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美泉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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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翻开经济学原理,随机停留在某一页。

    “在人的一生中,失去工作可能是最悲惨的经济事件。大多数人依靠他们的劳动收入来维持生活水平,而且许多人也从工作中获得了个人成就感……”

    无聊的文字充斥着书页,但我还是想多看一会儿。

    夏日的喧嚣渐渐褪去,世界迎来了秋日的寂静。张雅乐早已回校园,他已经把假期延长了很久,现在也要回去补课了。而我则因为假期不同步的原因,依然享受着假日时光。听闻他在一次招聘会志愿者活动里与很多家教育机构搞上了关系,并且工作很妥当。从放弃那段感情以后,他就披上了一层优秀面纱。

    南雅是很自由的,她有着宽松的日程,甚至有时候根本不用去学校。

    大学就是不缺假期,眼看又是一段假期。

    “感觉好累,毫无长进。”张雅乐回来了,一头扎进沙发里。

    “你的工作怎么样?”我说。

    “你知道中学时候的辅导班么?”他说。

    “知道啊。”

    “升级版。”他说,“我告诉你个好玩的事情,我们学校招聘会那天,教师岗只招七个人,你猜有多少面试的?一百零一个。”

    “这么多啊,那剩下的人怎么办?”我问。

    “凉拌。”他说,“最后校方就业率肯定是百分之百,数据并不代表现实。”

    “我觉得校方不该这么敷衍。”我说。

    “敷衍说不上,每个人都要面子,我的公司也是。业务员也要形象气质佳的硕士,说白了就是漂亮会说话胸又大的咨询员,其实稍微聪明的高中生也能胜任,但只招硕士。总之要区分人与人的差别,反正中国不缺人。”

    “考研就完了。”

    “是啊,考研也算就业统计在数据里。这叫隐性就业。”

    他不停地谈论着工作和学业,孜孜不倦,好像把家里也当成了学校一样。

    “能不能别提学校的事了。晚上想不想去放松一下?”我打断了他。

    “当然啊。”

    父亲将那辆路虎揽胜卖掉换了一辆芬芳的梅赛德斯s,他空闲的那天陪我去armani换了身衣服。我借了天奎停着落灰的bmw m4来爽了几天,解放感官的阈值。最近这段日子变得无比快乐,也无比狂放、轻飘飘。不知道为什么。

    黄昏来临,我们驾着这辆敞篷在圣桥大道飞驰,我知道已经超速,但路上空旷得很,远方的灯火燃烧着。我想象着这是一辆法拉利,不停地轰着油门。天色由黄变暗,风吹拂着我们的发丝,像是要把我们扔到排气管的后面。我很兴奋,远处的建筑灯火辉煌,惊喜的是,这车上还安装着四台低音炮。

    fade在蓝牙音响里徜徉着,像是要掀掉车的底盘。

    “喔——”张雅乐大叫着,“我们去哪儿啊?”

    “你说什么!”我笑着,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不知不觉,车已经开出了一个区。我们漫无目的,只是随处安放。

    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地下停车场,走出来,周围空无一人。

    “这是哪儿?”他问,他挠了挠头。

    “上去就知道了。”我说。

    远处巨大的广告牌上,迪丽热巴善良地笑着,审视着下面的车水马龙。我们从一扇巨大的电动旋转门进去,里面一片光亮,金碧辉煌。几位衣着端庄的女士在打电话,我们右转进入一台镂空电梯,直冲顶层。

    门打开,一家餐厅俨然闪现在眼前。

    我们向里挪步,转过吧台。坐在一个能俯视一切的玻璃幕窗那儿。

    “就是这儿。”j城最高的餐厅,这里能俯视一切。

    “哇哦,这里简直美呆了。”他有点胆怯,又兴奋无比。

    “今晚随便吃,我请客。”

    我坐在这一角,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看着外面的灯华闪耀不息,宛如碎钻。似乎能想象那些出租车司机在迷茫地游荡,人群不息,谈论着白天的琐事,就像一个宏大的战场,里面满是目光和拼杀。张雅乐似乎很疲惫。

