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儿。当然,俺也理解这是组织上对俺的爱护,生怕俺犯作风错误。
25花腔(13)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喜雀(鹊)还没有叫枝头,俺就爬起来去见葛任了。杨凤良像个跟屁虫似的,想跟去。但俺没有批准。俺进去的时候,葛任正趴在用门板搭成的床上写东西。奇怪的是,见俺进来,他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他笑着对俺说,赵将军辛苦了。听了他的话,俺差点流下泪来。他和俺紧紧握手。他的手很热,就像革命的炭火。他问俺是不是已经来过一趟了。俺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突然说了一句诗,郑板桥的诗,梦中做梦最怡,蝴蝶引人人胜。他说这是郑板桥《西江月警世》中的一句。他告诉俺,他在梦中见到了俺。俺笑了,千万语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说,赵将军啊,俺可不是开玩笑,几天前,俺就猜到你要来大荒山,俺已经等你很久了。听他这么一说,俺就想,莫非是杨凤良把俺要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俺就问他,是不是听杨凤良说的。俺想,毛,要是杨凤良透露了这个消息,那就太好了。那样俺就算抓住了他的把柄,金猴奋起千钧棒,以泄密罪将他一棒打死。但葛任却说,他和杨风良从来没有说过这事。
你说啥,是俺给葛任通风报信了?瞎,怎么会呢?隔着千山万水,俺想通报也通报不成呀。向保证,俺说的都是真的。葛任的革命预见性很强,是他自己估算出来的。不信,俺可以再讲一个例子。跟俺谈话的时候,他甚至猜到白圣韬要来大荒山,还说白圣韬是奉田汗的旨意来的。那会儿,俺还不知道谁是白圣韬。他说,白圣韬是他的一个朋友。俺问,你怎么知道白圣韬要来。他说,因为白圣韬不光是他的朋友,还是田汗的朋友,同时还是个医生,是最最最合适的人选。神了,真神了,日后跑来的,果然是那个姓白的。
俺和他说话时,屋里冷飕飕的。俺出去了一下,命令那帮杂种们赶紧生火。回到屋里,他坐在床板上,上下打量着俺,还问俺抽不抽烟。他抽的是飞马牌香烟,上面画着一匹骏马,马背上长着翅膀,正阔步奔向。俺抽了一口,那烟已经霉了。俺就把俺的雪茄烟给了他。他抽了一口,连连咳嗽,脸都咳红了。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俺看见那床板上还有两个窟窿,是门锁留下的。怎么能让葛任睡这样的床板呢?俺就又跑了出去,命令杂种们搞上一个带围杆和顶篷的木床。
忙了一阵,俺才静下心来和葛任说话。俺有多少话儿要对他讲呀,可真的见了面,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俺对葛任说,你在这里受苦了,有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出乎俺的预料,葛任说他并没有受苦,还说他在这里过得挺好,很幸福。同志们,坦率地说,俺当时没有听懂他的话。俺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他都需要啥东西,说俺可以让人送来。他说,他需要一些纸张,写一些文章。这时候,他才向俺解释,他一直想坐下来写文章,可总是没有机会,现在总算逮住了机会,身体却不行了。我问他要写的是不是《行走的影子》,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俺对他说,时间有的是,你不要着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立即把俺批评了一通,说,阿庆啊,可不能这样想,不是教导我们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哄你们是狗。他不光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俺又问他写的是不是原来的那个《行走的影子》。他笑了,说,你问得真细,是不是审俺啊?俺连忙说,哪里哪里,俺只是随便问问。
