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星轨之上

序章 那一年,新芽初生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光滑洁白的棋子从半空中快速下落,然后在那只翻云覆雨的手的操纵下缓慢准确地落入棋坪,发出“啪”的清脆响声。那颗棋子反射着茅草屋顶漏下的淡淡天光,乳白色的光晕围绕着它,显得圣洁无比。握着棋子的手有些宽,有些厚,有些粗粝,染满上了年纪的沧桑,其上的一沟一壑清晰可见,这是一只创造的手。这只手的主人,是一个男子,一个飘渺出尘的男子。他的容貌顶多算是清秀,且清秀里还有极不相称的风霜,他今日穿着一袭黑色毛皮裁成的袍子,金色的日月星辰、山川大地,被一一整齐均匀地绣在其上。黑色的袍子下,是他说不上伟岸的身躯,却在动静之间,散发着一股奇诡的魅力。他的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看尽天下,阅尽浮沉的微笑。“该你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因而厚重,给人一股安全感。他看着对面宛如凝固的棋手,忍不住催促。

    他对面的棋手,是一只长满白色绒毛的身体细长、尾巴长而毛蓬松、四肢细且短、娇小的耳朵略显弧形的奇异小兽,那小兽咧嘴一笑,露出排列细密且尖锐的洁白牙齿,一双不大不小宛如黑钻的眼睛里闪烁着天真的光芒,随着这人性化的一笑,更显可爱。“不要急啊!”他的声音亦透着一股稚嫩灵动。他细短的前肢伸出,紫金的掌间闪烁着华贵与神秘,抓起一颗黑色的棋子,随意地一扔,黑色的旗子跃上半空,到达极限后,又带着“哧哧”的破风之声急速下落,最后重重地砸在棋枰上。看似随性而为的一步,却瞬间锁死了白色棋子的全部生机。

    飘渺出尘的男子低头愁眉苦脸地看着棋枰,忽然抬起头,对着奇异小兽似是抱怨,似是责备地说道,“你那样落子,一抓一抛一落地,累不累啊?再说,每次看你惊心动魄地落子后,我的棋盘都要拿去修一修。”

    奇异小兽抖了抖白色的绒毛,坐在那儿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认真地摇了摇乖巧的小脑袋,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喜欢,自然不觉得累。”顿了顿,他依旧一脸严肃,“而且我发现,我的本体更适合力量的发挥,以后打……喂,你在干嘛!”话至中途,他似乎无意间瞥见了什么,语气变得极为锐利,近乎尖叫。

    “呃,没干什么。”飘渺出尘的男子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看了看奇异小兽,又“专注”地盯着棋坪,忽然如同孩童般欢快地叫了起来,“咦!这里还有一子可落,刚才我怎么就没注意呢?”他的右手迅捷伸出,在一处补上一颗白子,白子反射着淡淡的天光,说不清是嘲讽还是什么。不过这一子落下后,本已四面楚歌的白子又多了一条渺茫生路。

    奇异小兽并未说话,只是狠狠地用黑钻般的眼睛剜着男子藏于宽大袖袍中的左手,那里,一颗黑子闪烁着幽深的光。

    “咳!”男子干咳一声,左手微微发力,手中的棋子立时碎为粉末。他看着奇异小兽,不要脸地继续催促:“你盯着我看个不停做什么?快下,快下呀!”

    奇异小兽有些愤怒地摇了摇乖巧的小脑袋,却不再是将棋子抛出,而是狠狠地按于棋坪之上,落子之间,也一改往日散漫的作风,变得无比凌厉。男子见此,惟有尴尬地笑了笑,再度埋下头,全神贯注于这三尺战场。

    棋枰上的胜负毫无悬念,自奇异小兽开始按子行棋后的第六十九步,飘渺出尘的男子无论再动用何种合法违规的手段,也不能改变白子丢盔弃甲,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今天我能在你手下撑过千步,不错不错,有进步。”将棋盘棋子收好,飘渺出尘的男子拍了拍手,得意地自夸。