    “您好,请问两位要点什么?”一个服务生走过来。

    “一个vip套餐,一瓶威士忌,两听雪碧,还有冰块。”

    “好的。”他转身而去。

    张雅乐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起来放到耳边,他的脸顿时严肃了。

    “对不起,那都是些气话。我们确实交往了一段时间,虽然没做成情侣。但她欺骗我,我忍无可忍罢了,我不想跟她有任何联系。”他说,点了静音。

    “是她爸爸,他说要找我麻烦。”张雅乐说,他关闭静音继续说。

    “我们有交往过吗!你在欺骗我的家长!”电话里一个女人夺过手机大叫。

    “我真的不想跟你有任何的联系。”张雅乐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他很气愤,但眼里闪过一丝泪光,但那泪光马上就消失了。

    “放心吧,她不敢找你麻烦。”我说。我疑惑,那个女人为何带着哭腔。

    “是啊,她也有自尊心。我们过火了。”他说,手抵在眉心,蹙额。

    我满眼羡慕,看着他的内疚、愤怒、平静,但那女孩的心意却难以隐藏。当那个女人的父亲打进电话的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真的只是些货真价实的小毛孩。解决自己的情感问题还要找爸爸,就像个可爱的恋父狂,想到这就有一股反胃的感觉,但是那哭腔不像是在撒谎,人啊,总是爱骗自己。

    “我真的很羡慕你,因为有些事你并不是那么胸有成竹。”我说。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觉得过早的洞察世事没有任何好处,虽然我觉得我也是个小渣渣。有时候过早谙于世故,学会与世界周旋只会让人平庸,因为知晓一切意味着太喜欢手段和表面了,但有执念和怀疑的人才容易收获到幸福。”我说。

    他沉默不语,像是又看淡了某种东西。“你情商比我高多了。”他开口。

    “情商高是对别人好,情商低是对自己好。真的。所以说,不管你要批判些什么东西,要趁早,晚了就不会有多余的怀疑了。”点的餐来了,我们把威士忌和雪碧按照二比一的比例倒进杯子里,气泡里全是甜甜的酒精味儿。

    一个衣着整洁的钢琴手在那个角落孤独地弹着致爱丽丝,像是在怀念着一个永不能再见的人,而那个人的魂魄却充斥着餐厅的水晶天花板。这魂魄冲破这复式楼层的地板,也在楼下幽幽地回荡起来。

    “现实要比电影精彩得多,也比电影庸俗得多啊。”他说,喝了一口酒,像是被气泡顶了一下,痛苦的挤了挤眉头,“南雅呢?”

    “在她家里,和那个管家住在一起,说是要清静清静。”我无奈地说。

    “听说她画画很棒,是么?”他问,吃了一个布甸。

    “她天赋异禀,大概是遗传了她母亲的基因。”

    “这世界,真是干什么都需要天赋,但天赋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实在没有头绪。总结起来,凡是那些有想法的创见者似乎都没有什么所谓的正经工作。”他说,“但我们的生活又非要搞得很正经,但不管怎么正经都还是原样。”

    “当然要正经,不过你说的正经不是我说的正经。”我说。

    窗外的地面灿若繁星,时而闪烁,信息瞬息万变,我能感受到自己的求知欲异常强烈,想要洞悉这一切却找不到入口。张雅乐也在盯着远方,盯着由明及暗的远方,抿着嘴唇,眼里流露着一种异样的、轻松的智慧。

    “远处那些看不见的黑暗就是些镇子了。”他说。

    “那里有多少镇子你知道么?”我问。

    “谁知道呢,如果细数的话,大概多得就像天上的繁星,三环,四环,五环,六环……住在那儿可看不见这良辰美景,那里没有光线。”他说,好像在这小小的cbd一角努力回忆着从前的岁月,也回忆着不经世事和童光斑斓。