到了这会儿,俺才想到,他其实是拐弯抹角提醒俺,要遵守组织纪律,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你们知道,咱们的优良传统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所以,他这么一说,俺就赶紧做了一通自我批评,说俺错了,不该胡问,一定改正。看到俺进步神速,这么快就认识了错误,他别提有多髙兴了。同志们,进步神速可不是俺自封的,而是葛任同志说的。听到他的表扬,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刚表扬完,杂种们就丁丁咣丁丁咣把床抬进来了。他们还算有眼色,还搬来了桌子、椅子、脸盆架。还是那句话,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葛任立马坐了下来,到了桌子上,又开始了工作。俺呢,一来不想打扰他,二来正急等窦思忠的密电,就回到茶馆了。对,那时候俺就住在茶馆。杨凤良和小表子原来就住在这里。俺来后,杨凤良不得不腾了出来,搬到了白云河对面的菩提寺。
26花腔(14)
回到茶馆没多久,俺就收到了密电。密电上说,一个叫白圣韬的家伙即将来到大荒山,协助俺工作,还要将一份密令转交给俺。同志们,你们可以想一下,捧着那封密电,俺对葛任是多么佩服。说五体投地,那是一点也不过分。他真是料事如神啊。还是那句话,俺并没有跟他通风报信,是他自己估算出来的。俺想,这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这是他用思想武装头脑的结果。看密电的时候,帮俺翻译密电的女人对俺说,长官,你怎么谢俺呢?说着,女妖精就娇滴滴的靠了过来。俺立即想到,女妖精很有可能把密电透露给杨凤良。怎么办呢?策略是革命的生命线,任何时候都得讲究策略。俺没有硬来,当她趴到俺身上时,俺给她来了个将计就计,也抱住了她。接着,俺就掐住了她的脖子,慢慢用力。开始,她还像怕痒似的,格叽叽格叽叽乱笑。毛,她可真不要脸呀,硬把奶头往俺嘴里塞,嘴角都快给俺撑破了,一边塞还一边笑,格叽叽格叽叽。笑,让你笑。俺这么想着,就卡着她那野天鹅一样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秋风扫落叶之势,猛一使劲。亲爱的同志们,但听咔嚓一声巨响,女妖精就去见了阎王。利索得很!为了不让敌人觉,俺不光砸掉了报机,还扒掉了她的裤子。扒裤子时,她的皮带扣怎么也解不开,急得人嗓子眼冒火。俺对自己说,阿庆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沉着,要冷静。关键时刻,还是党给俺智慧给俺胆,俺拿着刀朝她的裤腿豁了一下,白亮亮的大腿就露出来了。然后,俺照着她的大腿根就是一脚。不是吹的,那一脚踢得漂亮极了,屎都给她踢出来了。这一下,俺心满意足了。俺相信,不管谁看了,都会以为那是坏人干的。别说,事后还真的没人怀疑到俺头上。当然,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要用血来偿,为了给部下一个交代,俺还装模作样查了好久。再后来,俺干脆把报员的死,赖到了杨凤良头上。
27花腔(1)
一个谜案的揭晓
读白圣韬自述的时候,我一直纳闷,窦思忠为什么再也没能与阿庆取得联系呢?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阿庆把报机砸了,把报务员杀了。
盼星星,盼月亮
干掉那个女妖精,俺来到了街上。站在白云河边,俺是心潮高啊。俺想,既然白圣韬是代表田汗同志来的,又是葛任的朋友,那他一来,就啥都好办了。俺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白圣韬快点来。
俺这样讲行吗?
