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
你来偷我的心
既然得手
也不说一声
薛潋素无大志,只留恋些山水草木。
高中毕业后在工地上薛潋常自负地想:依我的智慧我第一年就能考上大学,薛涟也可以,只是他过于急躁,而我又过于散淡。若考上了,志愿就填几个师范类的,在方家教教书,假日里跟着妈种种地,没考上也好的,都是一种经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和家里祖祖辈辈一样,守着田地和村庄,过忙碌而自由的日子,在农村,四季更鲜明,各有各的样子,每一天都实在,连空气都透着甜。
在工地干了一阵,薛潋也觉得绝望,刚好大哥薛泊来工地来找他,两兄弟促膝长谈,薛泊想让薛潋和老二一样跟他去深圳。薛泊对薛潋说:“你不会就安心在这里做一世吧?”薛潋摇摇头说:“我要找一份既能养家糊口又离家不太远的事情做,你觉得在县城开个饭店怎么样?”薛泊不置可否地说:“能开得起来当然是好,就怕开不起来。而且开饭店是要本钱的。”
“我想先学厨师,自己会做菜,厨房里进出搞通透了,做几年攒下本钱,跟人合伙也好,自己开个小店也好,慢慢试着做大,店开不起来我还可以回去帮人炒菜,终究饿不死,你看呢?”
“我看你是已经想好了想找人给你打打气吧?想好了那就去做吧,我们家里既没有根基背景,又没资金人脉,自己多做多看,诸事小心——你厨师要怎么学,去外面的学校还是跟家里师傅?”
“我有个同学他叔在县城里如来大酒店做大厨,说是手艺好,我见过他一面,人还随和。我问了同学他叔还带不带徒弟,他说每年都带,但那些徒弟总没个长性,学三两个菜就悄悄私自讨活去了所以下面总在缺人。我的意思先去跟他好好学一阵,要是能学到真手艺固然很好,学不到我再别处想办法,跟了他一是熟人,二来离家也近。”
薛泊说:“听你这么说,你考虑得算是周全,那就去吧,什么时候去?”
“明年,这里做到年底,回家过年就不来了,到县城拜师去。”
薛泊见薛潋已有打算,便不好再邀着同去深圳,和舅舅旺国一起吃了饭打了会牌,第二天一早自己回去了。
等到翻过年来,薛潋便拜在厨师王大山的名下,在如来大酒店洗洗涮涮地干了起来。每日里切菜洗碗一丝不苟,薛潋看上去呆,其实心里精细,同时做几件事章法不乱,人又踏实好学,几个月下来就成了大山的得力助手,大山一边炒菜一边问,知道为什么先放盐吗?知道为什么这个菜要一直翻吗?薛潋只嗯嗯嗯,嗯而不答,师傅也不看他一眼,更没空跟他讲为什么。
一日厨房闲暇无事,薛潋问师傅我们学的什么菜系哩。大山却问薛潋,武学的最高境界是什么?薛潋脱口而出:快!大山呆了一下说你再想想,换个方向。薛潋眼珠翻了几翻了说想不出来师傅你告诉我吧。大山哈哈一笑:“天下武功,百变不离其宗,终究是要九九归一,功夫的最高境界就是无招胜有招哇。”薛潋嘎嘎一笑,心想师傅这是在看哪一部武侠入迷了呢。大山咕噜一口茶接着说:“做菜也是同一个道理,我问你,没有酸菜的酸菜鱼怎么做?”薛潋傻呵呵一笑:“师傅你是在刁难人。”
大山眨眨眼,娓娓道来:“有个人来找你说我要吃酸菜鱼,你回到厨房只有酸菜没有鱼,你怎么办?回去跟人家讲,没鱼了要不你吃个酸菜?行不行?不行!但你回到厨房只有鱼却没有酸菜,你略施油盐,做一尾极鲜美的鱼端上来,酸菜没了,你尝尝这鱼!那人会吃吗?会的,如果好吃,他会跟你善罢甘休的。来人之所以想吃酸菜鱼是因为他觉得酸菜鱼好吃,只知酸菜鱼好吃,所以点了个酸菜鱼,现在他知道了,只要是你做的鱼都好吃!下次他来,就会说做条鱼!你到了厨房就如画家走到各色颜料前尽情涂抹一般,你可着劲的发挥,端上来的不再是菜,是艺术!我们干的是厨艺,不是厨技!”