    城市就像天上的星辰,少而明亮,周围那幽深而广阔的黑夜,非县即镇。其实那温馨的繁多的郊区之眼也想努力发光,但却缺乏某些必要的能量。人们在喧嚣里徘徊,想遗忘贫瘠。其实这就是中国,一个忽明忽暗的梦想之地。

    “适可而止,我醉了,你开车。”我说。

    我晃晃悠悠地在停车场门口等他出来,感觉情绪非常松散。

    他开车出来,我跳进车池里,倚在椅子上小憩。座椅和靠背之间夹着一根万宝路黑冰爆珠,储物柜里果然有一支打火机,我捏碎烟嘴点燃了它,烟雾在空气里缭绕,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我贪婪地呼吸着碧空里的空气、夜露、云锦与星光,轻嗅着青春末端的舒适油腻,全然放松了下来。

    “诶,放首音乐。”我说。

    他打开蓝牙,列表里是一首名叫breathe的电音,声音欢快又自然,像是在柠檬汁里打碎了一块海盐,气泡上升,旋转,又爆开,再次爆开。

    车转过街角,一群初中或是高中的青年在那家炒酸奶店门前踱步。对,他们中间总有一两个打扮看似前卫实则老土的女孩,跟着这群舞舞玄玄的莎碧男孩在寂寞的夜晚厮混,表现得很社会,其实只是害怕这个社会比他们更社会。他们会知道破洞牛仔裤会让膝盖受风,在车后座的每一次嘿咻都日渐无聊。

    “去超市拿几瓶rio,买几桶泡面,回家吃,你一定没吃饱吧。”我说。

    他握着方向盘,一脚油门轰到八十五迈,进了圣桥大道飙到了一百二。我们飞速横穿一个区,来到后海花园楼下的超市,稀疏的街灯下人已经不多了。把车停在路边,我看见颖子和孟杳琳从里面走出来,朝这边打着招呼。

    “hi!”孟杳琳招手打着招呼,颖子朝这边走。她们的头发一个像是涂满光亮剂的太妃糖,一个像是柔软的羊毛衫。

    ……

    “你们去哪儿了?”她们问。

    “出去瞎玩儿罢了。”张雅乐说。

    “想不想去后海再浪一浪?”我提议。

    “好啊。”她们同时说。

    这时母亲给我发消息:

    在哪儿玩儿呢?早点回来

    好ok

    我们在包厢里唱的很开心,都喝得有点醉,音乐吵得气氛很闷很燥,我看着杳琳这只可爱的小母狗醉醺醺地躺在张雅乐的臂弯里和他亲吻起来。

    颖子拉着我出来,依偎着我的胳膊走进洗手间,我把门反锁,回过头她就吻了过来。外面的音乐声很吵,像是把我们藏在了一股暗色的洪流里。她的嘴唇很软,在我的下巴和鼻尖之间摩擦着。舌头缠在一起,液体交换着。那种感觉——全是牙齿。她开始摸我下面,拉开拉链,它已经很大了。她蹲下,坦胸露乳挤搓着它,大嘴含进去,脖子就像青蛙那样变得很粗很粗,这绝对需要一次次地练习才能做到,要不然就会干呕。我顿时觉得有点羞耻,抚摸着她的头发,希望能缓解一下自己的不适。她拿出来时总要在头部使劲亲一下,发出“啵~”的一声然后再放进去,一颗牙齿也感觉不到,很奇怪又很舒服。

    我觉得这次玩儿大了,但觉得这一次要把她欠我的都拿回来,索性应了她。她坐在洗手池上,张开腿露出了裙里的内裤。她拨开内裤,露出她的蜷曲黑森林,把我的下面放了进去。我们拥吻在一起,激情淹没在吵闹的音乐里。

    阳光把床单照得金闪闪,我和张雅乐在床上睡得一塌糊涂,几乎忘了昨晚是怎么把她们送回家然后把车开回来的,就像做了一个梦。

    “好热啊。”张雅乐睡眼惺忪,脱了那件暗蓝色线衣。

    “昨晚玩儿大了吭。你做没做?”我问。

    “不提了。”他一头拗进被子里,一动不动,“很迷,杳琳吃了薄荷糖。”

    “现在还回味无穷。”他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这话不是杜撰的。”

    “女人都是大猪肘子。”我说,“做个充满魅力的大猪肘子多么幸福啊。”

    不久他离开了,回家创作他的新作,我则继续看那本经济学原理。

    南雅给我发消息:

    在干嘛?疑问

    看书

    家里闷死了,就我跟李管家在

    很冷清,无聊困

    去你家玩儿?

