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问题。
燕塞王吕蝉,最怕什么人?
小道传闻,说是吕蝉惧内,自然怕那素有红衣屠龙威名的王妃萧飒;还有便是因为一些不知名的缘故,吕蝉很是宠溺他的儿女,尤其是独子吕苍,这从吕苍自取表字天绀一事着眼便可看到,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是也;最后一个嘛,自然是随着吕蝉南征北战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老怪军师李绍棠,传说当年攻入东魏,吕蝉坚持摆开扇翼阵仗,以蝉翼军的威力大开大合扫入国都邺城;结果被李绍棠踹了两脚,说是你开什么玩笑蝉翼军威势再盛黄冥凤威名摆在那儿呢,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那六千护国刀锋卫都是吃稀饭养大的?最后还是燕塞三星开路,蝉翼军护住左翼蝉蜕军护住右翼蝉振军坐守中路,一路踏进皇宫之中吕蝉操刀斩下宇文焕的首级,数第一功非李绍棠不行。
那便有趣的紧,因为说是这三位暴威最怕,只能说年岁不超四十,再不济约摸三十五也是不到的。为何如此说道呢?因为吕蝉是否怕这三位还真个不好说啊。
暴威最怕的三人,在历史榜上,都是赫赫有名的一世豪杰。
西秦大将,白镇楼。
第三位,听到这个名字时,吕蝉正在喝酒,酒杯都摔碎在地上。
白镇楼是上一代的老将了,吕蝉攻西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十年,无有子嗣,一杆霸道的长戈傲立在雁门关关隘,上书七个大字。
百代西秦霸戎疆。
下面是一行小字,朽将白镇楼。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人死威犹在,朽将不朽。
大楚令尹,吴起。
第二位,不过与其说是怕他,不如说是敬爱他,爱戴他。
为了这个大哥一般的男人,吕蝉可以去拼命;因为他知道,大哥为了他这个没什么的小弟,已经拼掉了性命。
满是血污的双手抓着自己的盔袍,一边吐出血沫一边笑着嘱咐自己回到军营之中要好好管理士兵,那一幕,吕蝉,不会忘。
大哥的剑,大哥的兵,大哥的意,自己都会继承下来,哪怕是杀红了眼睛背上中了数十支利箭也会毫不迟疑地坚持下去。
百战不朽,这是战神吴起的名,也是大楚在丧乱之战之中绽出的另一名将星,可惜年华早逝。
最后一位,说来这世上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他的名字了,可能也就史官会记下他的名,写下他的事。
但是二十余年前,他是这世间唯一之人,唯一之霸王。
项籍。
恐怕他的另一个名字,要比这个名字稍稍响上一点。
西楚霸王,项羽。
真正响的是前面的自封,而不是后面的名字,因为他的名字早已被尘封起来。
那是个不能被提起的名字,在大楚他被视为叛逆,在丧乱之战发动之际竟然起兵吞去大楚西陲一片国土,可谓是令大楚内外受敌,正巧彼时英帝登基,本想借镇压项羽一显威名,怎料派出去的军队不仅大败而返,甚至还投靠了他不少。
这霸王,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威势?
然而就是突然之间,这个名字,瞬间消失了,西楚一片,像是从未发生过此等暴乱,一时间竟就这样安定了下来,霸王项羽,也是彻彻底底消失了,此时正当战神吴起负伤而逝年轻的吕蝉接任大将之位,算是交接一番。
难道就是这样而已?
没有人发现项籍的踪影?
确实如此,真就再没有人听说过这个为霸一方的男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曾经的男人手执长戟站在被血染的黑红色的土地上,发出这一声不平的呐喊,这呐喊曾响彻云霄,但最终,也是被狂风刮卷的无影无踪。
这也是为什么,此时吕苍会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试想,一个据说已经失踪了数十年的人,突然站在你的面前,是一种什么感受。
面前的这个男人,满头黑发,只是双眉皆白,颔下没有什么胡须,远看上去并不会超过三十岁,但是靠近一看,额上的皱纹,眼角的沧桑,无一不在述说着这男人的年岁。
男人报完了自己的名字,坐了下来,手上铐着一对黑漆漆的手镣,脚上锁着一副沉甸甸的脚枷,看上去似乎都不是普通的五金,而是异域金属,散发着丝丝诡异之气。
“你同你父亲还真是像,”名叫项籍的男人打量了几眼面前站着的吕苍,“总是这副死样子,明明心里很是惊慌还要面色沉下来像是什么都不在心上的平静,烦死了。”
吕苍笑笑,“我倒是真不惊慌,若我惊慌,老前辈也不会站在这。”
“不要叫我老前辈,还是叫我将军好听,”项籍摇了摇头,“多少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将军,”吕苍也坐了下来,“你被吕蝉关了多少年?”
