太浅,又没有扣子或拉链,装点什么都怕窜出去。
结果“好看”在他手里攥了一路。
喻文州说到做到,说送梁易春到大门,就送到大门为止,没让他脑补的“你送我我送你、折腾半天谁也没进门”的沙雕情节成真。送的这段路上,两人聊的也不多。掏心掏肺一时爽,略微冷静了一点,梁易春就感到一股子尴尬劲上来了,倒不是后悔将积存数年的心里话倒空,只不过还需要点时间平复心情。喻文州表现比他自然,一如当年他们双双以擦线的成绩通过测试后,训练表现比他稳定,但这人在想什么一贯很难猜,梁易春大胆假设,说不定也像他一样,想一个人静静。
“回去好好休息,”站在门口,喻文州最后嘱咐道,“医院那边,你还担心的话,等瀚文的事办妥,我抽空陪你去看看。那小孩家里困难,我们经理也跟我说了,回头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帮上忙。万一,万一你真要走……有什么难处,千万告诉我一声。”
他拿出打字的风格回答:“好。”
开动“十一路”回到出租屋,梁易春开门就听见卫生间传来水声,不知是哪个合租人在洗澡,反正自己一时半刻洗不成了,索性先开电脑,瞧瞧“好看”的真面目。
账号卡已被攥得发潮,往读卡器里插之前,他抽了张纸巾把它擦了一遍。
随着角色形象映入眼帘,他开始反省为什么不用消毒湿巾。
“好看”是个刺客号,id残灯空照,装备一般般,亮点全在脸上。
那是一张根据真人照片生成的面孔,年轻到甚至可以称为孩子,他不曾见过这张脸,可自信不会认错它长开后的模样。
那是尚未与他相遇的喻文州。
荣耀职业选手是公众人物,不乏有想法的粉丝用偶像公开的照片上传捏脸,有排面的大神们的尊容,刨掉永不露脸的叶秋,几乎快成非官方的系统脸了。这种未成年旧照,捏脸还有一定的清晰度要求,却不是人人都能搞到手的。
对着荣耀大陆上很可能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喻文州小朋友,梁易春觉得自己的老脸要烧起来了,等下得使冷水冲澡,猛地又记起早晨才抽过血,手臂上的针眼最好别沾水,于是计划改为冷水洗脸。
花了好大力气才压下拔卡重擦的冲动,他继续查看小刺客的其他信息。这货满级了,然而还在一区,并非进过神之领域再转回去,是挑战任务剩着一多半没做完;公会没加入,好友少得可怜;上荣耀论坛搜索一番,也不存在任何关于这个id的江湖传说。
想问一堆问题,想马上就问,他不信喻文州现在睡得着。在打电话还是语音通话之间摇摆了一分钟,梁易春选择打电话。他们曾浪费过一通电话,通话时间长到主叫一方欠费,该说的都没有说。
铃响一次,电话便被接起。
“没睡呢?”
光听几个字,脸上又更热一分,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那照片……荣耀开服了吗?”
“最近改的,原先是系统脸。这是我第一个号,当时照片捏脸功能还没影呢。就前几天,老钱让少天忽悠着要玩剑客了,想用自己的脸,又怕效果不好,当时我在给这号冲神领,中间出门取了个外卖,他俩就拿它试验了。”听到这里,他仿佛能看见对方无奈的表情,“老钱的硬盘,那是存了我无数黑历史的黑洞,这张好像是小学毕业典礼那天拍的。”
“那……怎么不用了?”
答案听着像胡说八道,隐约又带点认真:“手速提不上去,悔不当初呗。取名起错了,‘残‘字当头,怪不得注定手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