    和张雅乐一起吧

    好啊,无聊的要死无奈

    我继续看那本经济学原理,想再多看几页再出去。

    “教育——人力资本投资——对一个国家的长期经济繁荣至少和物质资本投资同样重要。……当学生上学时,他们放弃了本可以赚到的收入。……一些经济学家认为,人力资本对经济增长特别重要,因为人力资本有带来正外部性。外部性是一个人的行为对旁观者福利的影响。例如,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会产生一些有关如何最好地生产物品与劳务的新思想。如果这些新思想进入社会的知识宝库,从而每一个人都可以利用,那么这些思想就是教育的外部收益。在这种情况下,学校教育的社会收益就远远大于个人收益。……”

    上面这些就是这无聊的书里的内容。

    当天下午我去找张雅乐,他在笔记本前啪啦啪啦地敲着键盘,我在拿了一本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在他旁边看了起来,不想打扰他。看着他在不停地码字,脸上会心地笑,我想:为什么我就没有这样一件无比热爱的事情可以去投入进去?顿时觉得这是一种很大的损失,以后也会抱憾。

    “你码字的时候在想什么?”我疑惑地问。

    “情节啊,有趣的情节,比如你突然被一颗巨大的从天而降的果冻砸死。最近我在创造一种象征性的意识流写作方式,可以把整个未来装进去。……很多艺术家都觉得一切东西都已经写过了,创业者说没什么新点子了,但我想说的是,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大环境已经有了,但小环境却空空如也。”

    “我根本他妈的听不懂你在讲什么。这些东西有那么有趣?”

    “想要表达才会让一件事变有趣吧。有一种表达的欲望,一种非要怎么样的冲动。画家画画,作家写书,科学家研究,甚至企业家也是吧,比如马云的支付宝,还是个划时代的作品。总归这世界上的艺术家,都有些自虐情节。”

    “其实也不是每个人都想表达,我就是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我说。

    “你爸的钱让你有吃不完的米其林三星,这就超级迪奥了。”

    “不,其实我也一直在寻找自己喜欢的方式,而不是别人的施舍。”

    “说实话,旧文学已死,这世界需要新……take off滑板代理不是么?”

    “只是个爱好,如果我喜欢经营我就不让那小子管了。”

    “今年的高考人数有九百七十五万,没几个想做take off代理。”他说,“你有什么喜欢的书么?或者喜欢的作家?我这儿大概有你看的书。”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翻弄着一本三重门、社会学导论、政治的本质。

    “j.k.罗琳、郭敬明和唐家三少吧。书的话——魔戒三部曲。”我说。

    “郭敬明可以,唐家三少你得上网看,魔戒三部曲在墙角堆着。”他说,“其实,我推荐你看看菲茨杰拉德的书,我得向这家伙致敬。”

    “诶,我记得郭敬明参加过新概念作文大赛,你为什么不参加?”我问。

    “参加过,那是侏罗纪时期的比赛了吧,早就成了高校自主招生的附庸。”

    他给我拿了飘、魔戒1和布谷鸟的呼唤,我读,若有所思。

    “也许我的梦想是娶个好老婆,胸很大但不塌的那种。”我说。

    “我给你讲个笑话——我进了一次高中我喜欢的那女生的朋友圈一次,我就再也进不去了。”他无奈的说,“我猜我不会有长期友谊了,再也不会了。”

    “会有的,迟早会有的,以前我害怕做公交,但后来还是坐了,以前我害怕亲别人,但后来还是亲了,以前我害怕被绿,但被绿了一次也觉得无妨。”

