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花腔(全本)

花腔(全本)第1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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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给了他们,说,弟兄们在大荒山辛苦了,等回到了陪都,俺一准给诸位请功,人人有份。得到了这空头支票,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又是敬礼,又是作揖,忙得不亦乐乎。

    40花腔(4)

    及邱爱华

    据孙国璋先生透露,他和海峡大学校长王季陵先生闲谈时,王季陵先生曾提到过邱爱华之死,说邱爱华死得很冤枉,因为与阿庆的部下生争执的,并不是邱爱华,而是王季陵自己。在摆放着明清时期的红木家具的客厅里,王季陵先生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采访。作为一名海外客商,他的谨小慎微,和那些年代久远的家具一样,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曾与我有个约定:在他死前,我不得在公开出版物上谈及此事,&ot;死后随便&ot;。否则,他将公开&ot;辟谣&ot;,宣布从来没有接受过采访。由于他已于2000年秋天因为脑溢血去世,所以我在此公布当时的采访笔录,并不算违约:

    先声明一点,本人对所谓的葛任案件一无所知。本人的做事理念是,永远尊重历史,永不造次行事。葛任殁于二里岗,此乃历史常识。惟有服从常识,方能赢取必要的活动空间。囚于枋口学堂之人为何路神仙,本人不甚明了。噢?孙(国璋)先生讲是葛任?论自由嘛,那是他的自由,与本人无干。眼见为实,本人没有见到,便不能信口开河。

    乌飞兔走,光阴似箭。诸多事,本人巳忘诸脑后。邱爱华,本人倒可约略讲讲。他着实是替本人死的。起初因一块香皂(肥皂)与赵氏将军部下生冲突之人,正是鄙人,而非邱君。我尚能记得,有香皂(肥皂)的人家姓周。不,不叫周扒皮,而叫周庆书。他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又怎会有如此粗鄙之名。本人去周庆书先生家借取香皂(肥皂),偶遇赵氏的随从,语不和,双方遂扭打了起来,互有胜负。当晚,杨(凤良)先生询问何人在赵氏部下面前颉颃傲世?本人并未诿过于人,承认乃本人所为。杨先生露齿一笑,说此事无伤大体,切勿惊慌。或因本人年龄尚小,或因与他有同乡之谊,杨先生放了本人一马,指名让邱爱华前去应对。邱君器宇轩昂,擅长外交,像个男爵),确为恰当人选。然而,他这一去便香无音讯了。他无疑是死了。当天晚些时候,赵将军来到杨先生扎营的菩提寺,声称杨先生和邱爱华去外地执行军务了。

    当时,气氛肃然,大有黑云压城之势。本人当即想到,邱、杨二人或巳命丧黄泉?本人一宿没睡,天亮前,赶至瑞金,尔后又潜至广州……其余诸事本人概不知,也便请你免开尊口。

    王季陵和阿庆,谁讲述的邱爱华更接近他本人呢?对此,我当然不得而知。撇开邱爱华的外貌不谈,我感兴趣的是,杨凤良为什么要来上一个鸟枪换炮,把邱爱华交给阿庆?是因为王季陵所说的是&ot;邱君器宇轩昂,擅长外交&ot;,还是出于更深的考虑?而对阿庆来说,他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杀掉邱爱华呢?对此,只有看了范继槐的讲述,我们才会明白其中的奥妙。

    葛任却没有走

    白圣韬都看傻了。从菩提寺出来,他迈着小碎步,跟在俺屁股后面,走一路问一路,问俺害不害怕。俺说,毛,怕啥怕,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他又问接下来该干啥了。俺对他说,听好了,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已经扫清了,万里长征已经走完了第一步,现在可以去救葛任同志了。

    俺就领着他往枋口小学走。走进那个天井中的时候,葛任房间的灯突然吹灭了。不不不,他可不是要睡觉。你要这样想,那可就上当了。装的!他是装睡。为啥装?那还用说,一来,他害怕俺为他的身体担忧;二来,他想让俺早点回去休息,别累坏了身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对待同志就像春天一般温暖。当时俺就想到了这一点,脸上又挂满了泪花。俺太清楚了,俺一走,他就会重新点灯熬油,一直工作到喜雀(鹊)唱枝头。可白圣韬那个蠢货呢,竟然错误地理解了葛任。他说,葛任这样做,是不希望别人打扰他,咱们还是回去睡觉吧。

