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之后，马中求酒也醒了。消失许久的阿爸阿妈过来把中求架到屋里。里屋的小羊抽泣声时有时无。中求过去看看，她已经睡着了。中求望着妻子凌乱的头发，满脸的汗渍，轻轻把大红被子往上拉拉，给她掖好。 “先让闺女睡会吧。”阿妈进来看看，把中求拉到堂屋。
“阿妈阿爸，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没有人反抗？为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们都不在？”
“孩子，”阿爸抓着手里的烟枪狠吸两口，“你恐怕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我们这儿的规矩就是如此，你都不知道吗？”
“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
“我们祖祖辈辈就是这样，新过门的媳妇儿一律由庄主享用初夜。这叫‘初夜归公’。女儿不只是父母养大的，首先是我们部落、村庄把她养大的。她要感恩部落，感恩村庄。所以要把自己的第一夜献出来，献给公家！”
“所有人都这样吗？”
“所有人都这样。”
“庄主娶儿媳妇儿呢？也要他当公公的先打头炮？”
“庄主有享用初夜的权力，但他也可以选择放弃。——这个叫恩典。”
“我去他妈的恩典！难道就没有人起来反对吗？”
“傻孩子，不许胡说！怎么能反对庄主啊呢！”阿爸怒斥马中求，“全庄百姓这吃的喝的，哪一样不是庄主给的？咱这生产，劳动，哪一样离了庄主的英明领导你能干好？再说了，那东边的河东部落，几百年来就是我们的宿敌，亡我之心不死啊！要不是翁庄主和泰西部的李大统领保护着咱们，咱们还不都作了人家的奴隶！”
马中求一股悲凉之意直灌头顶。“阿爸！这吃的喝的都是我们地里种出来的，我们放牛牧马养出来的，哪一样是他庄主给的？”
“傻孩子，你种地的地是哪来的？地上天上掉下来的？那可是老老老庄主分给我们祖上的！这牛羊虽是咱自己的，可这牛羊吃的草哪来的？没有庄主的土地，牛羊都得饿死，别说人了！”
“那庄主哪来的土地？这泰西小河套的土地难道生来就是他们家的？”
流经此地的大河阿母河在这片土地上拐了个上窄下宽的倒s形，其实是两个河谷三角洲，当地人习惯叫大、小鱼尖。河西的泰西部落的土地就是小鱼尖，东边的河东部落大很多，叫做大鱼尖。
马中求一句话，引出了阿爸关于这片土地历史的回忆。
“我们祖上的祖上的祖上迁到这片土地时候，都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的事了。老辈人说，很久很久以前，蒙古鞑子进中原，我们祖上一路向南逃，走着走着，就来到这么个地方，再向南就走不动了，南边是十万大山，进去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祖先埋骨的地方，现在叫亡灵山谷。那十万大山，我们一般都叫野人山了。”
“蒙古人有没有追到这里呢？”
“不知道。一直没见北边有追兵过来。但也没有人敢往北边跑：遇上了蒙古鞑子那还得了。久而久之，北边就荒废了。现在那边都是原始森林。也不知道哪辈时候长出来的。从我记事就没人去过那边了。不敢去，野兽，猛虎，黑瞎子，蒙古鞑子。谁敢去？”
中求觉得好笑。南宋朝算到现在的2009年，这都七百多年的事了，什么蒙古鞑子，骨头渣都化了。看来当年入侵中原动辄屠城的蒙古人，给他们留下的恐惧已经流在了族群的血液里，代代相传。中求默想，当年的桃花源，人们为避秦末战乱逃到那种山谷绝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别人进不来，他们也不想出去。可那不过是陶渊明虚构的故事。现在我所到的这处桃源遗民，是为了躲避南宋末年的蒙古兵燹。距今都七八百年了，为什么他们并不试图走出去呢？还是走不出去？外面的世界又为什么至今没有发现他们呢？以现代科技的发达程度，卫星从天上一扫，没理由漏过这么大一个盲点的。中求很是想不通。
“阿爸，您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吗？”
“外面的世界？世界不就这么大？还有什么外面的世界？”
“那我们的泰西的西边是什么？”
“西边就是鸣沙荒漠了。都是漫漫黄沙。人家常说的西方极乐世界，那不就是吗？可那地方一点也不极乐。进去的人没有活着出来的。那些沙漠会吃人！”
中求明白，他说的是流沙。他阿爸口中的鸣沙荒漠，就是自己坠落的地方。看来是茫茫沙漠阻隔了他们向西探索的步伐。“那东边呢？”
“东边是阿母河。阿母河东边是河东部落的大片土地。至于河东部落的东边是啥，我们不知道。我们没机会往那边去。被河东的人抓住可就回不来了！”
中求懒得细问河东和泰西的恩恩怨怨。眼下他想知道为什么人们认为庄主的**是合理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反抗。“阿爸，您刚才说这土地是庄主的，那我们现在各家种的地，是租他的还是买他的，还是被他分发的？”
“你说的太复杂。我也不懂。我就知道这地都是庄主的。我们可以种，但是不能买卖。地里的收成呢，每年分春秋两季上交一些给庄主留作公用。”
中求明白了，这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是分离的。但他有个疑问，“如果租税是给庄主本人的，又怎么能叫公用呢？”
“傻孩子，给庄主就是给公家。庄主就是公家的代表，就是全庄的代表啊。”
“庄主下发的任何命令是不是都以全体村民的名义作出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阿爸奇了。
马中求笑了。好亲切的感觉！“庄里的一切事务都是庄主说了算吧？”
“不是！我们庄主可没那么霸道！大伙儿都可以发言，虽然大家最后还是听庄主的。庄主人好，才高，威望也高，大家怎么好意思跟他争呢！自觉维护庄主权威是每个村民应尽的义务！即便有人有不同意见，为了顾全大局，他也不能讲出来，不能给庄主添乱，添堵！只有那些不懂事的毛孩子才瞎说！”
“这么世世代代的，翁庄主一家祖祖辈辈都在为我们八里红的村民服务。人家把自家的地拿出来分给我们种，为我们这些村民的大事小事操碎了心！我们村民也没什么好报答他的，每个人都……唉，我不知道怎么说。庄主呢人很好，也没什么喜好，就有一点，喜欢黄花大闺女。——这也不能怪他，庄主也是人，谁还没个喜好呢？你说是不是？所以，咱们村民为了表示对庄主的忠诚和感激之情，都抢着把女儿献给庄主。可庄主体恤下情，不答应。最后在我们的一再坚持之下，他才答应只收下女娃们的初夜。多么体贴群众的好领导啊！我们村民都希望他老人家身体健康，永远领导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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