    “这不一样。我说的长期友谊是很珍贵的那种,灵魂上的。”

    “呵,你就是爱整些高级的,都是狗屁……你找她了?”我问。

    “对,很久才找到。被拒绝加好友一次,被删好友一次,最后成功了。结果看她的朋友圈又被屏蔽。”他愁眉苦脸,“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喜欢过她。”

    他大概是受了点刺激,又想寻求安慰。在爱这件事上我更有发言权,当受伤时最想做的就是寻求安慰,但最终只是意味着又一场落空。大人们的寂寞我不懂,但我们这些“小毛孩”的寂寞,就像爱情撒的谎,只是一场空。

    我想起了刚认识颖子的时候,那时的她却早已消失不见。

    我甚至羡慕张雅乐,因为我心里住着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说什么没有?”我问。

    “她说谢谢我喜欢她,给我发了好人卡……”他说。

    “好惨哦。她肯定早有察觉。”我说,“只不过你当时没有敞开心扉。”

    “不知道。确实没有任何一种爱可以重来,那些记忆再也没有了。”

    “也许是人的原因。”我说,“我已经对恋爱失去了兴趣。就是如此。”

    我很享受与他谈话,这种毫无隔阂的谈话,真是让人愉快。像是面对着一个与想象中的年龄不相称的倾听者,不会讲一些老套的至理名言,只会讲一些同龄人爱听的还挺文艺的乖巧答案。也许背后并不意味着什么,但这种交谈是必不可少的。但同时,他也许是唯一一个可以与我敞开心扉说话的人了。

    对于我迷茫的蓝图,我一直耿耿于怀,去张雅乐姑姑的朋友那儿实习?滑板店?研究生?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金融,每每在人群中想起这些,总是言不达意,疑惑不已,只是埋头随潮水进退,却又要寻找一种操蛋的意义。

    ……

    高中岁月,似乎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如白驹过隙,却昏天黑地。虽有无数美好的回忆掺杂在其中,但也让我永远不想再回去。张雅乐在某一天开始了他的创作,这间接导致了成绩小幅下滑,引起了小型的家族震动。

    记得那是个很热的夏日,热浪就像潮水湿透了每一条街道,似乎稍微一点口角就能引发一场纠纷。张雅乐的月考一塌糊涂,他的家人好像绷在弦上一样,但州官还没放火,百姓就点了灯——他的舅爷来了——血缘颇远,颇有名望。

    我们偷偷地在校外吃完饭回来,躲过了门卫,不想因为校外就餐被抓住。回来时就看到一个颇老相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一棵榕树下,在等待着什么。

    张雅乐走过去,靠近他,止步在一辆银灰色名爵三厢旁。

    “舅爷。”他说。

    “雅乐啊,吃午饭了么?我今天有公务路过,正好想跟你聊聊。”

    “好啊。”张雅乐一脸生无可恋。

    “听说你最近考得很差,是不是有什么让你分心的事啊。”

    “没有啊。”张雅乐那时又傻又嫩,却回答得很坚定。

    燥热的光线把空气像海绵一样填充满,每一寸空间都浓得可以切开。

    “你班主任说,你在写作,是么?”

    “啊——对,一个小小的梦想罢了。”他似乎很尴尬,明明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此刻却故意说得很低贱。我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我意识到,对于他来说,他的成绩动向似乎能迅速影响一个家族的兴亡史,一丝一毫都拉动着亲属的荣耀,即便是一个血缘关系离的很远的亲人也不愿放过这份荣耀。

    舅爷凝视地面,大概沉默了三十一秒。

    两个女生经过,留下她们的衣香鬓影,也留下她们的一脸疑惑。

    “可你从年级前十掉到了七十多名,你有什么脸谈梦想?”他说,“有梦想是好的,但如果你去追它,那就过分了。反正我是不会读一个小屁孩的东西。”

    “为什么?”张雅乐冷冷地说,掩饰着自己的不屑。

    “为什么?你舅爷我给你讲讲故事。我在一家国企上班,当时顶替了我爸也就是你曾外祖父的岗位,含辛茹苦几十载混到副总经理的位置。我也有梦想,那就是当总经理,可我直到退休都没当上。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曾外祖父不是什么高干,我凭借什么当总经理?你父亲承包装修工程那么辛苦,又承包民宿和写字楼欠了那么多钱,你想想你做的事有没有道理。你不看看你爸妈是干嘛的,不看看你舅爷我是干嘛的,你不能违背自然规律做事,懂么?!”