    “哼!”不屑从奇异小兽鼻子里滑出,除此以外,他无言以对。“要不要再下一局。”就在飘渺出尘的男子起身将离之时,奇异小兽忽然提议,他的唇角,同时浮起一抹森冷的微笑。

    “呃,好啊!”飘渺出尘的男子明显一愣,却是本能性地满口同意。此时他回过神来,扫了一眼奇异小兽噙着的不加掩饰的森冷微笑,只感觉透体微寒,惟有在心里不断鼓励自己:“怕什么?大不了捏碎几颗棋子。”

    于是,这一对胜负早已注定的棋中对手,世上老友,又分坐于棋坪两侧,开始了无尽岁月里破天荒的一天两度落子行棋。

    “你持黑先行吧!”奇异小兽大度地开口,只是唇角的森冷,依旧未散。

    “那你可小心了!”客套了一句,男子依言持黑先行。

    开局不久,看着不再贪功冒进的飘渺出尘的男子,奇异小兽暗自点头,感叹终于是不负自己无尽岁月来的教导。

    棋行至第五百一十二步时,一反常态沉默无言的奇异小兽忽然微笑着开口:“我在红尘里看见了件有趣的事,你想不想听?”

    男子正沉浸于落子五百多步后还未出现颓势兴奋中,也没多想,再度本能性地点了点头。

    “这个故事呀,其实很简单。”奇异小兽面上堆满了笑容,缓缓讲道,“前不久呀,我去了一趟红尘,借宿在一户贫穷人家里,他们家房子有些破烂,漏风又漏雨,墙角处还有一个洞。一天夜里,房内房外”吱嘎“作响,我一看,却是几只老鼠从那洞里钻了进来,那些家伙在这户人家里找东找西,吃啊,偷啊地,把自己弄了个盆满钵满,肥胖无比,结果,不能从那洞里钻出去。等到第二天主人一来,就全部都走在了去黄泉的路上。”他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啊,偷东西的贼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讲完了?”飘渺出尘的男子看着他,恬不知耻地抛出了一连串疑问,“以你的不肯吃苦的性格,怎么会借宿在贫穷人家?既然是破得连房子都补不了的贫穷人家,又如何会接纳你这样的负担?他们又如何会有余粮?一只老鼠吃点东西,一夜之间又会胖成何样?老鼠的皮毛不能携带东西,四爪所抓有限,又为何会无法出洞?”他顿了顿,同样意味深长地,“再说了,我一直记得你,呃,不喜欢老鼠,它们又如何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存活?所以啊,你这故事,存属虚构。”一连串锋锐的询问后,他最后一句可谓极其不给奇异小兽面子,似乎根本不知道脸红为何物。

    奇异小兽语塞,他看着不要脸的飘渺出尘的男子,左前肢默默地捂住了脸,右前肢指了指棋坪,催促,“该你落子了。”

    古朴霉绿斑斓的沉香炉里,时光伴随着馨香悄悄溜走,白昼与黑夜的交界默无声息地来临,四野里昆虫不安分地开始组建乐队,然而,屋里的一对棋友仍未停下落子的手。

    “真没想到,我竟然在你手下坚持了这么久。”黑暗笼罩了大地,吞噬了屋里,飘渺出尘的男子在黑暗里感叹。

    “三千七百一十三步,你的速度慢了很多。”奇异小兽亦开口,“虽然我一直在放水,但你的进步的确很大。”

    “什么啊!明明是我……”

    “砰!”男子自夸的话语被粗暴地打断,茅草屋本已迈入暮年的门被撞得粉碎,少女急切的声音随之响起,“两位大人,两位夫人,要,要生了!”

    回答她的,是一阵清风,带着她,一起吹向远方,那是急不可捺的奇异小兽。

    黑暗的茅草屋里,荧荧火光忽然莅临,飘渺出尘的男子毫无意外地看着面前带来光明的不速之客——身形有些许佝偻,头发上银丝依稀,但目光锐利一如往常的老人,淡然发问,“你今天来,想说什么?”

    “我来看看要当爹的故友。”老人笑眯眯地回答,右手习惯性地向桌上一捞,却只拿起一颗冰冷的棋子,不由面色微寒,随意地将棋子掷于棋枰上,怒道,“有朋自远方来,你这个穷酸鬼如何不备茶?”