    睡觉?亏他说得出来。在革命的紧要关头,怎么能回去睡觉呢?俺对白圣韬说,月明星稀,乌雀(鹊)南飞,今晚就是转移的最好时机,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俺还对他说,待会儿进去,你一定要说服他和你一起走。

    41花腔(5)

    不出俺所料,过了一会儿,葛任果然又把灯点着了。俺走了进去,把杨凤良的事给他讲了。当俺讲到(把杨凤良丢到河里喂鱼的时候,他笑了,说,俺以后不吃鱼了。同志们看啊,都到这时候了,他还开玩笑呢。这说明啥问题?说明不管到了啥时候,他身上都洋溢着强烈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俺对葛任说,拦路虎已经消灭了,你和白圣韬可以走了,俺派人护送你们离开大荒山。他再次担心这会给俺带来不幸。俺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别担心,那帮人回来之后,俺就将他们斩草除根的。还说,上面要是问起,俺把这个账赖到杨凤良身上就行了,反正是死无对证。葛任盯着白圣韬看着,问,你要把俺带到哪里去啊?白圣韬说,只要出了大荒山,就啥事都好办了,外面有人接应。葛任笑了笑,说,俺哪里也不去,这里就挺好。接下来,他说了一句让俺很吃惊的话。他笑着说,你们若是非要俺走,那也好办,先把俺打死,然后抬走就行了。他又对白圣韬说,你一个人走好了,走得越远越好。葛任话音刚落,白圣韬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表示他要和葛任共存亡。

    前面说了,那会儿俺还没有认清白圣韬的真面目,还真的被他糊弄住了。后来,等他的画皮揭穿了以后,俺才知道被他蒙蔽了。不过,要说俺对他没有丝毫怀疑,那就隔着门缝把俺看扁了。那会儿俺心里就想,瞧你那副熊样,也配跟葛任一块死?葛任同志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而你呢,你的死比毛还轻。白圣韬哭了一阵,俺对他说,别在这里哭丧了,还是让葛任同志先休息吧。俺强拉硬拽,把白圣韬弄了出来。

    那会儿,夜已经很深了。俺想和他研究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三折腾两折腾,夜已经很深了,转眼间,东方就要露出鱼肚白了。俺感到时机正一点点溜走。葛任为啥不想走呢?怕累?怎么会呢?革命者连死都不怕,还怕累吗?白圣韬也问过俺,葛任为啥不愿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俺掰着指头给他说了一下。先,葛任是在替俺考虑,要是俺放走了他,俺在军统就混不下去了,这对组织是个很大的损失。其次,葛任是在抓紧时间总结自己一生的革命经验。对俺的说法,白圣韬心服口服。俺对白圣韬说,眼下时间越来越紧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赶紧带着葛任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剩下的事由俺来办。嗜,你们猜猜姓白的是怎么说的?他竟然说这都得和葛任商量,要是葛任不走,他也没有办法。

    气死俺了,肺都要气炸了。俺问他,田汗同志派你来这里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救葛任出去吗?关键时候,你却下了软蛋,还要把责任往葛任身上推,你究竟是何居心?他被俺批得体无完肤,哑口无。直到他后来投降了范继槐,俺才知道这狗日的怀的是狼子野心,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真诚的痛恨

