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维埃的上空,新一轮反“围剿”日益迫近,红军的兵员却日愈枯竭。当时,李才莲正在参加筹备成立少共国际师,对即将到来的团聚他没有表露出太大的高兴。面对天真浪漫的妻子,临别之际,他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铮亮铮亮的小方镜子,赠送给她作礼物。
四、海枯石烂心不变,望穿世纪不移赤日炎炎,酷暑如灼。7月,是农村最繁忙的双抢季节。
池煜华一向是家里的壮劳力,回来便操镰下田,马不停蹄地投入了抢收抢种。一连干了三天,每天干得汗流浃背,天昏地暗。那天正干着,一场透雨不期而至,把池煜华一身淋得透湿。她硬是用体温把一身衣服烘干,直干到日头落岭,月挂东山。当她把最后一担稻谷挑回家时,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人与稻谷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六十多年后,池煜华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是7月11日。
一场上吐下泄的人瘟突然在兴国县蔓延,人们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地病倒,莫名其妙地死去。全村先后有四分之三的人染上了人瘟,大部分人熬不过七天就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我不死,我还要与才莲团圆。
池煜华却不肯死,十天又吐又泄,不吃不喝,全身瘦成了一把骨头仍不肯死,全身都没有感觉了仍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在等待医药。那时哪有什么医生,哪有什么医药呀,有的只是土郎中传下的土药方。池煜华食下了一剂治人瘟的土到了顶的土方子。用尿勺到粪坑里捞一碗蛆虫,到李溪水里面冲洗干净,然后把蛆虫放到擂钵里擂成浆,再冲冷水往肚子里灌。水米难进口的人,喝臭气薰天的蛆虫浆液反而不呕吐。不呕吐并不是好喝,一碗蛆虫浆液,池煜华捏着鼻子一天喝了三次才喝完。喝了蛆虫浆液就感觉到有一条条的蛆虫在喉咙管、肚皮里边一蠕一蠕爬来爬去,爬得人心惶惶,那蛆虫爬着爬着就象立即要爬出嘴巴。
从没有任何感觉,到有再生的感觉,这感觉是蛆虫慢慢爬出来的,爬得人心惶惶,然后感觉到人生的无味、人生的无奈、人生的痛苦、人生的期待、人生的……然后就活过来了。
促使池煜华从死亡中活过来,可能是蛆虫也许是人虫。这个人虫就是她的身孕。
7一诺百年的爱情守望(7)
20多天后,她爬起来料理李才莲祖母的丧事,人世变了一个样。办丧事是最需要人手的,平常大家人众的李家却没有多少人向前。一问,李才莲的弟妹已接连死了5人,整个家族屋场中先后有12人得了瘟病,死去11人。
灭了人,就灭了做事的帮手,也就灭了人的负担。池煜华再要脱产革命,就没有理由也没有人会阻拦。