    “现在都二零一五年了。我们不一样。”张雅乐变得不耐烦了。

    “那会让你分心的。政治气氛浓厚,搞什么特立独行?”

    “这两者有关系?难道你当不上总经理没有自身原因?难道那些年少有为的人都是违背自然规律?”张雅乐声音颤抖,抢着去掩盖自己的胆怯。

    “呵,我年轻时还想当作家呢。”他说,“等你混好了请人代笔也不迟啊。……殉道者死得都很惨的,想变革的人没有好下场的,真的建议你专心学业。”

    他一讲这话我就知道“代笔门”是什么心理了,大概就是莎碧吧。

    “我没话讲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很庸俗。舅爷——今天多有冒犯,对不起。”

    “我今天就是来给你泼冷水的,你好自为之吧,我是为你好。”他说,“记住,你不是那个人,这世界有好多人,但你不是那个人。别做我们家的耻辱。”

    他说完扬长而去。“考不了第一名就哭的人是最恶心的人”张雅乐碎念。

    张雅乐竟然哭了,他是在骂自己恶心么?我们一言不发地走回宿舍,张雅乐不时飘出几句咒骂的呢喃,两双脏兮兮的new balance鞋子踏在空旷的路上,孤单得就像四只寂寞的土拨鼠。哦!我明白了,第一名或许是张雅乐缺失的爱的代替物。大概人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自由而寻找归属感、寻找爱,他大概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一直活在父母希望、教条里,从来没有为自己真正活过。

    “别理他,他以为你是胡闹呢,可你却真的在坚持呢。”

    “我不知道。我不想说话。”

    嗯,对,从这句话我可以确定他对梦想并不坚定。那大概是种什么感觉呢?他考第一名活在别人的羡慕里非常得意,但他并不想承认这种得意,只有在他考了第二名的时候才会伤心难过,暴露了自己曾经的得意。他可能已经得知自己的这种状态了,的确还有很多学霸没有意识到这种状态,我发现的唯一一个就是我高二的班长,她有次没复习就考试了,考试途中可能觉得考不了原来的顶级成绩了,然后就说肚子疼,就弃考了,公布成绩之后她就一直哭,哭得周围所有人都很反感,她觉得自己脱离轨道了,第一次像个局外人。我认为这可能是很多学霸最后成不了杰出人才的原因——他们是为了优秀而优秀而不是优秀本身而优秀。不知道我分析得对不对,反正张雅乐大概意识到了。

    没有爱的教育本质是庸俗的,没有爱的果子永远都是烂果。张雅乐啊,没了精神支柱,因为他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美化”自己。我懂这种感受,因为或许我也是这样的人,或许,几乎每个人都是?

    张雅乐确实是个学霸,但他舅爷启发我:张雅乐是个不同的学霸。

    张雅乐之所以与那些比他家庭好太多的人站在同一地方(跨地区进入z中学需要考全区前一百名)在某种方面讲是因为他在抵押自己,他在与恶魔做交易,这种人有很多,他们不停地收起残酷的爱与偏差,不断地压抑自己走上朝圣,客观来讲,他们是弱者,只能由恶魔保护他们,因为上帝是保护强者的。

    他不想再受到父母的爱的控制,他渐渐发觉了这一点。

    这很危险,因为这种心压实在是太过高昂,容易走火入魔。

    从那以后张雅乐变得很不对劲,变得有些神经质,像在抵制那些闲言碎语的侵蚀,或许是因为不想有羁绊所以选择沉默寡言。这种感觉很像去拜访亲戚的感觉,每次都要被长辈提问:“成绩怎么样?”但有时成绩的确烂透了,就笑着说:“还可以啦。”然后在心里咒骂,那些长辈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时间去关心别人的私人领域,像是不满足自己虚荣邪恶的猎奇心不罢休。

