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新春佳节。陈家这一向好不热闹:一女被济南王纳为侧室,一子高中乡试成了举人,来来往往结交的,再也不是普通乡邻、市井商人,却成了山东省与济南府的达官贵人、名士贤达。陈子龙渐渐与这些人熟了,日日与他们相互酬谢,家里那个生药铺子交与长子云苇打理,得济南大小衙门照顾,倒也井井有条,生意兴隆,已然开了几家分号。而二子云苏由王府派来的太医看了脉,开了方,虽然精神还是不济,却也是一天好起一天,眼看得可以扶杖而行了。
这一日,王府长史曹格突然亲自来到陈家,穿着一身崭新袍褂,满脸堆笑,逢人便作揖拜年。他本来就白胖,这一来更显得一团和气。
曹格如今虽然不过只是济南王府的内官,但他先前是司礼监少监,而司礼监独得当今皇上信任,正权势熏天,子龙一介平民,哪里敢有半点得罪,赶紧迎他入堂屋,奉到上坐,端上好茶,摆几样精致茶点。
曹格笑逐颜开,拱手道:“恭喜恭喜!陈老爷大喜呀!”
子龙奇道:“不知小人喜从何来?”楚朝最讲礼法秩序,陈子龙既无功名又有官位,仅是布衣百姓,就算小有家资,又多与达官贵人来往,仍要自称“小人”,不免低人三分。反倒是云萱,虽年纪不过十五岁余,因为中了乡试,别人也可尊称他一声“爷”。
曹格当下笑道:“陈老爷还不知道吧?在下此来正是奉王爷钧旨,后天是小年儿,王爷因樱姑娘一向侍奉勤勉周到、为人安分守己,自到王府以来又不曾回娘家省亲,特意恩准樱姑娘后天归宁!”
“什么!当真!”子龙近半年未见紫樱,倍加思念,如今听说紫樱终于得以回家省亲,猛然间喜出望外,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只咧着大嘴嘿嘿地笑,什么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却又想起紫樱已然贵为王府中人,自家的东西自然配不上她了,还要好好张罗张罗,定不让这丫头在家受半分委屈!
曹格这边道了喜,心里还挂着刚在脂香楼看上的姑娘,说什么也不肯留下吃饭,匆匆便走了。
云萱听说曹格来了,便躲出去拜访师兄弟去了,回来后听说紫樱不日归宁,也是高兴。虽然他与紫樱常见,到底是在王府,还守着个双逸,隔着一层似的,总是不得说说心里话。
紫樱归宁之事,倒把陈家上下忙得不亦乐乎。小年这一天,王妃周宛如以紫樱并无封号为由,不准她行祭祖大礼,紫樱乐得清静,便回了双逸,一早坐了马车,回陈家省家来了。
陈家众人见紫樱满头珠翠、遍体绫罗,肤白细腻、眉目含情,果然好一副王府气派,与平日在家里的少女模样大为不同,二太太郑颖儿与几位侍女都好生羡慕,不住问东问西。
紫樱一一拜见了诸长辈与两个哥哥,见母亲曾雁月病体殃殃,虽然强打精神,却显见是勉力支撑,便耍起小姐娇横样子,不许别人跟着,独自一人陪着娘亲,到后院里正堂里去了。
母女二人一进正堂,回身紧关门窗,紫樱细看娘亲,见她半年来憔悴消瘦,头发都白了一半了,显得苍老了许多。
雁月勉强笑笑,伸手抚摸女儿一张脸,触手光滑水嫩,堂屋内尽管光线昏黑,也挡不住女儿艳光逼人,青春如此肆意,恰如当初自己年轻时光。她不住微笑,复又长叹。
“娘——”紫樱娇痴唤道,不出声还好,这一出声,再也止不住泪水滴落双颊,紫樱举手轻拭,只觉眼泪冰凉生涩,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
“樱儿,委屈你了!”雁月紧搂女儿在怀,也落下泪来。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良久,才止住哭泣。雁月替紫樱拭去泪水,强笑道:“听萱儿说,那王爷对你还好?”
紫樱略显得意:“女儿早说,王爷对我算得上一见钟情,自那夜在大明湖偶遇,他便对我念念不忘。娘您还不信!”
雁月叹道:“虽然如此,总是你的一辈子的幸福!我听说那王爷也是一表人才,又是皇亲贵胄,他若对你有心,也算你终身有托。”
紫樱眼神里露出些伤感,却是一闪而逝:“娘,咱们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净说外人干什么?女儿依娘的吩咐,自入了王府,便想尽力挑拨王爷,谁知他却不用挑拨,自己早就想谋朝篡位了,暗地里已然筹谋多时。原想着极难的事,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功夫!”
“娘听你说他武功高强,而坊间却传言他荒淫无能,就知道你这位‘夫君’有不臣之心了。若无十分把握,你还以为娘会白白把你送到那见不得人、又没有出路的地方吗?对了,你入府良久,都打听到什么了?”
紫樱低头想了一想,道:“王府里果然有不少蹊跷之处:王妃和曹格曹长史都是皇后派来刺探王爷的,王爷也不个良善之辈,早已发觉,如今言行谨慎,在他们面前只装平庸,实则暗地里布置,连女儿也不打听不来他如今已做了多少大事。只是,这几日他颇费心神,听说是联络秦云天将军不成,问他却总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女儿只怕有碍咱们大计。”
雁月扶住墙,恨道:“看来,这人同他母亲一样,心思缜密又生性多疑,凭萱儿替他传递点情报,也算不了什么,你需要替他出份大力,他才肯完全相信于你。不过,要你亲身涉险,却令人担心不已。唉,只恨娘这身子不争气,再也出不得远门了!”
紫樱顺从道:“他平日里对女儿还好,也肯对女儿说上几句知心话,就算没有咱们这档子事,女儿也不能白白利用了他,替他出点力也很是应该。”
室内光线不明,雁月眯着眼睛,盯着女儿看了半晌,幽幽说道:“再大的事情,也比不上我樱儿终身幸福快乐。樱儿,你若是真的怜惜于他,不如就此住手,与他做一对安乐夫妻,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人生乐事。”
紫樱深思片刻,咬牙切齿道:“就算他心中有我,奈何我心中无他!娘,你放心,你养我教我,费尽心血,我若忘恩负义,岂不污辱家门!何况、何况,这,也是我家之事,血海深仇,哪能不报!正如娘所教,不但要报到始作俑者身上,还要报到他的身上!”
雁月稍稍背转身子,不经意间唇线一弯,眼角一挑,这偶尔一个微笑,纵使她病容憔悴,却仍有风情万种,暗地里动人心魂:“娘要你细心留意府内诸人,可有什么蛛丝马迹,快说来与娘听听?时间长了,只恐你爹爹他们生疑。”
(战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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