    我总是怀疑,阿庆是故意把白圣韬描述成一个小丑形象的,就像他曾对宗布做过的那样。那么,他对白圣韬的真实态度又是如何呢?要搞清楚这一点,还得从余风高的儿子余立人那里下手。当然,代价也必须付出:每看一点材料,我就必须介绍一个人加入华伟消费联盟,即购买一套(四盒〕价格为1600元的阿拉斯加海豹油,并交纳100元的资料登记费,然后领取一张会员卡。会员卡印制精美,比党员证书、博士学位证书、银行存折都要精美。你介绍谁加入,你就是谁的上线,行话叫做&ot;上线卡友&ot;。消费联盟采用&ot;双向制&ot;,通过电脑排网给加入者累计积分。具体做法是,上线卡友推荐两人为自己的左右下线,这两个人各买一套阿拉斯加海豹油,然后你本人即获得1000个积分。左右下线卡友再各推荐两人,形成金字塔形状。下线越多,积分越多。当积分达到10000分时,你可获取2000元红利,达到50000分时,你便可获得11000元红利。我的朋友对此都不感兴趣。没办法,我只好自己垫钱,一次次以自己亲人的名义加入余立人的传销公司。这么说吧,到后来,冰莹、宗布、胡安,都加入了进去。每一次,余立人都是看到了新会员卡以后,才让我看一段阿庆的文字。但看过了有关白圣韬的文字以后,我才现事实与我想像的,大不一样。

    42花腔(6)

    阿庆下面的一段文字,照例是写在一张信纸上信纸题头照例印着一段语录:&ot;练兵方法应开展兵教官,官教兵,兵教兵的群众练兵运动。&ot;

    调查组好像都不大留意白(圣韬都是我主动给他们讲。世上我最恨的除了,就是白了。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巳经被炮打了。打得好,打得准。反正我最恨的,就剩下白了。说,大雨落幽雁(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是啊,我曾把希望寄托在白的身上,让他带葛任走,可他却比娘儿们还娘儿们,拖拖拉拉的。当然,我承认我也是个软蛋。我那会儿要是给范(继槐)封电报,不承认那人就是葛任,范继槐就不会来了,葛任也就不会死无葬身之地了。但我还是冤啊。我是听从窦(思忠)的教导,原地待命的。我又没长火眼金睛,怎么能看出白会投降呢。白圣韬呀白圣韬,我日你祖宗十八代,你可把老子害苦了。

    看到了吧,对白圣韬,阿庆的痛恨可以说无法再真诚了。顺便说一下,白凌小姐也看到过这段文字,不过她并不生气。她的理由很简单,阿庆要&ot;日&ot;的是白圣韬的&ot;祖宗十八代&ot;,而她是白圣韬的后代,所以不管阿庆&ot;日&ot;还是不&ot;日&ot;,都与她没有关系。

    马缰绳

    俺好说歹说,嘴皮都磨薄了,白圣韬才同意带葛任一起走。那时候,天已经亮了,葛任工作了一夜,又去睡觉了。白圣韬说,让他睡吧,天黑再走。嘻,反正他是能往后推就尽量往后推。过了晌午,我去看葛任,他巳经起来了。我把转移的事又给他说了说。葛任听完以后,说他想到凤凰谷散散步。俺想,他一准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和这里的山川告别。俺连忙对一个心腹说,你陪〇号去散步。这个心腹对俺很忠心,比狗还忠心。你说公鸡会下蛋,他就说亲眼见。你说沙锅能捣蒜,他就说搞不烂。俺又对白圣韬说,你也别闲着,赶紧把葛任的东西收拾一下,天一黑就走。

    俺这样讲行吗?

    安排停当,俺骑着马去了凤凰谷。春天眼看就要来了,杜鹃花开得到处都是,山谷里最多。葛任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见俺来了,葛任的兴致一下子高涨起来了,还吟诵了诗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真的,哄你是狗。过了一会儿,白圣韬也来了。他假惺惺地对葛任说,你就别抽烟了,抽烟对身体不好。葛任光和俺说话,就是不理那姓白的。他说他有一个要求,啥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烟缺酒。俺拍着胸脯向他表示,请放心,向保证,烟酒绝对有保障。

    天快黑的时候,俺把葛任劝回了枋口小学。桌上,酒呀菜呀巳经摆好了,那都是俺事先安排的。你说得对,当然少不了豆腐。葛任只喝酒,不吃菜,也不吃饭。俺劝他吃饭,他说,酒是粮食做成的,是粮食精,喝酒就是吃饭。他还请俺和他一起喝两盅,拉拉家常。很多年前,他去日本的时候,俺和他在上海喝过一回,当时喝的是女儿红。那会儿俺还不会喝,这会儿会喝了,却不能陪他多喝,因为他还要赶路啊。在天井里,俺把俺的坐骑交给了葛任,那是俺派人到附近西官庄邮局里抢来的,听话得很。然后,俺低声对白圣韬说,延安见!白圣韬说啥?你想他还能说啥,他也只能说延安见。