    那段时间,我混淆了违背自然规律的概念,也仿佛从张雅乐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其实这世界只有一种监狱,那就是别人的眼光。我也很疑惑:如果没人信任梦想,那它怎么实现呢?梦想需要无条件的信任才得以存在。

    ……

    我点了一支烟,他还在啪啦啪啦地敲着键盘,简直像个程序猿。其实一直以来,对于梦想,他就像是在黑夜里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支蜡烛,用手捂着,生怕风吹灭。我对他所作所为的默认,应该算作此刻我等待他敲完的理由。

    有时我也会沉思:我是谁?我该去向何方?我不知道。

    “南雅一直在家?”他问。

    “是啊,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这不符合她的作风。”我说。

    “我虽然认识她时间不长,我也觉得这不符合她的作风。”他说。

    “也许她还在为她死去的学姐悲哀,虽然她没太表现出来。”我说。

    “死去的学姐?”

    “对,她的一个外校的学姐跳楼了,说是因为奖学金什么的。”

    “原来如此。唉,这些事啊,很让人头疼啊,那学姐一定是个好学生哟。”他说,挠了挠头,“啧,啧——成绩什么的不能较真,也许是她太较真。”

    我们站在民宿后方的一条小溪边,河滩的白杨向远处延伸与那片森林连成一体,他们属于张雅乐的爷爷。溪水潺潺,不像让人致幻的酒精。溪流滋养着两岸的根系,虽进秋季,但树木枝繁叶茂,欣欣向荣。夜近了,幽兰色的空气里流淌着水声,我们坐在岸边的草地上,像是藏在一个蓝色的神秘港湾里等待一场电影——不那么光鲜亮丽,却充满一股清澈的力量,能让人恢复健康。

    “其实吧,我觉得人们总是有些希冀,总以为有些事就应该怎么怎么样,但最终的解决办法只是增加了自己的接受能力,希望越多,最后就是这样。我觉得吧,大学就像这个社会的缩影,大学本该是这个社会的最后一块净土。小时候以为世界那么简单,为什么现在有些搞不懂了呢?你有这种感觉么?”我说。

    “也许是身份与现实的冲突,很想做个努力的中规中矩的人,但规则却一点都不规范。我想,至于这种大到让人放弃生命的压力我可没遇到过,不是我能去评判的。我宁愿解释为有很多心不在焉的抄袭者或作乱者打破了游戏的平衡。她的离开是一种幸福一种幸运,是一种解脱。”他说。

    “上午我看一本书的时候,看到了“机会成本”这个词,书上说教育的成本就是要牺牲很多机会,但我理解不了为什么连活着的机会也要……”我说。

    “最近这些层出不穷的新闻才让人头疼啊,艺考泄题、sc大学研究生考试错发答案、z省英语考试加权赋分……失去了一处风景啊,另一处风景却惊人的失望,失望循环起来,也就变成了绝望。真正的绝望就是有希望却无从战斗。这也并不奇怪,任何地方都有跳楼的,割腕的,任何国家地区都有罪恶,没有例外。”

    “只是这儿死亡率稍高一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南雅。”我说。

    “我喜欢认识南雅这种人,看见她,空气都变甜了。”他说。

    “至于绝望的原因,我根本不想管,我只是有点担心南雅。”我说,“但我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因为我对大学好像也没什么独到的感悟。”

    “上学期我拍了学校的宣传片,参加晚会表演,组织了政治课讲座,获得了十佳歌手第五,参与了arc-mapgis(地图操作类软件)项目的工作,赢得了运动会奖杯,得到了省运会名额,成绩拿到班级前百分之五,还有幸当了一回央视春晚的演员。你猜我感悟到了什么?”他数着指头说,脸上有一丝得意。