嘻,那还用说,俺当然知道田汗(现在)是吴稽地委书记。去年夏天,队长把人叫到一起开会,让俺替他读报。报上说,都文艺思想宣传队到吴稽演出,田书记给他们送去了锦旗,还和宣传队合影留念。读到田书记的名字,俺很激动,都哭出来了。队长踢了俺一脚,说,哭个屁,好好念。俺就接着念。上面说,在田书记的陪同下,宣传队的小红女同志,也就是《朝阳坡》里的那个妇女队长,来到田间地头,给贫下中农同志们演唱《朝阳坡》。念到这里,队长说,停一停,日你妈叫你停一停。俺只好停下来。他说,都竖起耳朵,好好听着,俺给你们唱一段《朝阳坡》。同志们知道朝阳坡吗?对,就在二里岗旁边。虽说它没有大寨有名,但起码跟小靳庄差不多。报纸上说了,小红女经常在朝阳坡深人生活。深入生活是啥意思,俺不懂。生活就生活吧,怎么叫深人生活呢?后来听说小红女经常和朝阳坡的老乡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俺就知道了,深入生活就是先吃睡再唱戏。不,这话不是队长说的。他懂个屁。当然,虽说他不懂这个,可他会唱。对,他唱的就是这一段。这一段俺也会唱。要不,俺给你们唱唱?瞎,急啥呢,唱完再讲也不迟呀。平时唱惯了,一天不唱,嗓子痒,两天不唱,心中慌。
朝阳坡,朝阳坡从未有风平浪静和平中不和平,两耳细听枪炮声土改后狗地主反攻倒算整曰里想变天切齿有声到今日文化革命凯歌高奏帝修反想复辟狗急跳墙,急得疯世界风云幻,举国红心同知识青年们,扎根闹革命啊岂容得阶级敌人破坏这伟大运动同志们,擦亮眼,不能让他们阴谋得逞要知道,春暖时,还须留意寒流与霜冻胜利后更要反复辟坚持斗争党啊,亲爱的党,您像那苍松翠柏根深叶茂,万古长青您的话我们时刻记在心间我们要在这朝阳坡巍然屹立,永不凋零
怎么样?不行?看来,俺还得继续努力呀。同志们一准比俺唱得好。马瘦毛长耷拉鬃,穷人说话不中听,说实话,队长不行,(唱得)比哭丧还难听,真的还不如俺。不过,他唱的时候,俺还得乖乖竖起耳朵,装做听得很入迷。其实,他唱的时候,俺正瞟着田汗的照片。照片上的田书记正坐在田间地头,和革命群众促膝谈心。他神采奕奕,满面红光,就像我现在这样,盘着腿,一只手端着大茶缸,一只手拿着红宝书。看到田汗同志身体健康,俺真是打心眼里髙兴。
好,俺接着说。俺可不是吹牛,硬往脸上贴金。说起(俺)和田书记的革命友谊,那也是比天高,比海深。向保证,俺没耍花腔,说的都是大实话,哄你是狗。他和葛任是老乡,都是青埂人。俺当然见过他。他会魔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是他的绝活。俺刚见他的那会儿,他比现在瘦,身上还有虱子,呸呸呸随地吐痰,就像个要饭的。不过,他养的那些鸽子却一个个肥头大耳。他来杭州找葛任,可那会儿,葛任刚从日本回来,还在北京医专教书。他扑了个空。你说啥,胡说道,谁胡说道了?哦,俺想起来了,鸽子没有耳朵。咦?瞧你说的,鸽子怎么能不长耳朵呢?要是不长耳朵,那它们怎么能听见田书记调遣呢?说来说去,耳朵还是不能少。那些鸽子都很听田书记的话,田书记说,去去去,去树上捉只害虫。鸽子就乖乖地飞上树,消灭几只害虫。田书记说,来来来,来背背老三篇。鸽子就咕咕咕,咕咕咕,背一遍老三篇。田书记对鸽子说,累了不是?那就养精蓄锐以利再战。鸽子就把脑袋别到翅膀下面,乖乖地打起了呼噜。
28花腔(2)
后来,田书记也去北京了,去北京参加五四运动了。临走,田书记还留给俺几只鸽子。同志们,田书记把鸦子留给俺,是很有意义的。大家都知道,鸽子是和平的象征,它可以时刻激励着俺,消灭帝修反,解放全人类。他这一走,俺就有好多年没有见到他,再见到时,他已经是红军将领了。前面说了,那一年,俺随着葛任来到大荒山。有一次,俺现有一个人很面熟,可是叫不上来名字。俺问葛任,咦,那人是谁。葛任说,你问谁?俺说,就是那个比杨子荣还要英俊还要威武的同志。葛任圈起食指,刮了一下俺的鼻子,说,瞎,你怎么连他都不认得了,他就是田汗同志呀。田书记的记性比俺强多了,上来就认出了俺,还亲切地称俺小鬼。俺心里暖洋洋的,可泪花却像那断了线的珍珠,扑嗒扑嗒往下掉。
同志们想想,知道白圣韬要从田书记身边来,俺会多激动。俺想,见到了白圣韬,也就算见到了田书记,就像去了延安。俺还想,等完成了任务,俺就给组织上说说,让俺挥手从兹去,告别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别了,军统。别了,司徒雷登。毛,一拍屁股去延安拉倒。
山花烂漫
