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坐落在大楚唯一四郡之一天荆郡的正中央,背山靠水,好不气派。皇宫大内,此时更是一派静谧安宁的景象。
废话,此时夜半三更月上穹顶了,还能有什么不要命的东西敢在这周遭晃悠?
想到这里,巡逻的带刀侍卫不禁打了个哈欠。
他已经连续巡查了足足三个时辰,再忍耐半刻钟便是下一班侍卫换班,想到这里,侍卫伸了个懒腰,目光有些涣散。
“谁?”刷地抽出腰佩的钢刀,他一瞬间清醒了,警觉起来,训练有素的肌肉在侍卫袍服之下即刻收紧,周边的五六个侍卫闻声也马上赶了过来,纷纷亮出钢刀,银晃晃的刀光在月色下显得更为寒凉。
树梢震了一下,这是侍卫警觉的原因。
半晌,都没有任何异动。
最先警觉的侍卫环顾四周,此刻他就像一头伺机而动的豹,不,准确地说是被豹盯上的鹿,随时都有可能被一击封喉。
树梢再次震了一下,此刻七个侍卫如临大敌,纷纷后退一步,双手握紧刀柄,死死地注视着前方。
突然,其中一名侍卫感到后颈凉飕飕的,转身正欲开口,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脱离了身子。
温热的血液从腔子之中喷涌而出,溅了站在他身边的侍卫一脸。
这个侍卫还来不及惊呼,就趴下了。在他大椎的位置,一柄匕首插在上面,没有半点血溅出来。
剩下的五个侍卫围在一起,背靠着背,就在他们准备大声呼救的时候,一开始警觉起来的侍卫听到了一声轻笑。
如果不是遇此大敌他听到的这个声音可能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柔媚的笑声,分明就是女子的笑声。但此时此地此刻,他只感觉到毫无温度的宣告死亡一般的笑意从这笑声之中缓缓显露出来。
噗嗤,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身后的四个同僚被一口长剑刺成了串儿,殷红的血洇开了袍服,四人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躺将下来。他以他最快的速度掏出了一个小竹筒,用他平生使过的最大力气吹响了这枚哨子,边吹边使出吃奶的劲力去跑。
尖锐的呼哨声响起,回旋在皇宫之上寂静的夜空。
吹着哨子的侍卫,终于是看清了这个潜入皇宫并数息之内就轻而易举击杀六名侍卫的人。
果然,是一名女子。
一名初见之下觉得稀松平常但越看越有韵味的女子。
最重要的,是身着白衣!
侍卫真想扇自己一个大耳刮子,白衣啊,黑夜之中穿着白衣怎么会没发现?
“你不必自责,”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自侍卫身旁掠过,把他吓得心头一跳,“她身披黑纱而来,之所以最后选择脱去黑纱,自是为了羞辱你等。”
侍卫只觉那声音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谁,只得接着没命地狂奔。
“你为何不追上前?”人影停在了一直站定的白衣女子身前,问道。
“追上了又怎么样?自打一开始我便没想要取他性命。”女子的声音很是动听,清脆悦耳,有如珠落玉盘,带有一丝丝的媚意。
人影在月光的朗照之下缓缓显出了面容,苍白且阴沉的脸上挂着一弯讥讽的笑容,一头长垂至腰际的黑发,鬓角却雪白的像是雨后的雪花,两弯柳叶眉之下是一对阴阳眸子,左黑右白,妖异的令人怦然心惊。黑色的长袍之上,用朱笔勾勒出的一幅暮冬寒梅,清越无比。
“也是啊,追上又怎样。”男子笑了笑。
“今天便算我不走运吧,”女子抖了抖素白的手腕,一口修长的绿沉刀不知何时已然出鞘,“遇上了你,恐怕逃出去的机会不大。”
“师旷,是你什么人?”男子还是笑着,只是此刻,四月的时候竟能感到丝丝的寒意从他的脚下渗入地上,缓缓地泛起一层薄薄的霜。
“父亲。”女子平静地答言,右手伸出,五指轻握一杆精致的八棱梅花烂银锤。按理说小锤应有一对,但此刻这女子便是只有一刀一锤。
男子点了点头,“你是随你母亲姓?”