当池煜华持蔡畅的手令前往区、县办理调动手续时,兴国县刚刚由一个县分为两个县,即一个兴国县,一个杨殷县,县里安排她到杨殷县委,担任巡视员兼熬园区妇委会书记。池煜华多么想去土地部,日夜与丈夫在一块工作呵。在与县委组织部人员争执时,她突然觉得身体十分不适,拼命地呕吐起来。经人提醒,她惊喜地现自己已经怀孕。她留了下来,也就改变了人生。
杨殷县辖兴国、赣县、泰和三县交界的各一部分,含茶园乡教富村在内,是最偏僻的山区地带。池煜华任县委巡视员兼熬园区妇委书记近两年,红军便长征离开苏区。红军长征前夕,李才莲因布置撤退工作曾经回到兴国县城一趟。形势已万分紧急。一到兴国,他便匆匆捎信要池煜华在一周内来兴国城相会,并反复交代:估计一周后白军将占领兴国县城,你就不要来兴国县城了。这是李才莲最后一封写给池煜华的信件,信件的命运与以往一样,被李才莲的父亲及后母扣押。当信件转到池煜华手中,一周早过了。已是“就不要来兴国县城”的时间。
1934年底至1935年底,赣南各县到处张贴着一份内容大致相同的购买人头的布告:悬赏——谁获得共匪犯项英、陈毅、李才莲……其中一颗人头,即可持人头到县剿匪总部领取奖励五千块银元……
旧中国历来有株连的习惯,政府当局及乡邻都知道池煜华是李才莲的老婆,但当局并没有珠连她,先向池煜华难的倒是李才莲的亲父后母。
土匪婆子——你这个短命的土匪婆子早就该杀!李才莲的亲父、后母黑了心肠,暗暗盘算,既然李才莲值得五千块银元,那么李才莲的老婆岂能一钱不值?他们悄悄地向区保安团告了密,保安团那位老总形象很凶,他们告密时没敢说太清楚,只说是李才莲。那天黎明,一队白军乘着薄雾未尽,蹑手蹑脚来捉拿李才莲。提心吊胆地在屋里屋外搜查一番,却只见李才莲的老婆,气就不打一处来,保安团长刮了告密者两个耳光,一窝蜂地走了,顺便捉了几只鸡鸭。原来,当局对李才莲的老婆并不感兴趣。
李才莲的父亲捂着火烧火燎的脸,悻悻地在竹椅上坐了半个时辰。心里窝着一股火,他想,当官的不要就算了,标标致致的池煜华,卖给人家做老婆还是值几个钱的。
这一次闹剧,池煜华失去了最后一次与李才莲相逢的机会。那天黎明,李才莲的队伍恰巧途经兴国,他带着一名警卫员顺便回来探家,隐在李溪河的桥墩下,远远地现了那群喧哗的保安团。随即迅速转移。后来,池煜华洗衣来到溪畔,终于看见了李才莲留下的字迹,桥墩岩石上划着遒劲有力的两个名字池煜华、李才莲。颤颤抖抖,涉过溪水,她把脸贴在那块岩石上,从熟悉的字迹感触到丈夫亲切的体温,并且揣想出这笔迹中的一串经历。千思万念,时时刻刻等待的夫妻相聚,就这样于无形中失之交臂,泪水沿着桥墩流进小溪……
更大的灾祸又来了。李才莲的亲父后母急不可捺地要处理池煜华,四处牵线,连价都不还,45块银元就把她卖了。少了个池煜华就少了个将来会分财产的对手。
买人的、卖人的和在场人三方相聚,在清扫案桌铺纸书写卖身契时,池煜华闻讯大吵大闹起来:你们敢卖我,我就当场死给你们看,才莲有一天会来找你们!骑虎难下,被请作在场人的李家老族人,房下公公提出反对。
李才莲又不是你名下的人,你们有什么权卖池煜华。二十年前你哥哥死不瞑目,你妈妈做主,你亲口答应把才莲过继到你哥哥名下,你哥哥才闭上眼睛。
8一诺百年的爱情守望(8)
那回也是请我当‘在场人’。当了那个在场人我就不能当这个在场人,我还要阻止你卖人!池煜华没有卖成,却是作为这个家庭的别家人留下。既是别家人就不能留在这个家。池煜华被无地撵出生活了十几年的李家门。
离开家,一个年轻的女人能去哪里?