我在《无稽方志》(1990年编选)的第215页,找到了阿庆所提到的小红女在无稽活动的有关报道: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近日,都文艺思想宣传队,乘着革命的东风,来到无稽地区。天刚露出鱼肚白,宣传队就在田汗同志的陪同下,来到了郊区无稽崖下的梯田里,为革命群众演出《朝阳坡》。剧中妇女队长的扮演者小红女同志,站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迎着喷薄而出的红太阳,为同志们演唱了最有名的唱段:&ot;朝阳坡从未有风平浪静。&ot;当她唱到&ot;知识青年们,扎根闹革命&ot;的时候,工地里的知青同志们,都振臂高呼:&ot;万岁!万岁!万万岁!&ot;一曲唱完,看到知青们的手都被石头和榔头磨破了,小红女同志热泪盈眶,当场赋诗一:&ot;困难是石头,决心是榔头。榔头砸石头,困难便低头。&ot;田汗同志也当场讲话广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无稽崖下的这片山冈,就只长树木,不长庄稼。什么山花烂漫,什么鸟语花香,那都是资产阶级的货色。现在,我们要扬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精神,把这些树木统统砍掉,把杂草统统烧掉,让它变成我们的米粮川。小红女同志再来无稽的时候,我们一定要让宣传队的同志,吃上梯田里长出来的大米。同志们有没有这个信心?&ot;同志们都高喊有这个决心,喊声直上重霄九。在小红女同志的鼓动下,在田汗同志的指挥下,同志们斗志昂扬,干劲倍增,好多人轻伤不下火线。还没到正晌午,大树巳经砍光了,杂草巳经烧光了。看着那光秃秃的山冈,和山閃上迎风招展的红旗,同志们脸上都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正如阿庆说的,&ot;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ot;。就在审查组找阿庆谈话之后不久,田汗就被打倒了。田汗被打倒的原因,就与上面这段文字有关。《无稽方志》的第223页,收录了这样一篇文字:
近曰,无稽地区的红卫兵,扬&ot;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ot;的精神,揪住了暗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特务田x。田x的反革命论,可以说是车拉斗量,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就拿最近的例子来说吧,他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和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唱反调。胡说什么&ot;山花烂漫是资产阶级货色&ot;。难道他不知道伟大领袖曾经教导我们,&ot;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ot;?白纸黑字,铁板上钉钉,他的罪恶是想赖也赖不掉的,他的屁股是擦不净的,因为他的黑暗用心已经大白于天下,并将继续大白于天下。我们将随时向广大革命群众,揭露田x的反革命罪行。在这你死我活的历史时刻,我们要继续扬&ot;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ot;的精神,将田x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29花腔(3)
我注意到,由朱旭东捉刀完成的《田汗自传》一书,也用到了这段文字,意在说明田汗在&ot;文革&ot;期间曾受到过不公正待遇。而《方志》里之所以用&ot;田x&ot;代替&ot;田汗&ot;,是因为《方志》出版的时候,田汗同志早已平反了,再指名道姓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
盼星星盼月亮,可是一天天过去了,白圣韬却迟迟不到。俺都快急疯了。为消磨时间,俺整天泡在茶馆里。有一天,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候,俺正在茶馆喝茶,突然看到杨凤良和一个穿灰色长袍的人往镇上的祠堂走去。俺对那人的身影非常熟悉。虽说隔得很远,没能看清他的脸。可俺知道,俺一准认识他。不用说,在那一刻,俺甚至想到,莫非他就是白圣韬?莫非白圣韬是个化名?