薛潋似乎听上了路,却又不甚明白,只是想问,却不知怎么问。好在大山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跟人一样,每个菜都有它的脾气秉性,但跟人又不一样,人的脾气秉性会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年纪会变,菜却不会。我说的菜不是盘子里的菜,我说的是园里种的,圈里的养的,水里游的还未加工的食材,菜要好吃,食材必须好,新鲜是其一,其二,唉,现在都是大棚里杂交出来的,个头大而已,鱼、肉也是,质量大不如前了,酒店里现在都是这些鬼东西,凑合着做吧。说到哪了?”大山忽然问。薛潋脱口而出:“食材要好。”大山摇摇头:“再前面”薛潋想了一下:“菜的秉性。”大山点了下头:“嗯,每个菜都有它的特性,譬如有的菜炒七七四十九下就可以出锅,而有的却要九九八十一下,甚至更多,因为它们的粗细薄厚不同。有的菜适合炒,有的菜适合煮,有的适合蒸,因为它们的质地不一样。有一点是最最重要的,每个菜都有它自身的味道,纯正的味道,如果味道不对,要么食材不好,要么方法不对,有些人什么菜做出来都是一个味道,有没有?有,一直炖,使劲放调料,菜原来的味道一点不剩,到舌头上的全是味精。每次吃到这种菜我都想冲进厨房把炒菜的揍一顿。这些人就是不会做菜的,会做菜的人必须遵守的原则就是不能损害这个菜、这个食材自身的味道,当你吃到一盘好菜时是因为这个菜的味道本来就好,厨师只是帮你把它的味道,那句话怎么讲,你们读书人写诗人说的什么什么本天成,什么妙手什么”薛潋赶紧接过来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大山讪讪一笑,给薛潋投去一个夸奖的眼神。喝口水继续说:“我们做厨师只是帮它把这个味道给展露出来,味道是菜自己的,不是厨师给的!更不是调料拌出来的!知道了每一个菜的本质,你就会了九阳神功有了六十年的功力,学什么招式不轻松?什么川鲁粤闽湘,都是些外把式,菜谱看一眼你就明白你就通透了。基本功得练,你刀工不行啊!”薛潋听得五体投地:“知道了师傅,那西餐呢,还有日本料理”大山听了鼻子里哼了一下:“一个道理,都是些手法而已,我不稀得去搞,另外你说什么料理,我特特地去问过一个博士,我村里一个人的外甥,人家当真是有文化,懂好几国的外国话,我问料理是个什么意思,他告诉我说料理就是菜的意思,是日本话,他们管川菜就叫四川料理!这让我想起什么写真,他娘哩就是照片的意思!好好中国话不讲非得学洋词好像写真比照片高级很多一样!糊弄傻逼哩!外国人的那些鬼东西往后有兴趣你自己再看,在我这先把中国老祖宗留下来的手艺学好!”
一晃大半年过去,薛潋在饭店也混得熟了,这时薛清和薛红桃高三刚开学,这个周末又过来蹭饭,薛清倒还安静,红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三哥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呗,你喜欢啥样的你跟我说,我们学校啥样的都有!”薛清一次忍不住了说:“我三哥就喜欢你这样的”红桃眼一亮:“真的吗?”薛清笑着说:“那还有假,只是可惜。”“可惜什么?”红桃着急地问。薛清叹了口气:“可惜你是个女的!三哥他只喜欢男的。”红桃听了作势要打,薛清笑着躲开,薛潋只笑笑任他们闹去。
傍晚他们三个沿着湖堤往南山走,薛清照样满腹心事闷闷寡言,薛潋依旧没心没肺没脾没气,只有薛红桃活蹦乱跳喋喋不休,像个燕子一样侧着身沿着斜坡上上下下,兴奋的脸涨得红红的,忽然凑到薛清跟前:“还跟兰兰写信吗?”薛清伤口被揭开,心痛了一下:“写的。”
“她回了吗?”
薛清脸色更呆:“回得少。”
红桃又凑到薛潋跟前:“三哥你说一个村的谈恋爱合适啵?”
薛潋想了想说:“只要不吵架,谈得来就行。”
红桃听了开心得笑出声,又像个燕子一样张开手,侧身飞上斜坡,一会儿又绕回来:“回去买冰糕吧,我还想看录像!”