    俺催着他们快点走。俺的心腹,已经把葛任的行李挑到了肩上。我把马缰绳塞给葛任。葛任拿着马缰绳瞧了瞧,说他不愿骑马,骑不动了。他把缰绳又还给了白圣韬。葛任那样做,其实是扬风格,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马给别人骑,自己步行的。可话从白圣韬嘴里说出来,毛就全变味了。白圣韬对俺说,〇号确实骑不动了,能不能给〇号弄顶轿子。娘那个x,你怎么不早说,你是个医生,早就该想到这个问题,这会儿屎都到屁眼了,你才想起来挖茅坑,还来得及吗?俺的鼻子都要气歪了。白圣韬又说,天有不测风云,要是下起雨来,让〇号受了风寒,他可无法向田汗同志交差。有啥办法呢?俺只好又把葛任送回了院子。

    43花腔(7)

    那天晚上,俺一夜没合眼。干啥?催着人做轿子啊。俺派人找了两个木匠,连夜赶制轿子。没有现成的木头,只能去扒房;可扒房又容易打草惊蛇。俺都快急死了。后来,俺突然想起茶馆的后院有几株树,俺就立即派人去锯树。那个心腹问俺,那里有桐树,有槐树,还有菩提树,到底锯哪一棵。俺心里急,就说,日你妈,你想锯哪一棵就锯哪一棵吧。他说,要锯就锯菩提树。俺问为啥,他说因为它是神树,可以图个吉利,让神灵保佑〇号一路平安。啥,这叫唯心主义?唯心不唯心,跟俺屁关系没有,因为这话不是俺说的。好,俺接着说。天快亮的时候,轿子终于做好了。因为担心走漏风声,俺吩咐心腹将两个木匠悄悄砍杀了,扔进了后院的深井。俺的两个手下抬着轿子往枋口小学走。快走到小学门口的时候,突然看见那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惊天地,泣鬼神,俺的脑袋一下子大了一圈。俺立马想到,晚了,范继槐已经来了,葛任已经走不掉了。

    俺急中生智,连忙让部下往回走。在路上,俺把那两个人全都干掉了,丢到河里喂鱼了。向保证,那会儿,俺一点也不手软。把狗杂种扔进白云河以后,俺再次来到了枋口小学。那时候,跟现在一样,天已经大亮了。在学校门口,俺看见白圣韬正在范继槐面前点头哈腰。那会儿俺已经杀红了眼,正要顺势击毙白圣韬,可是葛任走出来制止了俺。俺理解他的意思:他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宁可牺牲他个人的生命,也不愿俺暴露身份,使地下组织遭到破坏。

    同志们,俺要讲的就这些。剩下的事,俺不想讲了,也没啥好讲了。为了革命事业,葛任在大荒山光荣牺牲了。许多年来,一想起这事,俺就心如刀绞(注:余风高同志在此特意注明&ot;阿庆哭,如丧考妣&ot;)。不过,有些事俺不能不说。这就是,在葛任牺牲之前,俺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俺记得很清楚,范继槐来了以后,曾找俺和杨凤良去汇报工作。要知道,在狡猾的敌人面前耍花腔,稍有不慎就可能给组织带来灾难。当时俺临危不惧,面不改色心不跳,几句话下来,就把范继槐哄得心服口服。俺对他说,将军,杨凤良在这里一手遮天,胡作非为,十恶不赦,打死了俺的报务员,打死了俺的亲信,还打死了他自己的部下邱爱华,俺忍无可忍,只好替党国除掉了这个害人虫。瞎,除了相信俺的话,范继槐还真是没有别的办法。同志们别笑,俺说的都是真的。俺最后要说的是,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虽说俺没能救出葛任,可俺尽力了,已经死而无憾了……