小不忍则乱大谋。俺忍了忍,没有追过去。那会儿,俺还拉住茶馆里的一个女人,拉她在俺身边坐下。为了吸引那家伙的目光,俺还把那女人的簪抽出来,朝她的屁股扎了一下。哎哟,那臭娘们叫了一声。叫归叫,她还是乖乖坐到了俺的腿上。她的屁股肥又大呀,坐得俺酸又麻。那家伙和杨凤良果然都扭了一下头。真他娘的下流啊,这些人永远脱离不了低级趣味,整天就等着看这个。因为隔得远,俺还是没看清那家伙是谁。俺恼了,照着女人的屁股又是一下。
一整天,俺都心急火燎的。到了晚上,俺刚刚睡下,俺的手下突然来敲门了。他说,有个人想见俺。俺马上想到,是白圣韬来了。俺顾不上穿衣,光着屁股就跑了出来。还是白天看到的那个人。他还穿着那身灰色长袍。他径直走到桌子跟前,挑亮了灯捻。惊天地,泣鬼神,这一下,俺看清他是谁了。俺差点叫出声来。他竟然是宗布。即便俺是个傻x,俺也知道他是为葛任的事来的,更何况俺受党教育多年,早就不是傻x了。但他是受谁的指派,和姓杨的是啥关系,俺就说不上来了。
他说,他现在是个商人,经常来大荒山区收购茶叶、香菇、莲子,也收购蚕豆。狗屁!大荒山哪有啥蚕豆,说得也太离谱了吧?俺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有这样说,只是瞪着眼,看他还要耍啥花腔。他红口白牙,说,现在呢,茶叶尚未上市,他只好在这里当私塾先生。俺心里想,编吧,吃柳条屙筐,就肚编吧,等你编完了,俺再揭掉你的画皮。他说,杨凤良找到他,让他给学生代课,他就答应了,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俺说,你和杨凤良关系不赖呀,是故交吧?他立即表示,他们以前并不认识。
当天晚上,俺没有和他啰唆那么多。当中隔了一天还是两天,他又来找俺来了。他想和俺一起出去散步。俺说,你不老老实实给学生们上课,跑来这里干啥?他说,今天的课已经上完了。俺问他给学生们上嘻课,他说《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俺问他,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祖国的花朵们能听懂吗?他说,还讲了些别的,念上去朗朗上口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同志们都听听,这都是啥破玩意儿。俺心里那根弦一下绷紧了。呸!老不正经,讲这些腐朽下流东西,不是故意要把祖国的花朵们往斜路上领吗?
好,俺接着讲。为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俺和他出去了一趟。同志们,大荒山的景色好得很啊,山河壮丽,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美中不足的是,革命的春天还没有完全到来,毛竹还没有披上革命的盛装。俺走到了一个髙髙的山岗上,下面就是凤凰谷。当地人说,很久以前,那里有许多凤凰。对,俺再抽根烟。前面不是说了吗,俺喜欢抽凤凰烟,就是因为俺去过凤凰谷。那会儿,俺站在山岗上,叉着腰,往下一望,心潮高,革命的豪油然而生。从那里还可以看到关押葛任的枋口小学,看到黑墙和房顶的青瓦。俺单刀直人,对宗布说,你给俺说实话,你到这里来,是不是与葛任有关?他还是没说实话,说他到了以后,才知道葛任关在这里。毛,谁会相信他的鬼话呢?俺就又问他有啥打算,是不是想看在冰莹的面子上,把葛任救出去。这一下,他哑巴了。
30花腔(4)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皮球踢给了俺,问俺打算怎么做。他娘的,当然不能告诉他俺正等着白圣韬。俺就说,俺现在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着形势朝有利的方向展。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好,好。谁知道他的好是啥意思。说完,他就开始往山下走。俺不知道他安的啥心,也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到一个巨石旁边,他从石缝里揪出一枝杜鹃花。杜鹃花刚芽,他把它放在鼻尖下边闻着,还耷蒙着眼。闻了一会儿,他又把杜鹃花放到石头上。他这种资产阶级调,惹得俺一肚子气。不过,俺没有作,因为俺还等着他的回答呢。俺想,花你闻过了,谱你也摆够了,你总该老老实实回答俺了吧?可是,他还是没有回答,又往山下走去了,一直走到一条小溪旁边才停住。他捧着水,看了半天,还是没有说话。水边走过几个穷和尚,他们都来自菩提寺,穷得连挂念珠都没有。宗布看着他们,眼睛眯成一条缝。眯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同志们都来听听他是怎样放屁的吧。他说,这里天高皇帝远,葛任来这里,就是为了能葬身于此。