看完录像晚上九点多了,薛潋说:“你们回学校吧,我也回去睡了。”薛清说:“三哥我今天跟你睡,红桃你一个人回去吧”红桃两脚一跺急了:“你们也不送送我!”两兄弟同时叹了口气:“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
送完红桃,哥俩一起来到薛潋的出租屋内,一张桌子一张床,床上铺了张凉席,兄弟冲完凉躺下,薛清拿出一根烟来要点,薛潋不让,薛清把烟又放回去,跑到屋外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口水回来:“三哥,红桃很喜欢你哩。”薛潋淡淡的说:“现在喜欢,将来不一定喜欢。”薛清看了看他哥:“么意思?”薛潋轻轻地笑了下:“她现在是小姑娘情犊初开,一热腔血无处安放洒到我身上了,等热乎劲过了什么样子还指不定呢。”薛清说:“不会的,她家好像是有这种传承,她姐在外打工跟一个湖南人好,立马怀孕就嫁了,爽脱得很!”薛潋叹口气:“那不一样,人家是在一起打工,我现在在这里学厨打杂,什么时候熬出个头鬼都不知道,红桃现在在读书,考上大学了还会来找我?”薛清笑着说:“她考不上的,从小年年坐飞机,高中都是花钱买进来的。”薛潋也笑了:“考不上她也要找活路,现在都往汕头深圳跑,有几个愿意留在县城的?”薛清狡猾的说:“所以你要跟她发展啊,把她哄在你身边,你喜欢她吗?”薛潋看了薛清一眼:“能不喜欢吗?我又不是呆子!再说吧,看缘分。”说完就懒懒的。“我看你就是个呆子,薛家山的人都说你呆!”薛清抓过桌边的唐诗三百首边翻边说:“这书在你这儿呢,上次我还找哩”薛潋说:“我催眠用。每晚睡前看一首,先看诗粗略感觉一下,然后看注释赏析,再回过头来,关了灯细细品味,不多久就睡着了”薛清说:“我看英语才叫催眠哩,看两行就睡着了--你喜欢谁的诗?”薛潋懒懒的说:“没有特别喜欢的,有一搭没一搭随便看看,李白的自由奔放些,他是写出自信来了,格式韵脚都不顾,像蜀道难,梦游天姥,当真是好,像我师傅说的无招胜有招了,意境到了,什么都可以拿来往里填,才思又好,这一奔放,就容易出佳句名篇”薛潋话未说完,只听得薛清开口在念:“骑驴南山下,乘舟日边回”薛潋转过头来一看,自己夹在书里的一张纸被薛清翻出来了,便要去抢,薛清一手推他,一手拿开了纸兴致勃勃地:“我看看,我看看,没人看你不是白写了吗”,只见那纸上写的是:
骑驴南山下
乘舟日边回
半醒捋半尺
朝晖徐徐开
恬淡无处去
慵懒等人来
收拾花和院
整理酒与鞋
薛清看了,摇头咂舌喃喃解释道:“我骑着毛驴走在南山脚下,又乘船从太阳身边回来,啊,原来是一场梦,半睡半醒间我撸起了管,一点一点天就亮了,朝阳顺着窗缝钻进我的眼睛,我这个人比较内向孤僻哪都不想去,尽等着别人上门来跟我聊天解闷,把屋子院里落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给花浇了些水,把鞋子拿出来晒一晒,还准备了一些酒等人来一起喝呢。你怎么会乘舟梦日边哩?乱写的吧?鄱阳湖的船远远望去确实在天边,只是太容易让人想到李白的诗和商朝那个谁的典故了。可能你想刻画的是一个既闲云野鹤又暗藏期待的隐士,身在茅庐心在外,诸葛亮一样的。是不是?”薛潋闭目养神全没听见。薛清把那纸收起来,说明天我带去给我语文老师看看。过了一会儿又问你那东西有半尺吗?薛潋睡得更香了。薛清关灯躺下,心里想要是兰兰也跟红桃一样就好了。
半年后高三下学期,薛清已经丢下书不读跑到宁波去了,红桃才意识到原来薛清是多么重要,薛清去找他哥时,红桃假装自己是个小孩子跟在后面混混吃喝,薛清一走,再去找薛潋总觉得缺点理由。如来大酒店来来回回地路过,耳红心跳地希望能偶遇到薛潋。红桃也想过写个信什么的,但想到写信这东西白纸黑字写在那递到人手里这就一点退路都没有了,万一人家不喜欢自己怎么办,这多难为情!
和大多数高三学生一样,薛红桃每个月回一次家,带一个礼拜的菜,高中后不再带米了,都是用钱买饭票,这个周日的早上,红桃正在家里整理包裹,鼓鼓囊囊塞满一个包。忽然屋外传来旺凤的声音:“红桃还在吗?”红桃忙迎出去:“在的婶娘”只见旺凤手里拿了一个罐子走进屋来:“我们家老三的,说是吃完了,打电话磨磨哼哼托你带一罐去,也不晓得你好带啵?”红桃上前一步抢在手里:“好带!”这才低头看了原来是一罐辣椒酱。笑着说:“他也喜欢吃这个?”旺凤看着红桃乖巧,心里喜欢,笑着说:“何止喜欢,由小在家整日的吃。你也喜欢?我给你也装一罐去!”说着转身就走,红桃拉住旺凤说:“不用我家里也有好多。我就是不敢吃,怕长痘。”旺凤的脸忽然变得严肃:“你生得好,长点痘也不怕!”红桃脸红了红,低头只整理背包,本来已到了极限了,又来一个罐子!红桃把包里的东西全拿出来,把硬的重的放底下,轻的软的一件一件见缝就塞,竟又通通收进!旺凤一旁看了,笑着说:“那麻烦你了,见了老三叫他没事带你玩儿,家里也不用他总回来。”说完出去了。这时彩娥神神秘秘从灶屋走出来:“她来又是让你做什么呢?”红桃没好气看她妈一眼:“她说让我过去给他们家做媳妇儿,四个儿子随便挑哩,我说要不先拿老三来试试!”彩娥板起脸来骂:“他们家老三穷不说,还没志气,你跟他远一点!”“知道了!”红桃背起包就走,嘴里嘟嘟囔囔“穷穷穷,你家里好多钱?!”彩娥追出来:“搭车过马路小心!”
