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笑了,那有什么好计较的。”梁易春承认为此别扭过一下,不过按需分配,物尽其用,他并不认为这算不公平。
“不是说笑。”喻文州向他靠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当时我就想,这人原来有这么好啊,比我以为的还要好。”
危险!梁易春脑内警铃大作,几乎要退后一步重新拉开距离,却被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术士选手在三次元也有本事给人下咒了吗?他闭上眼,不敢细看喻文州的眼底究竟有没有泛着微光的魔法阵。
咒语连绵不绝,流水般涌入他黑暗的世界。
“后来,大春走的那次,成绩一出来,被老雷点过名的人,就我留下了。我上初中才过来,白话学得不精,可让人骂了什么总还能听懂。
“名次排我前面的,说我没有自知之明,赖着不走——说的也没错;排后面的,说我不跟大家共同进退,有提高的秘诀藏着偷偷自己练。
“他们骂我能开心点,我无所谓,可大春也那么想的话,就不是无所谓的事了。
“结果,大春说我不容易。
“看着你往宿舍走的时候,我在想这人太好了吧,我也要对他好一点……要对他很好很好才行。
“所以大春,说来听听吧,你对我究竟有什么意见?之前没问,怕你有顾虑,问不出实话,现在你既然要辞职,那……就算骂队长是混蛋也没问题了。”
咒语暂停。他听到脚步声,对面的人又向自己靠近了一步。
“看着我,随意说。”
抵挡不住魔咒,他睁开双眼。
“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没找到魔法阵。
梁易春抵挡不住的,从来都是喻文州这个人而已。
☆、二十八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嘴张开又闭上,梁易春发现自己讲不出声。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再试一次,先深吸一口气……还是做不到。他用力清了清喉咙,将想象中堵在那里的异物撵走,随后终于发出的声音听上去仍然沙哑,简直不像他自己的:
“您……言重了。”
一旦起了个头,后面的话倒是比较容易出口一点了。
“我这人,其实……不怎么好,”他很想稍稍扭过头,拿随便什么东西替代喻文州成为凝视对象——比如说,他记得这附近有个垃圾桶——但他不能够,因为这人叫他“看着我”,“比您说的,可差劲多了。您打贏魏队那次,我刚一听说,还怀疑您…手速根本不慢,先前…是不想让人知道呢。”
说了。曾以为这辈子要烂在肚里的龌龊心思,真说出来也就这样,并不会伴随着风云变色天崩地裂,为他供应bg的只有遵循本能唱着小曲的鸣虫而已。
喻文州不开口,神态也看不出变化,梁易春却诡异地接收到了某种示意自己说下去的信号。最不可言说的都说完了,还有别的可说吗?他绞尽脑汁,像学渣东拉西扯凑出一篇作文,末了试图强行点题:“那个……我哪能对您有意见啊,离远点……那不是没脸见您吗,也省得聊多了,被您看出来我人品太差……我说的是实话,绝对实话,我没讨厌您,您不讨厌我就是天公保佑了。”
“好。”沉默良久,喻文州给了一个字的评语。
梁易春不懂这是表示满意还是相反。
紧接着话题骤变:“姜砚你有印象吧,在训练营和我住一间寝室的。”
喻文州似是默认他记得,也无需听他亲口肯定,只略作停顿便继续说:“他挨揍了,去找过你那天晚上。我看他回寝室的时候,胳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他找过你——‘我去找了梁易春,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跟雷指导说退训的事’,他是这么说的。那天他洗完澡,先问了我,我说可以陪他去,但我不想退训,他说再想想。等我去洗了,就听见他出门,我不知道他还要找别人问,这话不太中听……是太不中听了。”
被迫回忆起那只小弱鸡姜砚问过自己什么蠢问题,梁易春对他挨揍并不奇怪。没人爱听别人说自己不行,前社会青年雷指导敢指着鼻子说你们最好主动滚蛋,大家不敢激情殴打雷指导,瘦瘦小小畏畏缩缩的姜砚问你要不要跟我一道滚蛋,就很惹人手痒了。
“姜砚不大会说话,可他没有坏心,老实得不能再老实。所以我当时,比起相信你不会动手打他,更相信他不会撒谎诬陷你。”
什么意思?他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没错,就在那一分钟,我以为揍他的是你。然后,他说你也不想退训,于是他又问了第三个人,才挨了这顿打。大春啊,你把误会我手残是装的,叫做人品不好,那么我误会你一言不合就打人,应该怎么评价呢?”
这该怎么评价?自然不能是喻文州人品不好。
“谁、谁让他说话大喘气的……”梁易春想说服对方,也说服自己,两件事性质不同,自己误会是自己的锅,喻文州误会是姜砚的锅,然而话没说完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他谁都说服不了。
“你看,你不生我的气,我也一样。凡夫俗子没开天眼,判断失误是常有的,我没直接冲过去指责你打人,你也没直接冲过来指责我隐瞒,了解到实情之后,误会就不存在了,不是很好吗?别轻易上升到人品好不好,这不关人品的事。”
完了,要投降了。喻文州和风细雨地讲起道理来,比单单盯着他看还要令人无力招架。他徒劳地垂死挣扎:“就算不是误会,也不能冲上去…指责您吧,又没那个义务,什么底细全跟人交代……”
“我也假设过,如果真是你打人,姜砚说那种话……是挺欠揍的,年轻人火气又大,容易冲动,也没法怪你吧。”
这三观是不是跑偏了?他赶快声明不赞成用暴力解决矛盾:“打人不对。”
“骗人也不对。”喻文州仿佛早有准备,专等着他这句,“我是偏心你,我承认。”
……
“大春也偏心我。我们至今都还看重彼此,做不了朋友的理由,我想不到。你介意从前的误会,现在我告诉你了,我不是没误会过你,算扯平了,还有别的吗?”