    阿庆之死

    这便是我看到的阿庆自述的全文。据余风高同志说,1970年5月4号的早晨,当茶场的队长来叫他们去吃饭的时候,阿庆还想跟着他们到茶场的小食堂,&ot;再混上一顿饭,可是没有人再搭理他&ot;。余同志还说,当中隔了两天,他奉旨再次来到莘庄劳改茶场,向队长交代了两项任务:一是严密掌握阿庆的动向;二是动员一些表现比较好的劳改犯,写揭材料。可是,材料还没有收齐,阿庆就死了。又据阿庆当时的劳改同事,现在的退休教授张永胜先生讲,在阿庆跳井自杀前,阿庆仍不停地念叨&ot;自己对不起葛任,也对不起田汗的殷切期望&ot;:

    有一天,我去看他,他没头没脑的,突然给我讲起了葛任、田汗,我吃惊不小。听他的口气,他好像与他们并肩战斗过。这时候,我才知道这家伙历史很复杂。当时他巳经病得很厉害了,肚子胀得很大,可我们都咬定他是装的。人们都写揭材料,说阿庆不光偷吃别人的东西,还偷吃劳改队的猪食。其实,偷吃猪食的是队里的饲养员。那个饲养员如今已经是博士生导师了,有头有脸的,我就不说他的名字了。

    死前,他(阿庆)的肚子更大了,跟怀了双胞胎似的。听人说,那叫肝腹水。按说那病是很痛苦的,可他不。他好像很快乐。用中央台白岩松的话来说,就是&ot;痛并且快乐着&ot;。他死前一天,我在厕所里遇到他。他还对我说,自己对不起葛任,也对不起田汗的殷切期望。他还提起了一个叫范继槐的人。说他什么,我现在都忘了。我现在还能记起这名字,是因为我后来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它。第二天,他就死了,跳井死的。把他捞上来时,他的肚子更大了。天热,还没有顾上埋,他的肚子就爆了,就跟洋车内胎爆了一样,咚的一声响。不说了,再说这饭就吃不下去了。当时在莘庄的劳改队,我的毛笔字算是好的,标语什么的都归我写。他死后,树上贴满了标语,主要意思是说肇庆耀畏罪自杀,死有余辜。什么?你说他的原名叫赵耀庆?不是&ot;肇庆&ot;的&ot;肇&039;&039;?他妈的,那可就太滑稽了。他失去了自己的姓氏,自己的名字,又因为爆炸,连具囫囵尸也没有留下。

    死去前一天,关于范继槐,阿庆都给张永胜说了些什么,我自然无法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阿庆一直到死,都没能理解范继槐的真正用心。

    1我是来还愿的(1)

    时间:2000年6月28号-29号

    地点:从京城到白陂市途中

    讲述者:范继槐先生

    听众:白凌小姐

    录音:白凌小姐

    小姐,是我提出不坐飞机的。我对白陂市的领导同志讲了,还是把钱省下来,留给希望小学吧。坐火车累是累,但一想到祖国的花朵们可以多买一支铅笔,我就高兴。小姐,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吧?回到京城,我会补偿你的。,你都想要什么?我退居了二线,可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在京城,我讲句话还是管用的。

    包厢(车票)比机票还贵?鬼机灵,什么也瞒不住你。对,我害怕坐飞机。给你出道思考题:馅饼和飞机哪个值钱?我们是辩证唯物主义者,要讲辩证法。天上掉馅饼是好事,掉飞机就不是好事了。据权威部门统计,在全球化的今天,每36个小时就有一架飞机栽下来。但是,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讲,只能讲是为了省钱。

    当然啦,坐火车也是图个讲话方便。你不是说要给我写传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最想知道的,拐弯抹角想打听的,就是我和葛任(在白陂)的那段历史。还有白圣韬?〇尺,我会讲到他的。我也经常想起他,每当我大便干结,我就会想起他。他后来去了香港,据说死得很惨。年轻人知道点历史没有坏处。马克思在《资本论》里说,学了历史,能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你要是生过孩子就好了,那样你就知道马克思的话是真理,是指导我们事业的理论基础。

    以前有人来采访我,国内国外都有,男女老少都有。都被我轰走了。有一个人对我说,范老,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是你杀了葛任。