无处可去的池煜华不能进家门,就捡三块卵石在家门外屋檐下角落里垒一个灶,晚上煨着灶火过夜。大山里的夜冷,冷得实在睡不着觉。她就遥望李溪对面的那条小路,小路在月光下很白,多么希望小路上过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才莲!多么寒冷的天气呀,怀胎十月的池煜华用砍来的松枝遮风,地上铺着稻草遮寒,紧紧地煨着灶火生下了一个女儿。流了多少血呀,涌流的血水浸湿了稻草,又流向灶灰把灶火都浸暗了,全村的空气中就漾着一股浓浓的血腥。痛苦中煎熬的池煜华不但不敢请人打帮,连叫都不敢大声叫唤。按客家风俗,女人生孩子很凶,会给屋子和不意撞上的人带来凶气。怕别人撵,痛得死去活来的池煜华连叫喊都不敢,痛得她实在受不住时,眼睛望了河对岸心里恨地呼唤:李才莲,李才莲──你怎么不死得回来——还有一个转移疼痛的办法:牙齿咬着揩汗的布使劲、使劲。可怜池煜华生下小孩后,一团布被咬得象一团腌菜一样稀烂。
有了孩子就有了依托,尽管会招来亲父后母更多的咒骂,但她已经习惯了。
骂有什么关系,骂又不会痛。有了孩子就多了一张要吃奶的口,平常池煜华吃了上顿没下顿,瘦得一把骨头哪里有奶。没有奶,拿什么养活这张口呢?好在那时不少做母亲的都没有奶汁。几天后,池煜华学会了用米汤喂孩子,用嚼碎的饭哺孩子。尽管孩子瘦得皮包骨,她仍感到欣慰,自己虽然艰难,毕竟为李才莲传了后。有了后就有了一重力量。每当她披星戴月地劳作,干活累得实在受不了时,她就想:坚持等,再苦再累也值得。待明天与才莲见面,自己可以交给他一个女儿,一个惊喜呀。
女儿是她爱的结晶,是她的宝贝她的希望,她的寄托她的生命。
可是,严霜偏打独根苗,就在女儿三岁那年,却患了麻疹突然病逝。活蹦乱跳的一个女儿,从一尺多长长到两尺多高,李才莲连见都没见过,抱也没抱过,怎么说死就死了。池煜华抱着闭紧双眼的女儿哭了三天三夜,哭尽了泪水哭出了血,直到抱着的孩子出一股味来才埋进后龙山的一棵树下。
光杆一个的池煜华不能窝在家里死等了,她要主动出去寻找。掩埋女儿的第三天,池煜华在脸上抹了一把锅底灰,怀揣着那面小方镜,拎着一把柴刀出走了。沿着熟悉的路,沿着走过的路走进听说过的路,走进没听说过的路,人海茫茫的路,荒无人烟的路……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的路,世界上怎么就没有一条通向丈夫的路?!江口乡她到过,于都县、宁都州也到过,天下能有多大?我就不相信会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到过这么多地方的女人在茶园乡还找不到第二个。
池煜华一路砍柴一路找,许多山村,她都寄居在孤寡人家,这种人家都是丈夫或儿子当红军,对她富于同也主动给予关照,并提供消息。有一次,听说某地游击队与白军在打仗,她冒着危险赶去。战斗已经结束,只有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察看,没有看到李才莲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寻了一个空|岤,把几具尸体拖了进去,然后用石头堵住洞口。
做完这些,她遍身是血是痛,也是一个伤员了。
一路打工一路寻,一路乞讨一路觅。因为担心李才莲回来找自己,两边错过,她一年后回到教富村,然后再出去再回来又出去。整整寻找了8个春秋。大路边、屋檐下、柴草棚、厕所里都度过不眠夜。夜深人静,她常掏出小方镜睹物思人,星光、月光映着镜光。
铮亮铮亮的小方镜,变得模糊斑驳,四边的边框早已经锈得乌黑。天涯茫茫路茫茫,池煜华的心在天涯、在路上。哦,李才莲李才莲,你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你?李才莲,你知道吗,我天天都等你,你怎么不回来呢!每日每夜,池煜华都对着镜子询问、倾诉。唱惯了扩红歌和兴国山歌的池煜华,对着镜子,日日夜夜在路上哼念着望夫曲。
9一诺百年的爱情守望(9)