扯平。
多亏这个词,梁易春的理智回笼了。
一次小误会可以扯平,可他同喻文州之间的一切始于一场巨大的误会——训练营的摸底测试反映不出喻文州的真实潜力,使他误会名次相连的他们是资质相近的同类人——谁来扯平?拿什么去扯平?
做不了朋友,不需要理由;重新做朋友的理由,他也想不到。
“您冷静点,”再难预料,有一天会由他叫这个人冷静,而非相反,“喻队,您贵人事忙,在我身上花工夫,不值得。”
虽然在喻文州面前他从不聪明,傻到此时此刻仍对那份建立在误会上的虚幻情谊抱有眷恋,傻到差一点就被眼前的人蛊惑,但毕竟,毕竟差着一点。这次他决不能再犯傻。
“以前是以前,以前……没的选,现在又不是以前。”
以前成绩好的不屑带他们玩,和他们差不多的多半熟人抱团,喻文州因为碰巧跟他坐的近,关系比别人好些,用不够好听的实话说,是无可奈何的将就。倘若有他的前室友那样的尖子可选,谁要选他梁易春当朋友?而现在,喻文州有资本结交的人远比以前多、比那位前室友更出色。
“何况您对我也够照顾了,够好了,是我能帮到您的太少。”
喻文州不欠他,不必搞什么你对我好我也要对你好、恩深义重不得不报的玩意,沉甸甸的负累怎么能带来快乐呢?交朋友图的不就是相处开心吗?这个人的职业道路,他看得分明,没有一步轻松过,他不配也不愿成为他职业之外一个多余的包袱了。
☆、二十九
带点酸涩,更多的是欣慰,梁易春今晚第一次在喻文州脸上看到了失望。诚心诚意主动修复关系,换来再三误会和拒绝,是人都要失望吧?失望了就好啊,就会丢开手,不再想跟他做什么朋友,那样对谁都好,喻文州不必背上无用的包袱,他也能够免于终有一日被抛开的命运——是因为工作变动而与前同事断了联络,还是因为跟不上对方的进步而失去好友,怎么想也是前者比较容易接受。
“以前,没的选,”挂着那副失望的表情,喻文州重复他的话,“大春的意思是,当初如果有的选,你就找别人一起去吃饭,不会找我了吗?”
梁易春愣住。
“所以去公会之后,难得跟我在食堂碰上,也要编个借口半途溜走?对着我那么难受,饭都吃不下?刚才你也没吃东西吧。”
……新技能【倒打一耙】效果逆天,被结结实实命中的梁易春仿佛看见自己的血条一下子要见底了。他自惭形秽,高攀不起,怎么就被歪曲成嫌弃人家,还嫌弃到吃不下饭?
“不……我……”被问到对喻文州是不是有意见,他尚能断然否认,这会儿却像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连一声冤也喊不动了。
在他面前站着的,究竟是一尾什么品种的逻辑鬼才?再多说点话,这人又要曲解到哪里去啊!
他不敢多说,并不碍着喻文州发散思维自由放飞:“是因为……大海?是他想带我一起,大春看他面子,等他一走……”
“不是!”听着越说越离谱,梁易春觉得再不澄清一二是不成了,“和大海没关系,跟你吃饭也不难受,吃饭、说话、打荣耀都好,大海是我朋友,你、你也……文州也是我朋友。”
他已分辨不了,自己叫出那早就退役多年的称呼时,舌尖上有几般滋味。
“可您现在是喻队,我,不够格。”
这是理所当然,他接受良好,但亲口承认又是另一码事了。
真苦。
这一句总算没再被曲解,应该说,喻文州似乎根本没理解:“什么不够格?”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梁易春一时语塞。倒不是很难答,恰恰是答案太过明显,胜似光头上的虱子,令他再想不到竟然还有说出来的必要。
“大春你在说什么?要够什么格?”对方继续问道,眼神迷茫无辜。
“那个……”被这么看着,那股“抵挡不住”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几个简单的字眼,他也说得嗑嗑巴巴,“呃…业…业务水平……?”
业务水平。
区区四字的答复,再度让喻文州面露失望之色,比“没的选”更甚,如果说先前是输掉一场常规赛程度的失望,这次则近于输掉了季后赛。然而哪怕是输总决赛,这人也没对记者或对手做出过什么失态举动,例如在应当面对面说话的场合却甩给人家一个后脑勺。因此梁易春见他转过身去,还走出两步,差点一个冲动开口道歉——自己一定是说了特别特别过分的话,才把人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但自己真的说错了吗?
业务水平不如人,不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吗?
梁易春还糊涂着,背对他的喻文州忽然表示明白了:“懂你的意思了,我的业务水平,确实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