“记不太清了,反正吕蝉没遇见你娘的时候我就被他给害了。”
“这么些年,不闷么?”吕苍拔断了根草茎,叼着。
项籍笑了,他笑的时候吕苍才看清楚,他的左脸上有着一道狭长的伤,上面还染上了黑褐色的墨水,像是标记。
“这个,”项籍看到了吕苍复杂的目光,“你想必是知道的。”
吕苍点点头,他当然知道,楚人尚武,因而在战后抓到俘虏,都要在脸上划一刀然后绘成雕青,以示自己的武力,这条伤痕,无疑是在说明项籍当年曾经成为了吕蝉的俘虏。
“不过这一刀是我自己划的,”项籍举起带着手镣的双手,捋了捋很整齐的头发,“当时吕蝉待我倒也算不错,他问我是想活着死,还是想死着活,我回答他当死时死,当活时活,然后就给了自己这一刀。”
吕苍仔细地看着,项籍确实异于常人,目生重华,这分明便是异象,相术里有言,重瞳之人,非圣即贤。虽说项籍称不上圣人亦不是贤人,但在当年所谓的叛军眼中,这无双的霸王,就是天下第一的圣人。
项籍站了起来,咣啷啷的铁链声,手镣连着脚枷,两贯大拇指粗细的黑链子摇摇晃晃,“我来找你,不对,有人让我来找你,说是你想学戟,可对?”
吕苍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你应该知道,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我了,”项籍双肩一抖,磅礴倾泻而出的气机在地上犁出了两丈宽的凹痕,“如果是我的话,你一定会受伤,可能会受重伤,甚至...”
项籍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吕苍解下了红黑二色的宽袍,褪下了里面穿着的紫黑色内甲,一道绚丽的花纹在肋间绽放开来。寻常之人看到吕苍右肋这片花纹,恐怕只不过是惊叹;但是项籍却是瞳仁一缩,双手轻轻地颤抖起来。
“八声甘州,双双燕,”项籍再次坐了下来,神色很是复杂,“六州歌头,望海潮。这是...悲伤词牌...”说着说着,项籍看向了吕苍,重瞳的眸子注视着狭长的丹凤眸子,两对眸子中都写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吕苍轻叹,“命。”
“八声甘州潇潇雨,凤凰台上忆吹箫;水龙吟,唐多令,摊破浣溪沙;更漏子,九回肠,桃源忆故人。”一边吟咏这分明由词牌组成的长短句,吕苍一边穿好了衣服,“悲伤是我的命,无解。”
“篡命师也不行吗?”项籍沉声问了一句。
“大小天宫的篡命师来过五六个,最后纷纷摇头说若要彻底篡去这一身悲伤气运,须得挪天移日之能,但当得如此,又会触动另一命数,”吕苍整整衣冠,笑着说道,“不过不碍事,相师说我可颐享天年直至耄耋,也算是人生一幸。”
项籍沉吟了半晌,重重地吐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起身走了。
吕苍耳边如风云倒卷,轰鸣声中的一句句话涌入脑中。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明悟此言,其中有我毕生所修拔山之术,三日后再于此地,我传你戟术。
吕苍坐了下来,任凭回荡在空中的气机冲击身躯,调动起气血周身运转大小周天,缓缓在面部泛起了一道血纹。《大猩红魔窟术》记载,面起八道血纹之时,即是踏入一品境界,步步生莲。蓬蓬灰色的气机倾泻在吕苍的双臂之上,尽管气机暴冲,但吕苍身形岿然不动。饶是如此,吕苍仍不能明白那番话的意思。
恍惚间,吕苍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弟弟被害死的时候自己在一旁无力地哭泣,娘亲逝世前自己咬紧牙关硬是不哭憋出的满面血红,那种软弱的无力感又一次浮现在心头,轰然,灵台清明,恍然大悟,末了,一声暴喝。
拔山!