女子默然不语,自是认了。
男子叹了口气,身形一动,地上的霜也是顷刻间消失殆尽无影无踪。
白衣女子左足一点,身形拔高,纵身一跃,正好在跃起的最高处挥刀舞锤。
数十道火星四射,男子十指如钩,牢牢地抓住了这两副兵器。
轰的一声,两副兵器自行炸开,倾泻而出的气机将猝不及防的男子轰击到地上,在皇宫那号称轧过投石车都没有半点痕迹的地面上砸出了一个丈宽的大坑。
看着被炸伤了的双手,男子没有管那皮肉之痛,反倒是注视着在刀并锤炸开之时那远去的白衣身影。
“你能逃多远?”男子轻蔑地笑了。
诚然,他看似败了,被那女子摆了一道,但实际上,他早已将自身的寒气借刀与锤注入女子体内,纵使此女实力强横气机充沛,也决计捱不过明日午时。
啪,沉闷的一声响,男子直接被一掌拍飞了出去。
一个中年男子满目阴沉,身着黑白二色的长袍,上面绘满了绚烂的花草。中年男子束起一条大辫,分五条小辫,其余黑发任其披散在肩上,两鬓长绺也是银白色的,却泛起淡淡的光泽。
“你觉得很骄傲么?”中年人冷哼一声,怒斥道。
被拍飞的男子连嘴角边上的血渍也不敢伸袖擦去,战战兢兢地拱手作揖道,“不是的,父亲。”
“你实力已臻浮心,竟然会被一个空蝉门槛都没有触及的弱女子击伤?掌嘴八千,禁足三月。”中年人冷笑几声,大袖一挥,怫然离去。
“是。”男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左右开弓拍拍拍地自扇耳光。
他如果说可以在大内之中挺直了腰杆,那也是没有见到这位父亲,当今天下,除了皇帝老子,大内总管梅小花梅貂寺怕过谁?偏生又有,梅小花所谓的父亲,便是大内大太监欧阳纯芳,梅小花是大内四总管之一,是四兄弟之首,其余三人也是在大内之中身居要职。当年英帝听闻欧阳纯芳有四个儿子笑得将嘴里的肉糜一股脑儿吐将出来,欧阳纯芳只是说不敢欺君实乃收养的四名孤儿,英帝便大笑曰好那么赐名梅兰竹菊可好,欧阳纯芳自是回了一句谢主隆恩。
郢都背靠缨山,缨山其名也是大有来头,当年英帝弃城而逃返都之时令吕蝉押解南越三军统帅来此山上,亲自拔去盔上缨络,掷于地上,因此此山得名缨山。
缨山之上,有一处平坡,坡上立着一个坟茔,坟茔上插着一口长剑,剑上铭刻着七个籀文。
一剑纵横九万里。
奇人奇剑。
此刻,一个红黑二色长袍的年轻人就在此,轻轻地抚摸着这口剑,这七字。
吕蝉吩咐好了不让任何人去打扰吕苍,拜祭王妃时候,吕苍可是连吕蝉都不允靠近的。
面前是一坛酒,上好的杜醅。杜醅酒本就是王妃所创,因其面上的那一层绿蚁最是香醇,有如名酒杜康,因而得名。
吕苍已经坐了大半个晚上,他打算陪着娘看看日出。
每年都是这样的,娘坟前放一碗娘最爱喝的杜醅酒,自己斟上一碗,靠着娘的坟头,坐上一个晚上,看着一轮白日东升,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自己身上,也洒在娘的坟上。
但今年也不太一样,吕蝉帮他要到了世袭罔替。也许,没要到这块烫手山芋之前,吕苍也就是被定为二等追杀,主要还是取吕蝉的项上人头;现在可好,连温侯的脑袋也岌岌可危了。
吕苍摸摸腰间的葫芦,攥得手生疼。
线香也烧完了,这是吕苍这晚上上的第十二柱香了,吕苍再摸出三根线香,擦上火石,插在香炉上。
坟头很是简陋,这是娘的要求,上面一个字没写,只是当年的吕苍提笔画了个笑脸在上面。
娘最讨厌眼泪,尤其是男人的泪水,每次弟弟一哭,娘就火起,毕竟是心头肉,勒令面壁半个时辰。
因此,吕苍从不哭,娘每次看见吕苍犯错挨罚挨竹板强忍着两眼泪水,就会温柔地摸摸吕苍的头,柔声说青囊阁那群医生说哭出来才对身体有益,但儿子你是要成大事的人,男人哭了,家就完了。
吕苍这时就会点点头,咬着牙说,苍儿决计不哭,天塌了都不哭。
因而王妃去了那一天,吕苍硬是没哭,小拳头不断地擂着墙,脑袋不停地撞着地,愣是一滴泪没落,半点声没吭。
慢慢地,吕苍就不知道眼泪为何物了。
“七年了,娘,”吕苍低声说道,“日子过得真快啊。”
“我练武,自然是因要自保的,但更多的,还是想给你们两个报仇啊。大叔是他们害的,您不也是么?”