你说过会回来我就等你拼命地等呵等人真不容易吃饭嚼着忧伤睡觉睡着焦急淋着冰冷的冬雨我生下了你的小女小女等呵等不及可怜三岁就命归西等呵等呵黑转白头嫩脸变皱皮等到大家都忘掉不再等人了等到世上完全死绝再也没有一点声音等到和我一起等的人都已远远走离等呵,我拼着命等用尽全身气力等呵,我一定要等你回来相聚……
8个春秋,整整一个抗日战争的时间一晃而过,她独自流浪,进行了一场寻觅的征战。
苦难,洒落在她身上,也洒落在她的四周。1943年,李才莲的父亲患病瘫痪,这曾无数次折磨过池煜华的老人,却没人搭理。还是池煜华回来一把屎一把尿,苦捱苦做侍候公公到死。丧事,后母不管,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管。池煜华当然也可以不管,可是,如果李才莲在家会不会不管呢?于是,池煜华代替丈夫当孝子,东奔西跑请道士念经超度亡灵,请乡亲抬棺上山,在坟前为他哭山。数年后,池煜华又送走了虐待她的后母。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老人,抚养大一个又一个弟妹。池煜华独自承受着漫长的人生苦旅,承担着本应由两副肩膀支撑的家庭重负……
五、等你到永远,永远有多远?!春去春归,寒来暑往。革命终于成功了。1949年8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18军开进了兴国县。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消息传来,池煜华梳头洗脸,连夜跑去打听丈夫的下落。她在高兴圩边,部队必经之路上守望、打听了3天,既没有找到丈夫也没有丈夫的准确信息。
同志,你见到了李才莲么?池煜华对所有的部队都出同样的提问。
在后面的部队。几乎所有的军人都这样回答。
池煜华并不灰心,有一位当官模样的对她说:还没有解放全中国,也许是带部队打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话池煜华相信。还没有解放全中国,革命就没有成功。才莲就没有这么快回来。红军毕竟回来了。池煜华知道久久期盼的郎君就要团聚了。但别人的丈夫都回来了,自己的丈夫怎么还不回来。她逢人就问,不厌其烦地打听丈夫的消息。
革命还没有成功。问多了问烦了,有好心人便用善意的谎安慰她:现在抗美援朝,你丈夫带兵在朝鲜打仗,打完仗就会回来。
别人当红军的丈夫做了师长、军长,风风光光,荣归故里,她看了心里怅然若失。工作上闹矛盾,也有人故意讥刺说:“你丈夫在外做了大官,不要你了,你是没人要的。”每当这时,她听了特别特别难受,会几夜睡不着。
也有一些关于李才莲的信息,让她千里寻夫,更备受煎熬。
有一回,她听说李才莲在战争中重伤,被某县深山中的老百姓救活,那家百姓就把已经残疾的他留做女婿。池煜华不大相信这信息,不过,她也无法不信,毕竟李才莲久久不归,辗转数月,她决定去探望一番,眼见为实。
深秋,池煜华如走亲戚般挑着一担篾箩筐,里面盛着油烧的薯米果、芋包子、灯盏糕,和竹篾串着的一串串雪白的炒烫皮……四五天的路途,踏满了无数种猜测。
她想通了,她不是小气的人:李才莲应该是自己的丈夫,但理相通他也可以是别人的丈夫:也许因为人家救了李才莲的命,李才莲在知恩图报;也许是他残疾了,无法行走,不能回家;还有一个可能是……
下了车,步行在荒僻大山里,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的山道,一座大山折皱处,有一个五六户人家的寨子,她询问着找到了李才莲的家。
那里,一处农家小院,李才莲拄着双拐背着身子在喂鸡,嘴里出一串唤鸡声:“咯咯咯咯――”,身边围着两个小孩。
才莲才莲――池煜华失声叫喊起来,泪雨滂沱,呜咽如吼,放下箩筐担子,扑了上前。
李才莲转过身子,啪答――一对拐杖跌倒在地,两人拥作一团,抱头痛哭,呜噜呜噜哭泣作一团。许久,旁边一个女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哭泣告一段落,二人仔细一打量,却并不认识。
10一诺百年的爱情守望(10)
怎么,你不是李才莲?
是啊,我是李才莲呀。
你参加过红军?