双臂一起,轰隆轰隆的声音自半空中响起,于无形中诞生有形,于虚空中现出山,以力拔山,撼动虚空,化无力为暴力,这便是拔山的第一要义,吕苍,悟了,但当他睁眼一看时,已是漫天的星辰。
“好家伙,”吕苍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我坐了整整一天?”
“不是一天,”一旁的人影说道,“看来是整整三天。”
嗯?吕苍一惊,这分明是项籍的声音,照此来说,他已坐在地上悟了整整三天三夜?
项籍站了起来,手镣脚枷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显得分外清晰,他无声地笑了笑,“想不到你倒是有此天赋,竟可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就明悟了我的垓下歌。”
吕苍周身气机一转,这气机刚刚具形,一流转之下顷刻间便散去,令得吕苍也是颇为头疼,这时项籍接着说道,“我听说了,你已经跟孙策学了他的那一手霸王枪,可对?”
吕苍拱了拱手,“犯了名讳,还请将军见谅。”
项籍仰天大笑,“倒不是犯名讳,而是区区枪术,也敢擅称霸王?”
吕苍笑笑,枪术等级森严,从低至高,分虚实,奇正,进锐,退速四境,大凡枪士,约摸在摸枪足有五年之后便可达到虚实境界,但除非使枪高手,不然终其一生,也只能徘徊在虚实与奇正之间,不可达到进锐乃至退速。吕苍观孙策,驭枪多年,且一手霸王枪舞将下来端的是霸道异常,想必已然超乎奇正而达到了进锐,但此刻项籍这么轻蔑孙策,想来只是恼于那霸王二字。
项籍运气挥拳,推手反掌,霸道无比的气机环身而发,在半空之中扭曲成一道又一道磅礴的气练,吕苍定睛一看,方明此刻项籍手中虚握一杆长戟,看似无形,却戟横十方,有道是如同回风拂柳一般。
吕苍正这么想着,项籍双拳一收,“都瞧清楚了?照着这个练。”
吕苍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只是褪去了长袍,依样画葫芦地开始了把式。
风吹日转,斗转星移,不知不觉之中,已然是三伏六月。燕塞王府之中,景鄱湖里一个身形也算高大的年轻男子躺在湖水之中,双目大睁,任凭湖水一遍又一遍冲刷着身体。
湖边本应在钓鱼的老叟不知去了哪里,取而代之的是满头黑发却带着手镣脚枷的男人倚靠在树荫下,神色慵懒。
“闭气已有龟息,起来吧。”男人瞥了一眼树影,对着湖水说了一声。
哗的一声,一道硕大的水帘自湖面而起,白浪之中一个身影盘膝而坐,淡淡的猩红之色自身影面部散发出来,吕苍坐了起来,笑嘻嘻地看着项籍。
“拔山也是愈加的熟练了,”项籍点了点头,“只不过你还要多加练习,从而可以纯熟地使用拔山,一方面提升你双臂之力,另一方面也加速你体内气机流转,对气机培育大有裨益。”
“回风拂柳掠三千,以我现在水平,如何?”吕苍摸了摸鼻子,笑着问道。
项籍摇了摇头,“还是不够,大体上有了个底子,只是你虽天赋异禀,终是太晚习武,还要再多多地熬练。”
吕苍点了点头,“看来是可以差不多去一趟通州了,将军你愿不愿意一同去?”
项籍想了想,“也好,王濛和我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他当年说我目生重瞳,可惜不能非圣即贤,如果愿意去称王称霸也是好的,于是我就去称霸了,只可惜后来还是这样的一个下场。”
“但你好歹还是一个西楚霸王,”吕蝉还是坐在扶桑庭的阁楼之上,静静地看着景鄱湖里的二人,“不像刘季,到死也就是个混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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