枯涸了七年的双眼,似乎又湿润了起来。
揉了揉,吕苍直起身子,“很多人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的憎恨他们,说是这纨绔子弟想必是讨厌读书使然。我若真是讨厌读书,憎恨那国子监便可,又何必扯上这等?”
定了定神,吕苍整了整衣袖,“你说是吧,伏芝?”
“唔。”一直躲在一旁的伏芝无奈地跳了出来。
“你耐性够好的,一躲便是大半个晚上。”吕苍苦笑了一下。
伏芝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今日她穿着一身殷红的长衣,显得飞扬跳脱,在黑夜之中受月色渲染显得更加显眼。
“你穿这身分明不适合躲藏。”吕苍摇了摇头。
伏芝吐了吐舌头,也不顾长衣会再次沾上尘土,就坐在了吕苍身边,抬头望着夜空发呆。
两人就这样肩并着肩坐着,注视着夜空,晴朗的夜空之中寥无星辰,只有那么一星半点闪烁着肉眼难以看清的光芒。
沉默了半晌,伏芝率先开口,“你这样整个晚上不吃点东西不饿么?”
这片王府之中,敢直呼吕苍“你”的丫鬟也就只有伏芝一人,准确地说,伏芝并不是吕苍丫鬟,只是她自称是吕苍丫鬟,她在王府之中的身份,更像是吕苍的一个玩伴,一个比吕苍大上半年的小玩伴。
吕苍摇摇头,“饿又怎么样?有你在嘛。”
伏芝坏笑,“不错,我是带了糕饼,可是——”话锋一转,“我偏不给你吃。”
吕苍点了点头,“可以。”
伏芝惊讶地注视着这个世子殿下。
“下次我就在你的毛尖里下迷药晚上把你抱到被窝里暖床。”很正经地说出这句话,吕苍伸出了手。
“去去去,”伏芝推开吕苍,从食盒里取出了一碟绿豆饼和一碟猪油糕。
“老吃猪油对你身体不好,”吕苍轻声说,“太油腻了。”
“老是忍着不哭对你身体不也不好?”伏芝赌气似地反问道,举箸夹起一块猪油糕就往嘴里送。
吕苍耸耸肩,“难怪你最近胖了这么多。”言罢伸手摸了摸伏芝的脸蛋儿。
其实伏芝一点也不胖,相反,她自小就较常人更瘦,此时年逾二十,也就是稍显丰腴,身肢细长而柔软,富有江南女子的形态,肤色微微显白,并不似北塞女子的风情。不过被吕苍这一摸,伏芝的脸也是噌地一下红了起来。
“唔。”正在咀嚼着猪油糕,不能露齿,伏芝羞红着脸瞪了吕苍一眼,招来的是吕苍摸了摸脸蛋的另一边。
咽下经过细嚼慢咽的肥腻的猪油糕,伏芝正想说什么,吕苍不知从哪拿来了一块绸巾擦了擦她的唇,猪油显得两片朱唇在月光下锃得发亮,好不容易散去的红晕又腾地一下窜到了面颊上。
吕苍一脸的坏笑,“算是对你刚刚顶撞本公子的惩罚,怎么样?”
伏芝一把抢过绸巾,“从人身上偷东西,算什么大丈夫?”
“我不是大丈夫啊,我还没加冠呢!”
“都要娶王世子妃了,自然就是大‘丈夫’了。”
吕苍沉默了。
伏芝声音压低了,变得很轻,“我知道你不想娶她,可是能有什么办法?这是那头批下来的,你要不娶,世袭罔替就得没了,大将军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你这么些年的守拙就都白费了。”
过了很久,吕苍缓缓地叹道,“为了牵制老头子,竟然能下这么一桩手笔。”
“其实,”伏芝笑了笑,“据说巫二小姐还是很貌美的嘛。”
吕苍冷笑,“比起来我宁可娶你。”
伏芝贝齿轻咬朱唇,“说什么笑话。”
“当着娘的面,哪敢说什么笑话。”吕苍望向伏芝,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对耳坠。
燕塞之礼,嫁娶之时,新郎给新娘戴耳坠。
行礼之时,新婚夫妇首先要至母系氏族跟前进行祭礼。
有如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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