是啊,我是参加过红军,打仗时负了重伤。
是的,他是李才莲,也是红军李才莲,但却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李才莲。
池煜华已经记不清楚,这是寻找到的第几个李才莲,第几个非李才莲。
28寻找,寻找,从没间断过的寻找……
红军长征后,中央苏区中央分局12名委员中,是生是死唯有李才莲下落不清,曾任少共中央分局书记的李才莲到底哪里去了?他是党的高级干部,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下落杳然。
其实,各部门寻找李才莲的工作断断续续一直在进行。
1937年,项英到延安向中央报告坚持赣粤边三年游击战争况时,谈到李才莲是留下来坚持斗争的主要军事负责人之一。
据说李才莲是江西兴国人。“文革”前,中央委员、中央党史办主任冯文彬来江西,曾询问江西省委:“李才莲到哪里去了?”为此,江西省委党史办主任吴允中曾专程来兴国调查李才莲的下落。苏区革命时期,吴允中曾在“少共福建省委”工作,在福建听过李才莲作报告。李才莲滔滔不绝的口音中有一股兴国腔。1986年5月,吴允中再次来到兴国县寻找李才莲的下落。
兴国县立即着手开始查找李才莲的工作,一下子找到两个李才莲:一个是年青的县工会主席,一个是年青的农村妇女。吴允中听了付之一笑,说李才莲是位老红军。后来,中央某部门接到报告,在福建又找到一个女红军李才莲,令人啼笑皆非。中央的老同志都知道,李才莲是个男同志嘛!寻找李才莲的工作在各地不懈地进行。
赣州地委党史办成立了“李才莲课题组”。他们把寻找的目光投注在老红军身上。
张爱萍回信说明了与李才莲交往经过及李才莲原来的职务等况,但红军长征后便对其下落不明。陈丕显回信说,李才莲可能是被警卫员杀害(原始信件均保留在兴国县烈士陵园)。
寻找中,赣州地委党史办副主任凌步机,从档案中现一份重要材料。延安整风期间,在赣南三年游击战中曾任汀瑞特委书记和汀瑞游击队政委兼支队长的钟民,专门撰文回忆了于都9路分兵突围的况。材料较详细地说明了李才莲在突围前往闽赣省途中,队伍被国民党军队打散,李才莲折回瑞金与钟民汇合在铜钵山区游击,在后来的突围中被警卫员叛变杀害,不幸牺牲的景(钟民后将这段回忆著文《血洒铜钵山区》)。
一位姓林的红军失散人员,在落实政策过程中曾问胡玉春:“知不知道李才莲的下落,他老婆池煜华总来找我,要我帮她找李才莲。”茶园乡民政干事也曾对胡玉春说过:“池煜华搞得我伤脑筋,她丈夫李才莲是中央委员的事落实不了,结果连烈士也还不是……我多次找池煜华调查苏区史实,池煜华也多次来县里向有关部门打听李才莲的下落。”胡玉春立即将况向吴允中汇报。
李才莲的妻子还健在?
落日从秦娥山尖投下长长的余晖,清澈的李溪河泛着波光,远处的农舍已飘着袅袅炊烟。九十岁的池煜华搬了一捆柴草到灶下准备生火,又心有所系地走到大门口,向小溪对面翘张望。这一张望,就是整整67个春秋。
这一天,池煜华又望见县城方向出现了一个黑影,便不自禁地迎了出去。
教富村地处兴国县城西北部约二十五公里,是个路隘林深苔滑的偏僻山区。
只有一条简易的机耕道大起大落,歪歪扭扭通向那里。当县党史办胡玉春同志四处打听,辗转来到李溪村那条灰蒙蒙的小路上时。谁也没有想到,一位摘豆角的老太太已注意了他们。隔河,竟是池煜华踏着“虎跳石”早早地迎上来问。
“请问,你们是‘台办’的么?”“我们是党史办的,我们来找池煜华打听李才莲的事。”党史办的同志望着这个陌生的老太太有点疑惑地回答。
11一诺百年的爱情守望(11)
“才莲、才莲在哪里,才莲在哪里?!”池煜华忘了,声声呼唤起来,泪水刹时涌上眼帘。提及李才莲,她眼眸生辉,脸泛红晕,70多岁犹如20多岁的姑娘一往深。
“李才莲可能已经牺牲了。”“才莲,才莲——”手上一把豆角掉落“虎跳石”上。又从石上散落李溪,顺水流淌。池煜华的呼唤转为呻吟般的低沉长啸:“才莲——才莲——”她的每一根头都因来自心灵深处的激动而簌簌颤栗。李才莲怎么会死,李才莲怎么可能死呢?!呵,十里八村的人知道,三乡六镇的人知道:教富村有一位俊女等她当红军的丈夫等了67年。整整67年呀!老妹生得嫩葱葱,可怜年少没老公,好比园中芥菜样,节节开花肚里空。