    还有一个人,自称是葛任研究会的,在我的四合院门前磨蹭了一个半月,狗咬尾巴似的团团转,最后我还是没见她。她狗急跳墙,给我来了个最后通牒,说什么纸是包不住火的,你最好还是讲出来。哼,人是吃奶长大的,不是吓唬大的。我让秘书告诉她,我当然会讲的,但不是给你讲。没错,我承认纸包不住火,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是!我敢说别人知道的都是一鳞半爪。白圣韬死了,赵耀庆死了,冰莖死了,田汗也死了,有关的人都死了,就留下了我老范。我若咬紧牙关不吭声,这段历史就随我进八宝山了。

    但我现在想讲了。你都看到了,虽说我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可指不定哪一天,马克思的请帖就从门缝塞进来了。出前,我对你说过,我(此行〕的工作是参加庆典,还要为希望小学(落成)剪彩。其实,我是奔着葛任去的。我是来还愿的。许多年前,我对着葛任的坟墓说过,再见了朋友,我以后会来凤凰谷看你的,一定会的。现在,我终于可以还愿了。这次,我要到凤凰谷看一看,走一走,烧烧香,磕磕头。唉,白驹过隙啊,转眼间半个多世纪就过去了。你运气好,错过了这个时机,想听我也没心讲了。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也善。我说的都是实话,大实话。出于对历史负责的精神,我想把这段历史留给后人。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我现在给你讲的,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胡适你知道吧,他有一句至理名:我们若不爱惜自己的羽毛,今天还有我们说话的余地吗?所以,你(写)的传记,一定要等我死后再出版,我死后,你怎么糟蹋我,我都管不着了。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喽。这是不是很矛盾?这没什么,因为任何事物都是对立统一。

    ―点说明

    多年来,为了让范老接受我的采访,我真是费尽了心机,但最后我还是未能如愿。他的秘书说,作为中国法学界的泰斗式人物,他的活动已经安排到了二十一世纪初了,你就等着吧。我曾多次上门,每次都被赶了出来。现在你知道了,范老所说的那个在四合院门前&ot;像狗咬尾巴似的团团转&ot;的人,就是我。

    2000年5月初,我在白陂采访时,意外得知范老近期要到白陂。这些年白陂的规格升得很快,1983年它由镇改县,1997年又由县改成了市。现在,当地政府准备邀请范继槐先生前来参加建市三周年的庆典活动,并为一所希望小学剪彩。因为他有怕坐飞机的毛病,所以我断定,他不来则已,要来一定是坐火车。于是,我连夜赶到京城,约見了白凌小姐。后来,正是她陪着范老去了白陂,并录下了范老的声音。我曾经提到过,白凌就是白圣韬的孙女,当时她正在京城进修。在此之前,我曾让她看过白圣韬的自述,对祖父当年的活动,她很有兴趣。她通过范的孙女范晔,结识了范老,并和范老成了&ot;忘年交&ot;一至于白凌那少女的美色是否起了作用,我就不得而知了。白凌所说的要给范老写传的事,也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谢天谢地,范老总算是信了。

    2我是来还愿的(2)

    白凌从大荒山回来,就给我打电话广哇噻!货到手了,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ot;我曾答应她,只要她完成&ot;采访&ot;,我就替她支付一年学费,书出版以后,再付给她一笔稿酬。因为整理录音常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难,所以我只好拉着白凌和我一起整理。整理完以后,还差一个标题,白凌灵机一动,说:&ot;就用&039;彼此彼此&039;好了,那是他的口头禅。&ot;所以,我要特意说明,从标題到文字,这部分内容都包含着白凌的功劳。我真的非常感谢她,若不是她的帮忙,这段历史可能真的会如范老所说,跟着他走进八宝山。

    忘掉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我是奔葛任去的。要剪彩的希望小学,跟葛任有关嘛。现在的小学,是日本人建的,他叫川井。他是日美龟式会社的老板,在日本,龟式会社仅次于株式会社,是跟美国人合作的大财团。这次,他也要去。日本人死脑筋,当初非要强调建的是&ot;葛任小学&ot;。我提醒他,不要带&ot;葛任&ot;二字,不然我就不去剪彩了。他打破沙锅问到底,非要问为什么。给老外讲中国国,等于对牛弹琴。,那就只好跟他玩虚的了。我就给他说,葛任给我托了梦,在梦中告诉我的。我这么一说,鬼子只好败退了。