    “爱装逼?风云学长?”我说。

    “呵。不不不。我只是在用努力堆砌一些无关紧要的荣誉来掩盖我的迷茫。学着不喜欢的专业,越陷越深,看似越来越优秀。其实我知道,我只是迷失了方向。而且,我的成绩也有注水。说白了,我觉得我在混学历。”他说。

    “有感悟了,就是你这种作乱份子把那些老实孩子挤下塔顶的。”我说。

    “你没注水?”他说。

    “我只是搜了点答案,跟你不一样。”我笑着说。

    说完我们神色变得僵硬,像是两个逍遥法外的杀人凶手。但说实在的,我根本不想提什么死不死的事,因为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你从不知道背后的故事。这蓝色港湾静悄悄,在偷听着我们的秘密,天上星辰睁开了眼睛,像在凝视着我们、渺小的人们。我假装不在意,却也在猜这说了一半的谜语。我其实并不想去探讨一些事的真假,只想好好保护我的生活,我的朋友。星辰凝视着这汩汩河滩、我的愧疚,也凝视着那些优雅又宁静的秘密死亡。

    不知怎么,一夜睡眠总能让人忘记昨日的惆怅。

    一位看上去很高贵的太太打破了客厅的平静。我穿着睡衣站在二楼的栏杆,看着楼下那个女人与母亲切切私语,旁边坐着慧姨还有几个母亲的朋友。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女人是母亲家族的一员,但由于嫁得偏远,渐渐淡出了家族的祖荫。听闻,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十七岁,为了艺考而整容,但是左眼眼睑手术失败;她的小女儿,大概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我真的不想让她上学。”她如泣如诉,一边挖冰淇淋吃,“她真的太小,可是年龄已到。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让信基他爸好好给幼儿园说说。”

    她像深谙这个人情社会的玄机,脸上做着到位的表情。

    原来她是不远万里想要找父亲“递白条”。但能看出,她脸上的悲伤是真切的,她的小公主即将离开妈妈的怀抱,去拥抱这个陌生世界。她说着,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她不停地用一条法兰绒手帕擦拭着,直到那条手帕吸水饱和,果不其然,按照剧情,她又说:“哈哈(这是一种从悲伤中脱离出来的逞强的笑,以此来美化刚才的哭不是装的),不说了,我的小宝贝啊,长大了!”

    接着,这群娘们儿又若无其事唠嗑起来……

    窗外的阳光把那株不知名的绿色植物的叶子染成亮金色,屋里暖洋洋的,沙发的纹理也变得格外清晰,似乎在说:永远不要伤感,永远不要。我听得厌倦,就坐在地板上。母亲打开茶艺壶要烧茶,然后她们就一起高雅地谈论:

    “你的经期比我的晚两天哩,两天能做好多事呢。”

    “你的不会痛么?”

    “不做就不痛,那两天得忍住。”

    “是你老公那个太大了吧,再给你顶坏了。”

    “你听听这娘们儿说的些什么话,这个嘴呀,就跟那啥似的。”

    “她就指着这腻味她老公呢。”

    ……

    “要养狗啊,就要养德国牧羊犬,多可爱呀。”

    “什么啊,那叫金毛。弄得家里全是毛,养那干嘛。”

    “什么啊,那叫拉布拉多狗。狗太折腾哄哄的,养猫多好。”

    “养猫的话,它脖子上那个项圈不好看。”

    “你不会给它摘了么?”

    ……

    我一直在听关于划片招生的生意经,渐渐的,她们的话让我发困。

    我回到房间,继续我的回笼觉,打算一会儿起来学习那难懂的对冲基金。那些书一本一本,就像一摞杠铃片,简直能把我压塌。窝在被子里,却一点也不想睡了,这一年真的怅然若失。金庸,李敖,霍金、斯坦李……相继逝世,华丽的武侠梦、犀利的斗争家、美丽的黑洞幻想、超级英雄……相继破灭。

    我在飞速地成长,好像把这一年过成了一世纪。

    我起身执笔,想像张雅乐那样写一些感悟,但刚写几句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