锅底灰和烂衣衫挡不住靓妹子的美丽。兴国是中国的山歌之乡,挡不住的歌,白日黑夜都飘泊在池煜华耳畔。
二十过哩三十来,还不恋郎也是呆,等到老妹年纪老,开口请郎郎走开。
期间,有几十人向她求婚,有7个壮实的青年与她联过婚姻八字,都被不讲常,只认死理的池煜华一一回绝。
我有老公,怎么恋郎!漫无边际的岁月,漫无边际的等待。经过了漫长的生命煎熬,今天,她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但这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呀,这是一个比没有结果还更残酷的结果。
不,才莲没有死,才莲决没有死!池煜华镇静下来,十分坚定地否认了才莲的死讯。她奔向墙角一口没上漆的木箱取证据,是的,她的话决不是毫无根据。她曾写信给全国妇联主席蔡畅,曾写信给共和国主席,都得到了认真负责的答复。
这是一口无漆的杉木箱,岁月浸染,白木箱已经乌乌黑。她从箱底翻出了李才莲的来信。信纸、信封、邮票、邮戳都证明她1933——1934年的历史。这三个信封后来多次被邮电部借去参加邮展,成为我国最珍贵的邮品。最珍贵的邮品内蕴藏的也是我国革命者一份最珍贵的感。
“才莲走时说了,几十年后他一定会回来和我夫妻团圆……”一九鼎,这就是李才莲、池煜华的婚誓,这就是他们的生死契约!为了这一句话,池煜华就心甘愿地苦苦守候一辈子。她从木箱里取出了一件白洋布对襟褂子,这件褂子是李才莲与她结婚时送给她的礼物。平日舍不得穿,只舍得看,看久了看脏了,就小心翼翼洗一把。半个多世纪了,心上人送的心上物还完好如初。
见心上物如见心上人,几缕温馨,一股柔还久久在她心间驻留。
“才莲没有死,他一定是在台湾做党的地下工作。”池煜华从箱底翻出了她写给同志的信,和批转给蔡畅同志的信以及蔡畅给她的回信。她甚至还翻出了一封写给台湾李xx先生的信……
池煜华寻找出一本黄得黑的笔记本。寻找、寻找、寻找。半个多世纪中,池煜华曾通过各种方式无数次地寻找李才莲,这个笔记本有她寻找的一串串足迹,这里面有她——一名普通妇女连通共和国最高领导人的缕缕真。
1953年春,池煜华作为苏区妇女干部前往南昌八一革大,参加省妇联举办的培训班。一有机会,她就四处打听李才莲的下落。有人给她出主意,按道理你丈夫也应该是个大官了,你何不写信问问主席呢。
当主席了。对,我应该写封信问问他。他认得李才莲又有文化会写回信。
池煜华果然请人代笔写了一封信给主席。主席将信批转给中国妇联主席蔡畅。不久,蔡畅就给池煜华写来了回信:……你给的信已经转给我们办理。关于你寻找爱人李才莲的问题,我们已将你写的简史,转给军政委员会总政治部……希望你要耐心等待,安心地工作……
这就是说,李才莲会回来!来自共和国最高层的答复,使池煜华感到温暖,她固执地认定,李才莲是在进行一项伟大而秘密的工作。这是什么工作呢?所有的朋友都为她高兴,帮她猜测。苏区革命时,蔡畅任江西省委组织部长兼白区工作部长时,李才莲曾在她手下的白区工作部兼职工作过。那么,李才莲现在是否还搞白区工作呢?反复猜测的结果只有一个:李才莲现在台湾做党的地下工作。
12一诺百年的爱情守望(12)
台湾在哪里?有人给池煜华找来了地图。经人指点,她看到了台湾与大陆隔着一条大海,但池煜华并没有大海的概念。她说:哦,不会远,是两对河子。
此后,池煜华静心静气地等待、守望。也不是在白守空活,几十年间她先后担任了区妇联主任、副乡长、村妇女主任,一直干到73岁。作为一个老革命,她放弃了所有的晋升机会。不管职务升降,只愿守望村头。她知道,丈夫随时可能回来,自己不能走远,再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了。