    “那我是不是还应该设酒杀鸡做食?”飘渺出尘的男子淡淡地顶了一句,“你也知道那是朋友。对于无时无刻不想杀我的人,若还算朋友,我无言。”

    “难道不应该吗?”老人冷笑着反问,“你重伤了我璃儿!他现在只能在床上不知天日地睡着!”

    仿佛被戳到了痛处,男子的话语里裹带着杀意,“你儿子杀了蚀湮,间接害死了紫萱!”说到最后,他近乎是在怒吼,“你今日来此如果只为叙旧,那慢走,不送!”

    老人胸脯剧烈起伏,许久平息了情绪,才缓慢说道,“你我交手了无数次,胜败不分。今日便换个方式。”

    “什么方式?”飘渺出尘的男子也迅速平复了自己的感情,声音里也不见急躁。

    老者的眸子熠熠生辉,“简单,生死之赌!”

    “规则?”飘渺出尘的男子云淡风轻地问道。

    老者嘴唇翕动,飘渺出尘的男子偶尔也一此法问上几句,整个交流寂静无声,仿佛他们都不愿意被这天地听去了秘密。

    “好,很公平的条件!”在隐秘的交流一会儿后,飘渺出尘的男子露出了笑意,“拿什么做担保,你我不会违规?”

    “我要你的子嗣!”老者笑了笑,回答毫不拖泥带水,内容却是闻者足惊。

    “那我要你的本源之力。”飘渺出尘的男子并不意外,他的回答亦为斩钉截铁,但如何考虑似乎都是极不对等的。

    老者明显一愣,不久又突兀地笑了起来,“看来朋友才是你的全部。”

    “我只追求最大的利益。”飘渺出尘的男子的回答很果决,“按照刚才的规则,你不能直接出手,而我对你的研究会更深一分。”“况且。”他盯着老者,决心扳回一局,“彼此彼此,你的血肉,也占据了你生命中的全部。”

    “如此说来。”老者丝毫不动怒,只是嘴角扬起一抹嘲讽,“那如果我告诉你龙雪菡死了,我和血醢阙也会死,你是不是马上动手把你妻子也杀了?”

    “不会。”飘渺出尘的男子快速回答,“没有意义的事情,又何必去考虑假设?”

    “呵。”老者眼里忽然有刻薄的笑意,“星芜,看来无论时光流逝多远,你将自己变成什么样,你都还是一个孩子。”

    被称作星芜的男子蓦然抬头,恶狠狠地冷斥:“你这个家伙,又有何资格来说我!现在这里是我的地盘,信不信我立刻杀了你!”

    “哈!”老者的笑声更为放肆,“所以说你还是个孩子。像孩子一样谨守着规则,即使对敌人都学不会反复无常;像孩子一样誓死守着爱情与友情,却不知道再长久的爱情和友情也会变质;像孩子一样怀着子嗣无穷的想法,却不会明白世上再无两朵同样的花!”

    “你闭嘴!”星芜大怒,抬手间,一股万物本初的气息爆发,万道混沌晶芒腾跃着穿过老者身体,却搅不起半点血浪。“虚影?虚影!”星芜的脸色很难看,他看着渐渐消散的老者,聆听着微风送来的最后话别:“我等着你把你的子嗣送来,至于是否守规,那就是我的事了!”他仰头,对着虚空暴怒,“韩辰殇你给我等着,迟早有一天我会违约杀了你!不要以为你说得轻巧,曦暮死了我看你疯不疯!”

    “夫君,看看我们的儿子。”就在他调整好表情的一瞬,温柔的女音传入这间茅草屋,与之同时跨入的,是一个抱着哭泣男婴的一脸温婉幸福洋溢的金袍女子。

    “夫人。”星芜表情自然的迎了上去,温柔地看着她,也看着她怀里的孩子,他伸出粗粝得手,揉了揉孩子的小脸,“你受苦了。”当他的手摸着孩子时,那孩子停止了哭泣,睁开了朦胧的双眼,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打量着他,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并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将他“出卖”。

    “他笑了。”金袍女子的脸上也染着笑意,“夫君,看来他比较喜欢你啊!”

    “嗯。”星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苍和夜如何了?”