    川井的心事我懂,无非是想纪念葛任嘛。许多年前,我和葛任在日本留学时,在他家里住过。那会儿我们刚到东京,在东亚高等预备学校补习日语,由于学校床铺不够,就在他们家里借宿。当时,同住的还有一位中国留学生,名叫黄炎。这个人后来在延安办,过报纸,现在以探亲的名义去了美国。也真有他的,革命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却投入了资本主义怀抱。他跟我相反。我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呆了半辈子,老了老了,又回到了社会主义怀抱。嗨,我们永远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那个没出息的家伙,咱就不说他了,还来说川井。小日本小日本,川井一家人的个子却不低。川井的哥哥叫川田,比我和葛任大五六岁。川井呢,又比我和葛任小五六岁。他们家有幢小阁楼,前面是个小院子,我们住在二楼,拉开窗子就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蚕豆花。川田、川井的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老了老了还很有风韵。她穿着木屐在院子里走,就像敲木鱼。她喜欢支那文化,让儿女跟我们学汉字。川井的妹妹叫代子,那年只有六七岁,白白净净的,就像个小瓷人。当时我们和平共处,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为中曰友好写下了一笔。好多中国人都来过那个院子,最有名的就是陈独秀。他曾经问过川田,在院子里种蚕豆,收成可好?川田说,种蚕豆不是为了吃,是为了治病,蚕豆花泡水可治高血压。他母亲就有高血压,喝了蚕豆花水,很灵验。来日本前,我只知道蚕豆利胃、和脏腑,不知道它的花还能治病。处处留心皆学问啊。

    真要说起来,我后来改学法律,还是受了川井的哥哥川田的影响。刚去的时候,我也是学医。到日本去的人,十有想学医。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中医,按说我学医是顺理成章。可川田对我说,当医生最没劲了,每天见的人都残缺不全。若是牙科医生,那就每天都有人对你龇牙咧嘴。若是骨科医生,那你每天见到的都是缺胳膊断腿。若是妇科医生,那你这辈子就算完了,整天在女人的大腿根忙来忙去。小姐别笑,实事求是,他真是这么说的。他问我,你说说这种职业还有什么干头?当头一瓢凉水,泼得我分不清东西南北。我就去征求葛任的意见,可葛任的意见与川田基本相同。他说,门里出身,自会三分,你已经掌握了不少医学知识,何不再学一门新知识呢,中国需要法律人才,你干吗不学法律呢。我想,要以法治国嘛,以后搞改革开放,也需要法律人才嘛。就这样,我改学了法律。葛任呢,还是搞他的医学,业余时间写东西。什么东西?诗歌。他喜欢写诗。当时,他写了一诗,叫《蚕豆花》,写的就是院子里的那些花。&ot;五四&ot;的时候,葛任又重写了这诗,还换了个名字,叫什么《谁曾经是我》。你就是你嘛,偏要说什么谁曾经是你。可正因为它有点别扭,我才记得这么牢靠。

    3我是来还愿的(3)

    川田曾是藤野先生的弟子,他工作的医院在京都,但这个人屁股尖,坐不稳,常常跑回来跟我们一起玩。他是个美食家,经常带我们下馆子。我们常去的那家餐馆叫喜之郎,在东京鞠町区的平河町。陈独秀也常去。川井就更不用说了,小孩子都是人来疯,你去哪他就跟去哪。那里的豆腐做得不错,葛任最喜欢吃那里的豆腐。有一次,我,葛任,陈独秀,川田兄弟,还在那里留了个影。再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好多留学生都到那里吃过饭。

    南陈北李

    借范老的话头,顺便对葛任在日本的生活做些补充。据《东亚预备学校校史》(1957版)记栽:当时的中国留学生有4000人之多,仅东亚学校就有360人。因此,中国留学生在校外借宿的现象非常普遍。黄炎先生所著的《百年梦回》一书,对他们当时的借宿生活也有描述。对范老提到的照相一事,书中也有涉及:

    对川田一家,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妹妹和弟弟。他的妹妹当时还小,喜欢赤脚在屋里走来走去,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我们都看惯了缠脚的女人,即便是放了脚的,也很少看到赤脚行走。葛任说,女孩的天足让他想起了糯米年糕,细,嫩,散着香甜。我记得葛任当时还给我们念了一《江南好》:&ot;衫布裙绸腰帕翠,环银钗玉鬓花偏。一溜走如烟。&ot;走如烟的还有川田的母亲。当她穿着木屐在院内的石径上走过,那嗒嗒嗒的声音就像是钟表的指针在匀速跳动。听着那声音,我有时竟会感到自己回到了中国遥远的过去。从缠绕着蚕豆花的栅栏的缝隙看出去,在某幢建筑物的一翼上出现的汉字,更加深了这种印象。我还记得她常穿一件浅蓝色的和服,上面的图案据说是神户的景致。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迷上了照相。川田的一个病人的家属,有一个照相机。那人是个瘸子,他对川田极为恭敬,川田正是从他那里学会摄影的。我记得好多照片上都有陈独秀。他喜欢照相。我们是在东京郊外的高田村认识陈独秀的,一起认识的还有李大钊。可惜的是,那些照片都被我悄悄烧掉了。在延安的时候,每当有人问我在日本时是否与陈独秀有过接触,我都一概摇头否认,不敢接腔。

    黄炎提到的高田村,是东京郊外的一个小村庄。葛任曾从父亲的朋友徐玉升先生那里知道,父亲逃亡日本时,曾到过这个村子。所以到了日本以后,葛任抽空来了一次,算是对父亲的一种怀念。后来他曾向我的姑祖母讲过他所看到的高田村:村里的民房非常简陋,村边有一小山,小山后边有一座频敗的古刹,但从古刹朽坏的飞檐上,仍不时传来鸣禽的啼啭。那些鸟是从池塘边的柳树和刺槐上飞过来的,池塘就在古刹坍塌的院墙后面。柳树已经泛绿,而刺槐的枝桠却还是黑的,就像当年跟着母亲作画时用过的炭条。一个当地人告诉他,以前曾有一个支那人和一个女人住在这里。他便想像那个&ot;支那人&ot;就是自己的父亲,而那个女人就是林心仪。他在村外走来走去,想像着父亲的逃亡生活,寻找着父亲当年的影子。就在这一天,他在位于小山旁边一间低矮破敗的民房门楣上,看到了几个中国字:月印精舍。他很快想到,这莫非是父亲留下的?但随后,他就看到了一个留着仁丹胡的男人。此人就是李大钊,而在房间里与李大钊高谈阔论的人,就是后来对中国历史产生重要影响的陈独秀。葛任,这个寻找父亲旧踪的人,在同一时间见到了后来新文化运动中的&ot;南陈北李&ot;。

    随后,同游的黄炎、川田和范继槐等人也来到了月印精舍。黄炎在书中写到了此事,并提到了他们随后同游京都鸭川的一些片断:

    李大钊留着小平头,额头很大,时常紧抿着嘴。而陈独秀却像个诗人,嗓门很亮,手势很多。当他的手在空中舞动时,你会觉得他手中正舞动着一把隐形的倭刀。那一天,当陈独秀向我们打听尹吉甫的时候,我们立即想到了在大贞丸号邮轮上落水而死的那个人。葛任说,他还保留着尹吉甫死前留下的一片糖纸,上面有几句诗。他的记性很好,当场把那几句诗背给了陈仲甫(独秀)听。陈当时就哭了起来。正如我前面提到的,我们正是从陈独秀那里知道,尹吉甫是上海东亚图书馆的一名编辑,是来曰本商量办杂志一事的。我又想起了尹吉甫化脓的伤口,以及他抚痂而歌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心酸。

    4我是来还愿的(4)

    我记得葛任当时谈到了他的父亲。南陈北李都是两岁时死了父亲的,李在三岁时还死了母亲。葛任与此相仿,他幼时没见过父亲,后来又死了母亲。他们都是无父无母之人,所以有很多共同的话?br/>电子书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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