67年来,她住的土房低矮、潮湿、黑暗,穷得没有任何电器,蚊帐也没有一顶,连一张像样的板凳都没有,只有一口黑糊糊的锅里煮着菜杂饭。几十年间,她独自挣扎,有时常年填不饱肚子,在饥饿中煎熬。可她挺着干瘪的身子竭力工作,从牙缝里挤出钱来支援国家建设。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墙上,却醒目地贴着工工整整整19张奖状:土改积极分子、认购国债积极分子、统购统销积极分子、养猪模范、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幼托模范教师、三八红旗手……她说李才莲在前线拼命,自己也要在家里积极;李才莲在外边当官,自己也要在家里进步。她不能单单是李才莲的老婆、爱人,更应是李才莲真正的同志,池煜华不但在为爱而等待,而且在不懈地为理想而奋斗。甘甘苦苦,生生死死永不相忘,她的生活是多么地贫穷而富有啊!67年,二万四千四百个日日夜夜,是多么难熬的分分秒秒组成。她的,她的爱,她的青春和美丽,都忠贞不渝地融化在那无边无际的等待之中。当代人难以理解,甚至不可想象这半个多世纪的等待。连池煜华本人也对这“爱的吉尼斯”感到震撼。是啊,总觉得李才莲明天就会回来,怎么一等就等了这么久呢。
许多的纪录都是在无意中创造和刷新。等你到永远和等你到明天,其实是同一概念。
一晃数十年过去。九十年代,从讲解放台湾变成了讲台湾回归。她屡屡向人打听台湾的事,也到过县对台办公室打听丈夫的消息:台湾有没有一个姓李的?对她不烦其厌,如痴如醉的询问,又有好心人用善意的谎给予安慰:台湾政府的某某就姓李,可能是你丈夫的化名。
虽然还不懂什么倒计时,也许没有任何人比她更真挚更急切地盼望台湾回归。
李xx。到深处人痴迷。池煜华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化名。听说和台湾可以通邮,经过再三思索,行动日愈迟缓的池煜华于86岁那年,终于悄悄地给李xx写了一封信:台湾省李xx收。圩日,她将信投入了圩镇的邮筒里。
亲爱的李xx你好我是你的结妻池煜华。不觉离别六十二固(个)年哪,也未曾见面,在宁都分手,我就是回家中我是决心要到江西省土地部工作,因为德(得)
到了病我就是不能前去工作哪。我也未曾告诉您,只是我的错误和缺点请您多多泉里(原谅)……
太多,笔太钝,如泉如瀑的怎么写得下来!池煜华要告诉李才莲,他不但有了儿子,还有孙子、孙女。
46岁那年,池煜华绝经了。独身一人的她十分难受,自己对不起李才莲没有生下儿女,但革命者李才莲不该绝后。于是,她起意给革命者续香火,四处张罗为李才莲领养一个儿子。可是,农村自古以来重男轻女,谁愿意把男孩子送人呢!再者,领养就是结亲,你一无权二无钱三无势四无劳力五无家境,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一贫如洗,人家把孩子送给你能有什么贪头呢。
十多年努力,池煜华年近六旬才领养了一个男孩。好手好脚的男孩领养不到,她领养了一个肢残、脑痴的残疾孩子。一个人的饭分给两个人吃,池煜华生活得更苦了。再苦再累都不在乎,池煜华自小就是苦累出来的。有时,她一年都没有尝过肉味,几十年中她就没有做过一件新衣服。笔者次采访她时是初冬,她穿了9件单衣,所有的衣裤缀满了补丁,有的补丁从裤腰直通裤脚,根本分不出衣服原来的底布了。我邀噹“请她一块吃饭,她把七八块肥肉,十几个大个肉丸,两碗饭及许多菜统统吃掉。有人说她很能吃,我眼里涌出了泪水,说:“她必是很久没有吃肉,才这么能吃。”去县里打听李才莲的消息,有的干部说她总穿烂衣服是污蔑党,她便冷冷地还一句嘴:你知道什么是党吗!按道理,池煜华完全可以吃得好点,可以不穿旧衣烂衫。即使李才莲任高级干部的身份不被确认,池煜华本人任杨殷县委巡视员的历史也明明白白写在县志上。按政策她可以享受老干部的待遇。可是,她没有向党伸手。
13一诺百年的爱情守望(13)