    “自然很好,谢谢关心。”头顶上有一个声音应道,亦是一只雪白的奇异小兽,但却明显不是与星芜对弈的那只。

    “星芜,这盘棋,谁动了?”一个凝重的询问的声音临着星芜耳际响起,打破了此间的温馨,却是那只与星芜对弈的奇异小兽,他表情复杂地看着棋坪。这时,他头上趴着地宛如缩小版的他,似乎感受到了空间中的淡淡压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韩辰殇。”星芜淡然开口,目光扫过这初生的两个小家伙,面上的心不在焉被喜悦冲淡,“他们两个,未来一定是好兄弟。”

    “天下苍生宿命,群雄逐鹿。”奇异小兽却扯着棋坪上的问题不放,“这步棋,真好。”

    …………

    那一年,红尘的一家小酒楼四面被气势汹汹的铁骑围合,一个尖嘴猴腮,面皮白净,不见胡须的人从八抬的轿子里走了出来,抽出圣旨,对着围观的人群及酒楼老板胡乱念了一番,最后一指酒楼,“这里面藏着谋反乱臣,把这酒楼烧了!”

    酒楼内,坐在床上的一头紫发的女孩看着带着一个巨大包裹的月白衫书生,面上笑意盎然,“你凭什么要我将此屋让与你?”

    “还望姑娘急人之急,放我……我一条生路。”书生的腔调里竟是有了哭音,身子也近乎跪下,他伸手在怀里摸来摸去,终于是摸出一本皱巴巴的书,俯下的额头几近触地,“若姑娘愿意让出此间上房,小生愿以此物相赠。”

    “你是皇室的人?”紫发女孩操着老成的语气,虽是询问,但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魄力,“那个大染缸怎么没把你染得五颜六色?”她伸手,接过那本皱巴巴的书,看着其上铁钩银划的四字用血写就的草书——,顺手翻了翻,不由惊诧,“竟然是原本,你就不怕此物失传?”

    书生诚实地摇了摇头,认真地回答:“小生已经牢记每招每式。”

    “呃。”听得那样坦白的回答,紫发女孩愣了愣,语气里有些好笑,“竟然真的纯白如纸,真是一朵奇葩。”“走吧。”她看了看已经跪地的书生,笑着点破,“一个不足月的婴儿包在布里,小心窒息哦!”

    “去吧,一路走好。”她起身,走到窗边,“皇太子有你教,我倒不担心他日后会很复杂。若你们有重建王朝的一天,可千万记住别再把密道修在这里了!”她推开窗,跳了下去。

    “敢问姑娘芳名!”在女子跳窗的瞬间,书生大喊。

    “不可说。”风捎来了紫发女孩的声音,“若有朝一日你们成为红尘里的霸主,那还有再见之日。到那时,你须得为今日所为付出代价。”

    九天之上,连苍鹰都不敢接近的云层里,紫发女孩看着热闹非凡的红尘,叹息:“群雄逐鹿,那鹿,会是你吗?”

    那一年,冰寒彻骨,四季雪飘的山上,宏伟的宫殿傲然矗立。宫殿中,是风雪中人渴望的温暖,然而这温暖,却掩不了此时头戴凤冠的女子的寒意。她看着面前的两个婴儿,一个稍大,是哥哥,一个较小,是妹妹。她突然抱起了那较大的哥哥,向着宫殿外跑去。一日后,举世哗然的消息传出:冰雪神后瞒着丈夫,将一岁多的儿子弃置于臭名昭著的禁地,只为了他的妹妹能顺利掌管这冰雪的王国。那之后,那一天执勤的守卫全部被处以极刑,神后被囚于素有恶名的不见天日的幽暗地牢;但奇异的是,那冰雪帝国的最高掌权者,却从未派人寻找过禁地中的被风雪淹没的儿子,也默认了女儿的继承者地位。

    那一年,叛逆的年轻人抱着还未睁眼的妹妹冲出了父母的宫殿,浪迹天涯;那一年,慈祥的老母坐于烈焰的王座,看着怀里茁壮成长的婴孩;那一年,红尘里偏远的小宗派宗主新添一子,大宴四方;那一年……

    那一年,无论**八荒,喜气盎然,新芽初生。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