他的话比屁都臭,可他不但不觉得臭,反而还津津有味。他说,他一来到大荒山,就产生了和葛任一样的念头,也想葬身于此。还说,他希望俺能给军统打个报告,讲清楚葛任已经无意于政治,毫无利用价值,不如让他自生自灭,归于尘土。
俺现在还记得,那会儿,俺插在屁兜里的手动了一下。是啊,俺差点扣动扳机,将他当场毙掉。之所以没扣,还是因为那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是啊,在白圣韬来之前,尽量别把局势搞乱。这么一想,俺就咽下了那口恶气。
在回去的路上,宗布突然问俺,杨凤良啥时候走?还说,一定要提防杨凤良,在这节骨眼上,杨凤良啥事都干得出来。俺说,好了,用不着你提醒,俺知道那狗日的没安好心。他一根挨一根抽烟,不吭声了。他还问俺抽不抽烟。同志们,当他这样说的时候,&039;俺一下子提高了警惕。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俺的手本来已经伸出去了,这么一想,就又收了回来。可是,俺又转念一想,对自己人来贪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对敌人来说,你浪费他的钱财越多,你革命的贡献也就越大。于是,俺接过他的烟就抽了起来。他抽的是啥烟?白金龙,南阳(洋)烟草公司的白金龙。你说得太对了,一听这牌子,你就能闻到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
俺正浪费着他的钱财,他突然问俺,能不能想点办法,把杨凤良支走?俺一听就笑了,说,宗先生啊,那姓杨的要是俺肚里的屁,俺就自作主张把他放了,可他不是啊。出乎俺的预料,他突然表示,他可以去做杨凤良的工作,让杨凤良早点滚回福建。俺说,你说得倒轻巧,要是你真能把他哄走,俺一定会重谢你。他牛皮哄哄地说,你就等着瞧吧,俺保管他三天之后,乖乖地离开大荒山,滚回福建长汀。看啊,稀罕事都让俺给碰上了。一个私塾先生竟然可以支配一个国民党将军。此事若能办成,那就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就是已经毫无指望了。从来只有党指挥枪,哪有私塾先生指挥枪的。毛,那不是乱套了吗?
俺这样讲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讲。你说啥,宗布和杨凤良交涉的结果?唁,说出来能让你笑掉大牙,水运庄(注:信阳劳改茶场附近的一个回民村)的牛都被他吹死了。第二天,他来找俺,说他和杨凤良谈了,但杨凤良不理他那一套。俺问他和杨凤良都谈了啥。他说,他对杨凤良说,他掐算了一下他的八字,算出他家里出了事。杨凤良问啥事。他说,具体啥事,他也搞不清楚,但必定和阴宅有关。其实,是俺告诉他杨凤良家里死了人的,他只是照葫芦画瓢,又重复了一遍而已。他劝姓杨的忙完公务,赶紧回家看看。杨凤良说,他早就知道他家的阴宅有问题,影响他传宗接代,所以他才要找那么多相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遍地撒种,通过量变寻求质变。还说,矬子里拔将军,他不相信那么多儿子当中,不出一个有用之材。宗布一听,傻眼了。他捻着胡子想了半天,又对杨凤&039;良说,要是你不回去看看,你本人的性命也会出些问题。杨凤良问宗布,此话当真?宗布说,哄你是狗,要有半句假话,俺现在就可以辞掉教职。宗布还送给了杨凤良一笔钱,说那算是送给他的路费。
31花腔(5)
对,他在&039;贿赂杨凤良。俺也问过宗布,你的糖衣炮弹打中了那狗日的没有?宗布说,打中了,一炮就打响了。他说,他对杨凤良说了,他知道将军日后一准升官财,到那会儿,他有用得着杨将军的地方,望杨将军能念及今日的缘分。他说,他这么一说,那狗日的就鬼迷心窍,把钱收下了。但是,同志们,杨凤良贪心不足蛇吞象,弄了第一笔钱,还想弄第二笔钱。对,他还等着老蒋给他赏钱呢。所以,他还是没走。你说啥,(宗布)有没有给俺塞钱?塞了,俺也收了。前面不是说了,浪费敌人的钱越多,对革命的贡献就越大。
没能把杨凤良劝走,宗布一准感到丢了人,所以他第二天就走了。别了,司徒雷登。从此,俺就再没有见过他,反正他早就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咱们就不要说他了。俺真是没有见过他。向保证,俺说的都是实话,哄你是狗。不用你提醒,俺也知道要对历史负责。历史是人民写的,而俺就是人民中的一员嘛。谁要骗你们,那就美帝是娘,苏修是舅,姓肇(赵)名叫不是人揍(做?这一下,你们总该信了吧?