李才莲不死就是活着,不是活着就是死。是死是活都得用自己的力量为革命续香火。十几年后,池煜华用节省下来的近万元,为残疾养子找了个傻女人做老婆。为此,她让出自己的洞房(名符其实黑洞洞的房),给养子做洞房,自己则搬到原先的牛栏里住。
真是雪上加霜呀,八十多岁的池煜华又成为了三口之家的主要劳动力。随着年龄的增加,肩上的担子也在增加。媳妇生了一个小孩,她就成为四口之家的主要劳动力,媳妇生了三个小孩,她就成为六口之家的主要劳动力。后来,她享受烈士家属的待遇,每月领五元钱的补贴,随着时间推移,五元钱增加为八元,十元,十二元……一百多元。这,就是支撑六口之家最主要,最稳定的收入。
种田、种菜、砍柴、养猪、洗衣服、把屎把尿带孩子,常常她一边抱着孩子烧火做饭,一边把干瘪的奶头塞进孙子嘴里堵哭:喔喔喔,我仔不哭――。
又当老奶奶又当老妈妈……80多岁时,她还挑柴走50多里山路到县城卖。邻居们告诉笔者:她的傻媳妇不但不知道爱护含辛茹苦的婆婆,有时还不让她吃饱饭。有一次,笔者来到山村采访池煜华,她已病了十几天,整整三天粒米未进。
为了给革命者李才莲续一脉香火,池煜华过着非人的生活,把自己折磨得早已不成样子。满头白的池煜华被生活的担子压得越来越矮,又黑又瘦又小。她坚守的信念和意志却从来没有丝毫改变。
不,才莲没有死,才莲决没有死!池煜华又一次十分坚定地否认了李才莲的死讯。她的坚定她的证据,使党史办的同志宁可对自己的消息产生怀疑。
这里,就是在这个门槛,他站在门槛外,我站在门槛内。才莲指着天地誓,要我等到他来,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一百年他一定会回家来跟我团圆,在这里兑现誓。我也请了天地老爷作证,一定会在家里等待他回来,等到一百岁。对天了誓的就要做到,对天了誓的就一定会做到!这个门槛——这是一道惊心动魄,举世无双的门槛呀!由于池煜华天天踩槛探望,原本三寸厚一尺高的门槛,已经磨出一道弯弯的大弧,弧底还有一寸多就要穿帮了。这道岁月磨损的门槛,不就是池煜华磨损的青春和命运么!在采访中,望着危危欲折的门槛,笔者十分心悬,突奇想:这门槛就是池煜华的化身,一旦门槛断了,池煜华连同她的守望也会一同消殒。
“你说,才莲会回来吗?”池煜华撩起肮脏的衣襟擦拭泪水,一双冥蒙的眼睛盯着笔者问。
“应该会回来,”我有点儿犹豫,又十分坚定地补充说:“一定会回来!”泪水顺着池煜华皱纹密布,长满老年斑的面庞汩汩流淌。她的眼珠有些混浊,声音有些喑哑,却仍旧透露出坚定不移的信念。
“我的耳朵很好,什么话都听得清;眼睛很好,还会穿针线;脚也很好,可以走十几二十里山路。我没有等到才莲回来就不死。我要等他等到台湾回归,等到一百岁,一百岁他还不回来我也还要等,一直等到他回转来。
白苍苍,脸庞的皱折如同大山的折皱般深刻。历尽苍桑,91岁的池煜华清癯瘦削,铁骨铮铮,她的呐喊依然宏亮,伴着山风在河谷、山川间回荡。
五次采访,最后一次踏着李溪上的虎跳石离开教富村时,已是新千年第五个初春。笔者回望,池煜华正挥手告别。那流水般的年华,可清晰地看见溪边这座具有两百多岁的土屋,已裂开几条大缝,犹如黑洞洞的大眼睛在默默守望这世界。
我想:那是凝固了的池煜华。
1与瞿秋白一起被捕的两个女人(1)
一、红都中央政府所在地,每日有几位醒目的女人出入其间庞然高俊的香樟树,是红都瑞金的象征。那一列列裸露的粗根,如同一脉脉坚硬粗砺的岩石,张力很大的枝干,托着连绵无垠的墨绿色碧云。
墨绿色碧云下,掩映着一座谢家宗祠,这是红都中央政府所在地。每日,出入其间的除了红色领袖与军人,还有几位醒目的女人,其中,有一位名叫周月林,还有一位名叫张亮。
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疾步而出,翻身跨上一匹枣红马,这时,有人追出:
“周部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