红桃一路心情很好,坐在去县城的汽车上,耳朵里塞着耳机,磁带在随身听里来来回回地转,天黑、流星雨、superstar,关于爱情的歌都好听,不管是幸福的,还是可怜的。到了县城已经是中午,红桃到如来大酒店找薛潋,里面人告诉他薛潋今天休息。红桃到路边公用电话亭给薛潋打电话:“过来吧,我给你带东西了!”薛潋问:“你是谁呀?”红桃生气了,喊道:“我是薛红桃!”薛潋说:“哦哦,你在哪呢?”红桃说:“在如来饭店呢,你快点!”说完就挂了,看了一下半分钟不到,红桃心想下次可以多说几句,薛潋的手机号码早已记下在心上ic卡也早买了,今天却是第一次打。没过多久只见薛潋骑个半新的自行车远远而来。“饿了吧,想吃什么?”薛潋讨好地对红桃说。红桃不假思索地说:“炒粉!”薛潋笑了,拍了拍车后座:“上来!”红桃愣了下:“去哪里?不是在你饭店里吃吗?”说完红桃还用手指了下如来大酒店。薛潋说:“我今天休息,不进去了,带你去我住的楼下,那里有个小饭馆,我炒给你吃!”红桃侧身坐了,两手抓牢车座,看薛潋踩得吃力,便笑着说:“你行不行啊,没用的东西,要不我带你?”薛潋也笑了,说:“我怕骑太快摔了你”说着脚下加劲,车子果然快了,红桃右手松开车座,轻轻地绕在薛潋的腰上。
不到十分钟车子就停下了,红桃跳下来,抬头看了看果然是家小饭馆,上面白底黄字“福来饭店”,门有对联,写的是:
民以食为天吃好是福,人去楼还在好吃再来。
红桃觉得好极了,跟着薛潋迈步进去,老板从柜台转出来:“女朋友?”薛潋嘿嘿一笑:“我们村的,过来给我捎点东西。粉还有吗?”薛潋一面说,一面往里进了厨房。老板在柜台后的架子上取了一瓶旺仔牛奶,扯开盖递给红桃:“坐吧”,红桃伸手接了坐下,四周看了看,店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店内并无装饰倒也干净。
原来薛潋就住在楼上,经常来这吃饭,渐渐熟了没事下厨帮老板炒几个菜,老板三十出头,姓陈,店里生意越来越好一个人总也忙不过来,请来的人不是笨手笨脚就是心高气傲,厨房、柜台和端盘子洗碗样样能来又愿意踏踏实实干的当今世上除了自己也只有薛潋了。于是有了邀薛潋合伙之意,薛潋觉得自己才学一年,这个事得等他出师后再谈。也就作罢,只是薛潋再来就像到了自己店里一样,一来就往厨房钻。
这时店里渐渐人多起来,陈老板一边招呼客人,一边逮空跟红桃说话儿:“你们家薛潋天生就是个厨子”红桃脸一红:“我吃过他做的菜,还算可以吧。”“那你得多吃,包你越吃越爱吃。”说着话的功夫薛潋两盘炒粉端上来了,放了点肉丝,加了些辣椒,红桃也不客气,抽出两双筷子一人一双,果然比以往吃到的更加美味,抬头冲薛潋说:“好吃,怪不得别人夸你手艺好。”薛潋谦虚地笑笑,一脸的慈祥:“慢点吃。”
吃完薛潋又进厨房帮着炒菜,红桃要帮忙收碗陈老板硬是不让,只好坐柜台里看电视帮着收收钱。一直到下午两点两人才从饭店出来,红桃跟着上了楼,把辣椒酱交给薛潋,两人坐在床沿,都不说话怪闷的慌,红桃说我回学校去,薛潋说我送你。锁门出来外面空气好多了,两人都放松下来,轻轻深呼吸了几口气。薛潋把红桃送到学校掉转车头要走,红桃说:“你等一下,我放下包就来,我还要玩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