宗布的大荒山之行
冰萤一口否认,宗布到大荒山是受她的委托。事实上,后来得知宗布去了大荒山,冰莹还极为恼火。在冰莹看来,宗布不但没有起到救助的作用,反而加速了葛任的死亡。她的理由是宗布的出现,会让葛任想起自己失敗的一生,让葛任更加绝望。&ot;不用太费力,我们就可以现,这句话里其实包含着这样一个意思:冰莹一直在为自己和宗布有过的婚姻事实感到羞耻,并以己度人,认为葛任会把这个事实看成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失敗。
在1943年年初的那个雪天,宗布和冰莹在上海分手后,冰莹去了重庆,而宗布则去了香港。到香港的第二天,他便前往表过《蚕豆花》一诗的《逸经》报社。他想从总编徐玉升那里,打听到葛任的确i消息。但因为徐先生当时并不在香港我从徐先生的《钱塘梦录》一书中得知,他当时回杭州为父母扫墓去了一因此宗布此行其实一无所获。也就是说,当他从香港启程前往大荒山的时候,对葛任是否还活着一事,他也并不能肯定。他只是推测葛任应该还活着,并且很可能就在大荒山。那么,他是如何推测的呢?黄济世先生在《半生缘》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记栽:
有几曰,宗先生手捧《逸经》,神恍惚,有时竟至涕泗横流。余曾借来一阅,未见有何异常。有一文章,云蒋中正与宋美龄飞赴埃及开罗,途经驼蜂(注:即喜马拉雅山)时,座机机长突心脏病,险些机毁人亡。宗先生向与蒋氏政权不合,自当不会为此伤神。更何况此乃旧闻,蒋氏夫妇早于11月21日巳抵达开罗,并于当曰拜会了英伦相裘吉尔(现译丘吉尔又有一日,虽是午后,然天光微暗,酷似傍晚,他又恍惚了起来。在余催问之下,他方告知,《逸经》中有一诗名为《蚕豆花》,虽署名尤郁,但他疑为葛任新作,葛任应该还活于人世。又云,设若不出意外,葛任应藏身于大荒山,与女儿蚕豆相伴,共享天伦。据他所说,蚕豆乃甲戌年(注:1934年)于大荒山失踪的。他以此推断,二里岗之战,或为葛任金蝉脱壳之计。逃生之后,葛任径自到大荒山寻找女儿去了。宗布此时巳年近七旬,自忖来日无多,故思女心切,欲亲赴大荒山。宗布所实乃牵强,然而,他执意要去,外人又岂可阻拦。
顺便说一下,近来,海外有些学者正是凭借这段文字,认定葛任之所以到大荒山,就是要寻找自己的养女的。这种说法是否属实,我不敢轻下结论。因为正如白圣韬所说,&ot;对葛任的任何理解,都可能是曲解&ot;。不过,有一点可以证实,即宗布去大荒山,其初衷、并非要救葛任,而是想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蚕豆。遗憾的是,他没能见到蚕豆早在1934年,即红军从大荒山撤退后不久,我的姑祖母砵在埃利斯牧师的陪同下来到大荒山,将蚕豆接走了。这一点,我在后面还要提到,这里暂且不论。黄济世先生接下来还写道,宗布去大荒山的时候,&ot;囊中深藏巨额款项&ot;。那笔钱是为他的女儿蚕豆准备的,&ot;设若蚕豆已嫁做他人妇,那便续作陪嫁,以补为人父之歉意&ot;。他没有见到女儿,但那笔钱还是花光了,&ot;回到香港时,他已是囊中空空,如叫花子一般&ot;。他把钱都花到哪儿去了呢?看了阿庆的自述,我才知道他的钱都用来贿赂杨凤良和阿庆了。
32花腔(6)
2000年春天,孙国璋先生在接受我的采访时,也曾提到宗布和杨凤良曾有过一次交谈。因为没能见到蚕豆,而葛任又身陷囹圄,所以宗布一改初衷,想重金收买杨凤良,以使葛任获救:
在我走前的那一晚,宗布果然露出了真面目。在哲学上,这叫去蔽他坦,他是来救葛任先生的,请杨先生开个价。我记得他曾说起,他与葛任的父亲早年皆为康氏同党,后又与葛任先生有过交往。但在那交往中,他曾有负于葛任。杨先生说,他愿听其详。宗先生遂道,当年他曾出资送葛任去苏联。对,现在叫前苏联了。正是这一经历,使葛任日后得以在党内身居高位,以致有今日高额悬赏及被囚之事。杨先生又问道,冰莹莫非你也认识?我至此方知,以前所闻葛任之妻曾被一位康氏追随者霸占一事,即为眼前之人所为。闻听此,宗布汗颜不巳,说,这段经历使他多年来深以为愧。他愿出巨资买得葛任的性命,以求内心平安。杨先生遂提到,一俟铁路畅通,他便将葛任一起带走,葛任性命无忧,勿需挂念。宗先生对此似乎还不大相信,说巳有多人在观望此事,杨先生切勿犹豫徘徊八倘生变故,致使葛任命丧白陂,杨先生便是历史罪人。杨先生抚膝大笑,讲宗先生尽可放心。据我所知,当晚杨先生便要将那笔钱转交给葛任。至于葛任是否收下,我就不得而知了。
《绝色》一书写道,宗布回到香港后,曾给冰莹写来了一封信,他天真地告诉她,葛任定然获救,让她安心等待葛任的好消息他说,他赎回了自己的罪。仿佛葛任的被俘,是历史赏给他的机遇。他也提到了丢失的蚕豆,称这是他一生的痛苦。&ot;
说到这里,我想顺便提一下,正如读者朋友已经看到的,在阿庆的自述中,宗布就像个小丑。但阿庆的后人对我说,当时,阿庆只是出于形势需要,才&ot;痛打落水狗&ot;的。当时参与此次调查的余风高先生,也曾对我提到过阿庆的&ot;阳奉阴违&ot;,&ot;当面一套,背后一套&ot;,&ot;很不老实&ot;,&ot;把他当特务的那套本事都用上了&ot;。那么,阿庆对宗布真实的态度又是如何呢?据阿庆的后人说,阿庆平时喜欢&ot;写写画画&ot;,留下过一些文字材料。后来,这些材料都落入余风高之手了。但我再来找余风高的时候,余风高已经钻进了骨灰盒。余风高的小儿子余立人说,那些材料都掌握在他的手心。接着他就把话题扯到了他的传销公司&ot;华伟消费联盟&ot;上面,夸它如何好如何好。&ot;好&ot;自然是指能挣大钱。他们的传销产品,就是阿拉斯加海豹油。我在本书第一部分提到,某电视台在关于二里岗的一个娱乐性节目中,为特约嘉宾颁的奖品,就是阿拉斯加海豹油。为了看到那部分材料,不得已我只好加入他的传销公司。随后,余立人打开骨灰盒下面的一个小匣子,从里面翻出一个红色塑料皮笔记本,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信纸题头印着语录:&ot;自己错了,也已经懂了,又不想改正,自己对自己采取自由主义,这是第十一种人。《反对自由主义》&ot;接下来,才是阿庆的笔迹:
今天,审査组的同志们来找我(注:有意思的是,阿庆说话时用的是&ot;俺&ot;,这里却用的是&ot;我&ot;),了解葛任同志最后的英雄事迹。他们明天还要来。我不得不提到了宗(布反正宗(布)早就灰飞烟灭,死无对证了,俺就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将他臭骂了一通。宗布,若你地下有知,一定要体谅我。我对不住你,我给你瞌(磕)头了。不说那么多了,因为咱们马上就要见面了,我会当面(向你)赔罪的,?br/>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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